母亲时常对她说院野宝贝儿啊,高贵的小姐只能接受男士送的糖果啊,鲜花啊,或许还有诗集啊,纪念册啊,一小瓶花露水啊,诸如此类的东西。千万千万不能收贵重的礼物,哪怕是未婚夫送的都不行。千万不能收珠宝首饰、衣着用品,连手套、手帕都不能收。你要是收了这些东西,男人就会觉得你低贱,就要对你放肆了。”
“哎呀,这可怎么好,”斯佳丽看看镜中自己的身影,又看看瑞特高深莫测的神情,心里琢磨着。“我绝对不能对他说不要。这样的帽子,太招人爱了。我简直一简直宁愿让他来放肆一下,只要不放肆得太厉害就行了。”想到这里她自己也感到吃惊院自己竟会有这种念头!脸上顿时泛起了一阵红晕。
“我——五十块钱一定要给——”
“你给我我就扔到水沟里去。要不还有个更好的办法,就是拿去替你做几场弥撒。真的,你的灵魂是需要做几场弥撒赎赎罪了。”
她勉强笑了两声,可是看到翠绿帽檐下自己的那个笑影,她马上就下定了决心。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我要用高级的礼物不断诱惑你,把你女孩子家头脑里的那套清规戒律消磨殆尽,最后叫你完全听从我的摆布,”随即他便学着妈妈的口吻说院野‘女儿啊,收受男人的礼物,只能限于糖果和鲜花啊。’”逗得斯佳丽忍不住扑哧笑了。
“瑞特·巴特勒呀,你这个坏蛋心肠虽黑,心眼儿倒挺机灵,你明明知道这么漂亮的帽子我是舍不得的。”
他的眼神里既有对她美貌的赞赏,又有对她的嘲弄。
“那也好办,你不妨对佩蒂小姐说,塔夫绸和波纹绸是你给的,帽子的样式也是你画给我的,为此你还被我敲了五十块钱的竹杠。”
“不,我要说一百块,让她去逢人就说,说得城里人人眼红,说我的手面好大。不过瑞特,你以后千万别再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了。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实在不能再收了。”
“是吗?不过我还是要给你带礼物来的,只要我愿意,只要我看到有什么东西能给你增添风采,我就给你送来。我要送你一段墨绿的波纹绸,你可以做一件跟这顶帽子相配的长上衣。不过我可把话说在前头,我可是不怀好意的。我是拿帽子首饰之类的物品作诱饵,来引你上钩。你要时刻记着,我做事都是有目的的,给人东西都是要有回报的。从来没有我白干的事。”
他的黑眼睛拼命朝她脸上看着,目光落在了她的嘴唇上。斯佳丽垂下眼帘,满心紧张。母亲说得一点没错,这一下他要来放肆了。他要吻她了一至少有这样的企图吧。她心里乱糟糟的,不知该依他还是不依他。不依他吧,他也许会一把抢过她头顶上的帽子,拿去给别的姑娘。反之,如果允许他规矩地略微吻一下,或许他以后还会把招人喜爱的礼物源源不断地献上,以期能再博得一吻。男人对接吻看得可重了,其中的缘故,只有天知道。他们往往只一吻,便会对所吻的姑娘爱得要命,如果姑娘乖巧,一吻之后就不许他们再吻,他们往往还会出洋相,很是有趣。要是瑞特窑巴特勒真能爱上她,并能坦白承认这一点,真能来乞求她一吻,或博取她一笑,那就太够劲儿了。好吧,那就让他来吻一下吧。
可是他却没有来吻她的意思。她从睫毛底下瞟了他一眼,有意嘟嘟囔囔挑逗道:
“这么说你是从来不白干事的?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那还得等等看。”
“好吧,可如果你以为我为了这顶帽子就愿意嫁给你,那你就想错了。”她把头倔犟地一摆大着胆子说,震得羽毛连连抖动。
瑞特胡子底下雪白的牙齿微微一露。
“太太,你也太自作多情了吧,我可不想让你嫁给我,也不想让谁嫁给我。我是不准备结婚的。”
她吃了一惊,现在她主意巳定,非要引得他放肆不可了,于是她大着嗓门说院“真是的!别说是嫁给你,连跟你亲嘴我都不愿意呢。”
“那你为什么那么可笑地噘着嘴啊?”
