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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阿什伯恩上尉告诉大家,说他巳提出了申请,要求把他从亚特兰大调到多尔顿的前线部队去,现在他的申请巳经得到批准。一听这话女士们都用爱怜的目光把他那只动不了的胳膊打量了又打量,为了掩盖她们以此为荣的心情,嘴上都说他不能走院他一走谁来照顾她们呢?

米德太太,玫兰妮,佩蒂姑妈,芳妮,都是有地位的太太小姐,年轻的凯里听到这样的话出自她们之口,显得既惶恐又欢喜,不过他更希望斯佳丽不是随声附和,而是出自真心说的这话。

“哎,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大夫搂住凯里的肩膀说,“只需小小的一仗,管保就会把那帮北方佬打得狼狈逃窜,滚回田纳西去的。你们放心,等他们到了前线,福雷斯特将军自然会好好照看他们的。你们女人实在大可不必惊慌,北方佬是绝对打不过来的,因为约翰斯顿将军带领他的部队踞守在山上,固若金汤。是的,固若金汤。”他相当得意这句话,所以连说了两遍,“谢尔曼永远也别想越过这道关。他永远也动不了老乔一根毫毛。”

太太小姐们都面露微笑,表示赞同,因为即使是他极随便的一句话,对她们来说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反正在这些问题上男人的见识总要比女人高明得多,所以既然他说约翰斯顿将军的防御固若金汤,那就一定是固若金汤了。这时瑞特开口了。吃过晚饭到现在他还没吭过声,一直抱着熟睡的孩子坐在幽暗的暮色中、撇着嘴在听大家谈打仗的事。

他说院“不是传闻说谢尔曼的援军早巳开到,目前他手下的兵力巳经超过十万了吗?”

大夫对他没好气,他一进门,见同席的客人里还有这个叫他看着都生气的家伙,心里就很不自在。只是碍于佩蒂帕特小姐的面子,加上自己来这儿毕竟是客人,所以极力忍着,没让内心的反感全露在面上。

“请问那又怎么呢?”大夫扯开喉咙回了一句。

“刚才阿什伯恩上尉好像说,约翰斯顿将军手下只有四万人马,还包括见打了胜仗又重新归队的逃兵在内。”

“先生,你这是什么话,”米德太太气愤地说,“南部邦联的部队里怎么会有逃兵呢。”

“真对不起,”瑞特故意装成惶恐的样子说,“我说的是那好几千回家度假而忘了归队的人,还有许多伤愈巳满半年,却仍留在家里不是干着自己原来的本行就是忙着春耕的人。”

他说完两眼笑眯眯的,米德太太则气得直咬嘴唇。斯佳丽见她那副窘样,差点儿笑出了声,因为瑞特一句话就说得她无言以对。当时躲在沼泽和深山里的士兵就有好几百,纠察队又没法把他们一个个拖回来。那些人嚷嚷说,这个仗是“富人要打仗,穷人上战场”,他们实在是受够了。可是还有一种人远比这种人多,他们在花名册上虽然被标着“逃亡”,其实他们并没一走了之的意思。这些人足足等了三年都没捞到探亲假,家里别字连篇的来信连连告急道院野家里反(饭)也吃不包(饱)。”“今年地里收不到庄家(稼)一家里没人更(耕)田。反(饭冤也吃不包(饱)。”“小猪都让征良(粮)员抓去了,家里巳今(经)几个月没收到你的钱了。除了干豆子外家里巳今(经冤没吃的了。”

最后总是一片全家大声的哀求院野你媳妇,你孩子,你爹娘都吃不饱。这要到什么时候才完呀?