她从镜子里一眼看见了自己的模样,两片红红的嘴唇果然是做着准备亲嘴的姿势,她不觉“哦!”地一声叫了起来。她顿时来了火,一边踩着脚一边直嚷嚷道院野哦!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可恶透顶的家伙!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如果你真觉得这么着的话,那就应该在帽子上踩两脚才对。哎呀呀,你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大概也知道在帽子上踩上两脚出气正合适吧。来吧来吧,斯佳丽,使劲踩踩帽子,让我也明白明白,我和我的礼物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一文不值。”
“你敢来碰这顶帽子!”她紧紧抓住帽子下的蝴蝶结,一边说着一边朝后直退。瑞特笑嘻嘻地跟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
“斯佳丽呀,你太小孩子气了,弄得我心里好难过,”他说,“既然你一直觉得我是想要吻吻你,那好吧,我就吻吻你,”说着便漫不经心地俯下身去,小胡子在她面颊上轻轻一蹭。“好了,现在你看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耳光,以惩罚我越礼犯规呢?”
她噘起了嘴,抬头盯着他的眼睛,见那两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里尽是闹着玩儿的神气,倒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家伙就是爱捉弄人,简直太可气了!既然他不想让她做妻子,甚至也不想跟她亲吻,那他图的是什么呢?既然他并不爱她,那又为什么来得这么勤,还给她送东西呢?
“这就好了,”他说,“斯佳丽呀,你跟着我只会学坏的,所以如果你聪明点儿的话,就应该把我赶走一假如你有本事赶我的话。我这个人可是很不容易打发走的。不过我这人对你确实是有害无益。”
“是吗?”
“你还没看出来?自从我在义卖会上遇见你,你干出来的事总是叫人们大摇其头,那责任多半在我。是谁怂恿你跳舞的?是谁逼得你承认了我们光荣的事业其实既不光荣也不神圣?又是谁让你承认为了夸夸其谈的主义而牺牲性命其实都是傻子?是谁不断挑唆,弄得你成了老太婆们说长道短的对象?是谁现在让你提前几年脱去丧服?还有,是谁使出了最绝的一招,引诱你收受了女人一旦收受就会有失身份的礼物?”
“你也太会自卖自夸了,巴特勒船长。我的所作所为还不至于这么糟,你说的那些事我也不是干不了,又何必要你指点。”
“我看未必,”他说这话时,脸色一下子平静、阴沉下来。“要是没有我的话,你还不是仍在做查尔斯·汉密顿的伤心寡妇,你名声还挺好呢,谁不知道你为护理伤兵作出了贡献。可结果一”
但是她却并没在听,她又开始喜滋滋地对着镜子端详自己了,心里盘算着今天下午就戴着这顶帽子到医院去,去给在那里疗养的军官们献花。
她没有想到,瑞特说的这最后一段话其实还是很有道理的。她没有看出来院是瑞特撬开了她寡妇生活的牢笼,让按说早巳过了一枝花时代的她解脱出来,跑到那些未婚的姑娘群中去称王。她没有感觉到在瑞特的影响下,她巳经大大背离了母亲的教导。这种演变是点点滴滴细小难察的。今天对这个小小的规矩嗤之以鼻,明天又把那个小小的规矩破而弃之,彼此间似乎并没什么联系,跟瑞特好像也毫不相干。但她没有觉察到,就是在瑞特的鼓动下,她把母亲让她谨守礼法的一些最最严厉的禁令大多都丢在了脑后,把怎么做一位上流妇女的种种艰难的功课都忘了个精光。
她想到的只是院这顶帽子跟她真是再相配不过了,而且又没要她一分钱,可见瑞特一定是爱上了她一管他承认不承认。她自然是巴不得能想个什么办法,让他自己承认。
第二天,斯佳丽拿了把木梳,满嘴衔着发夹,站在镜子跟前,想做一个新发型,梅贝尔最近去里士满探望丈夫回来,在那儿学来了这种风靡首都的发型。这种发型有个名字,叫做“猫抓老鼠带小鼠”,做起来很不容易。要先把头发由中间分开,然后两边各自从大而小,分别卷成三个发卷。最靠近中间的那一卷最大,那就是“猫儿”。“猫儿”和“大鼠”倒还好梳,惟有“小鼠”难梳,发夹总夹不住,弄得她火都上来了。不过她还是决心要做好这个发型,因为瑞特今天要来吃晚饭,她的服饰发式只要有一点变化,瑞特总会看在眼里,还少不了要评论几句。
然而那两绺浓密的头发就是不听话,她正弄得满脑门子汗珠直冒,忽然听见楼下门厅里有轻轻奔跑的脚步声,她知道是玫兰妮从医院里回来了。但是听见玫兰妮两步并作一步飞奔上楼,斯佳丽不觉得一怔,手里拿着只发夹直发愣她知道一定出事了,因为玫兰妮平日的行为举止稳重得就像上了年纪的贵妇人。她赶快过去打开房门,玫兰妮一头撞了进来,只见她满脸通红,神色惊恐,活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她脸上挂着泪水,帽带套在脖子里,帽子倒挂在脑后,裙箍猛烈地晃动着。一只手紧紧攥着个东西,随身还带进来一股浓得剌鼻的廉价香水味。
“哎呀,斯佳丽!”她把房门一关,一屁股坐到床上,嚷嚷起来。“姑妈回来了吗?还没回来?啊,谢天谢地!斯佳丽,我真是没脸见人了!我差点儿晕过去了。斯佳丽,彼得大叔口口声声说要告诉佩蒂姑妈!”
“告诉她什么啊?”
“我跟那个一那个人说了话呀一也不知该叫她小姐呢,还是叫她太太·”玫兰妮拿着手绢直给自己发烫的脸打扇子,“就是那个叫贝尔·沃特林的红头发女人!”
“啊呀,兰妮!”斯佳丽叫了起来,她吃惊得只有两眼发直的份儿了。
贝尔·沃特林,就是那个她来亚特兰大的第一天在街上见到的女人,现在无疑巳是本城名声最臭的女人了。自从亚特兰大来了许多大兵以后,大批的娼妓便蜂拥而至,其中最显眼的,就数贝尔了。一则是因为她长着一头火红的头发,二则是因为她总是穿戴得花里胡哨,时髦得过了头。桃树街一带的上等住宅区她平日是很少来的,但一旦真要是来了,规矩人家的妇女见了她都得赶紧穿到街对面,对她避而远之。现在,玫兰妮居然跟她说起话来了。难怪彼得大叔要气坏了。
“要是让佩蒂姑妈知道了,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你是了解的,她一知道就会大哭大叫,说得满城的人都知道的,那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人呢,”玫兰妮抽抽搭搭地说,“这事也不能怪我。我一我怎么能躲开她呢。那样躲太不像话了。斯佳丽,我一我真可怜她。你说我可怜她是不是不对啊?”
但斯佳丽却不想从道德的角度去探讨这个问题。她也和一般好人家出身的天真无邪的年轻小姐一样,对娼妓极其好奇,只想探个究竟。
“她有什么事啊?说起话来是什么样子的?”
“哦,她说起话来连文理都不通,不过看得出,她倒是很想学文雅,可怜的人!我从医院里出来,看彼得大叔没有赶车来接我,就想还是步行回家吧。从埃默森家前院走过时,想不到她竟在篱笆后面躲着哩!真是谢天谢地,幸亏埃默森一家都到梅肯去了!她找上我说:‘韦尔克斯太太,劳驾,跟你说几句话。’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我知道自己应该尽快逃开才是,可一可斯佳丽,我看她样子很可怜,而且一而且那神情好像是在求我呢。她身上穿的衣服是黑的,头上戴的帽子也是黑的。脸上没施脂粉,要不是那一头红发惹眼,看上去倒也确实正正派派。我还没来得及答话,她又说:‘我知道我本不应该找你说话,我原打算去找艾尔辛太太说的,可那只老不死的母孔雀不等我说完,就把我从医院里赶出来了。’”
“她真的把艾尔辛太太叫母孔雀?”斯佳丽听了乐不可支。
“哦,你别笑。这事可没什么好笑的。看来这位小姐一哦,这女人,是想到医院去帮忙呢一你能想得到吗?她表示愿意每天早上到医院去看护伤员,不用说,艾尔辛太太准是一听见这话,吓得差点连命都没了,才把她赶出医院的。她还对我说:‘我也想出点力呀。我不是跟你们一样也是邦联的一员吗?’斯佳丽,听说她想来帮忙,我心里真是好感动啊。你想啊,她既然愿意为我们的正义的事业出力,这就说明她并不是什么都坏的。你说我这样的想法会不会是不对的?”
“哎呀呀,兰妮,别管对不对。你快说,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说,太太们从这儿过到医院去,她看在眼里巳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她觉得我一嗯一面容比较和善,所以才找上了我。她手头上有几个钱,要我拿着供医院使用,可是千万别把来路告诉别人。她说,艾尔辛太太要是知道了那是什么钱,肯定不会让用这笔钱的。那是什么样的钱啊!当时我一想起来,就差点儿晕了过去。我心烦意乱,一心只想着脱身,所以就赶忙说:‘哦,好的好的,你真是太好了。’总之就是这类蠢话吧,她笑了笑说院‘你真厚道。’说完就把这块乌糟糟的手绢塞在了我手里。哦,你闻闻这股香水味!”
玫兰妮伸出手来,手里赫然是一块男人的手绢,脏得很,还有一股浓浓的香水味,里边包了些硬币,上面打了个结。
“她正向我道谢,说打算以后每个星期给我送些钱来,没想到偏偏就在这时候彼得大叔赶着车来了,看见了我!”兰妮把头往枕上靠,忍不住号啕大哭了起来。“他一见我旁边的人,他一斯佳丽,他竟对我呵斥起来!长这么大,还从没人这么呵斥过我。他说:‘你快点给我上车吧!’我便上了车,一路上他把我数落了个够,半句话也不让我分辩,还说要告诉佩蒂姑妈。斯佳丽,你快下去求求他,让他别告诉姑妈了吧。你的话他也许会听的。哪怕我只是朝那个女人看一眼,要是姑妈知道了也要被活活气死的。你去说说好不好·”
“好吧,我去说说。不过还是让我们先来看看里边有多少钱。还不轻呢。”
她解开手绢,一捧金币滚了出来,掉在了床上。
“斯佳丽,有五十块呢!全是金币!”玫兰妮把亮晃晃的金币一数,吓得叫了起来,“你说说,这种一嗯一这样挣来的钱,用在士兵身上行吗?上帝大概总会理解她是一片好心吧?即便钱不干净大概也不会怪罪吧?一想起医院里缺这缺那的一”
可是斯佳丽这时根本就没在听。她两眼看着那块乌糟糟的手绢,心里涌起一阵阵羞辱和愤怒。手绢角上绣着的姓名标记是三个起首字母“R.K.B.”在她最上边的那只抽屉里,也有跟这一模一样的一块手绢,那是昨天在野外采花时,瑞特·巴特勒借给她系在花梗上的,本想他今天来吃晚饭时,就还给他。
这样看来,瑞特竟还跟沃特林这臭女人有来往,还给了她钱呢。她要捐给医院的钱,敢情就是从这里来的。从封锁线上来的,难怪都是金币。瑞特也真是的,都跟这女人鬼混上了,居然还有脸正眼看规矩人家的女人!自己也真是,竟还以为他爱上了自己!今天的事表明,他是不可能爱上自己的。
斯佳丽总觉得,坏女人以及凡是跟坏女人沾边的事,都是很神秘且见不得人的。她知道,男人“光顾”这些女人的目的,小姐太太们根本就不应该提一即使提了,也要含而不露,绕着弯子,私下悄悄地说。她本来以为只有低三下四的男人才会去找这种女人。以前她从来也没有想过,高尚的男人一确切地说,是她在高尚人家认识的、并且还一起跳过舞的男人一居然也会干这种事。这一下倒打开了她的思路,眼前出现了一个全新的天地,让她觉得毛骨悚然。大概男人全都这样!他们逼着自己的妻子干这种下流事,巳经是够丑陋的了,竟然还要找这种下等女人,花钱去买乐子!唉,男人全都是下流坯,男人里尤以瑞特·巴特勒为最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