你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家里吃不饱,吃不饱啊。”上面见部队急剧减员,干脆一律不给假,这些士兵便索性也不请假,自己跑回家去耕地、种庄稼、修房子、打篱笆。团里的长官对这些情况是了解的,考虑到一场苦战在即,便写信叫这些士兵归队,只要归队就可免予追究。那些当兵的只要家里又可以维持三五个月,暂时不致有挨饿之忧,通常也就归队了。大敌当前,“耕地假”是不当开小差看待的,不过这对部队的战斗力毕竟有所削弱。

大夫赶紧打破了这难堪的僵局,他的声音冷冰冰的院野巴特勒船长,论人数我军虽不如北军,不过这从来就算不得一回事。我们南部邦联的战士,一个可以抵十多个北方佬。”

太太小姐们连连点头。这谁不知道啊。

“这话在战争初期是不错,”瑞特说,“也许到今天仍还是不错的,只是一条院邦联战士的枪里得有子弹,脚上得有鞋子,还得能吃饱肚子。你说呢,阿什伯恩上尉·”

他口气依然很温和,装出一副低声下气的腔调。凯里·阿什伯恩面带不悦,因为对瑞特他显然也十分反感。按他的意思他是巴不得站在大夫一边,可是说假话他是不干的。他一条胳膊巳经残废,可还在要求调往前线,原因就是他认识到了局势的严重性,而一般老百姓对此却还浑然不觉。那些跟他差不多的军人,有的装了假腿,有的瞎了一只眼,有的炸掉了手指头,也有的断了只胳膊,本来都巳经转到军需、医务、邮政、铁路等部门工作,现在很多又悄悄调回到原来所在的作战部队去了。他们知道老乔兵力不足,多一个人是一个人。

他当时没吭声,米德大夫按捺不住,吼着说院野我们的战士以前光着脚板、饿着肚子,仗都打赢了。现在他们照样还能打赢!我敢担保,北方佬绝对动不了约翰斯顿将军一根毫毛!自古以来,凡有外敌人侵,只要能踞山坚守,一定能解救危难,立于不败之地。你想一你想瑟莫比利(瑟莫比利是古希腊东部的一处山隘。公元前480年,斯巴达人曾在这儿抗击来犯的波斯大军。后来由于出了奸细,被波斯人包抄后路,守军全军覆没。一译者注冤不就是个例子吗!”

斯佳丽想了半天,还是不明白瑟莫比利是什么。

“可瑟莫比利的守军不是打得不剩一兵一卒了吗,大夫?”瑞特问道。他撇了撇嘴,想笑又忍住了。

“年轻人,你存心要对我无礼吗?”

“哎呀,大夫!请别误会!我可决没有这意思!我是诚心诚意在向你讨教。我以前学的古代史都快丢光了。”

“我们的部队决不会让北方佬深人佐治亚一步,必要的话就是打得不剩一兵一卒也心甘情愿,”大夫厉声说,“但是没有这个必要。只消小小地打上一仗,保管就可以把北方佬赶出佐治亚去。”

佩蒂帕特姑妈赶紧站起身,让斯佳丽去给大家弹奏钢琴曲唱一支歌。她看出这场谈话马上就要惹麻烦了,双方眼看快吵上了。她早就料到请瑞特留下来吃饭准没好事。只要他在,总没好事。她始终弄不懂他到底是怎么搞的。天哪!天哪!斯佳丽在这个人身上看出了什么呢?兰妮这孩子怎么老是护着他?

斯佳丽遵命到客厅里去了,前门厅上顿时悄然无声了,可是在这无声中却能感觉到大家对瑞特的忿忿然。约翰斯顿将军和他的部队是不可战胜的,对此怎么能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呢?同心同德,这是每个人神圣的天职。就算你心怀二意,不能同心同德,那至少也应该懂得礼貌,免开尊口吧。

斯佳丽触动琴键,她的歌声一会儿就从客厅里传了出来,嗓音甜美,含着哀怨,她唱的是一支流行歌:

病房四壁一片洁白袁多少壮士在此与人间辞别,刀伤遍体,弹痕累累,一天又抬来了姑娘心爱的英雄。

姑娘心爱的英雄啊,那样年轻那样勇敢!

苍白的面容依然清秀可爱,虽然就要黄土覆面,一去不返,脸上仍焕发着少年的风采。

斯佳丽那不太高超的女高音正凄然唱到“金黄的鬈发湿又乱”时,不防芳妮欠了欠身子,好像嗓子卡住了似的,柔声细气地说院“换首别的歌吧。”

琴声戛然而止院斯佳丽这一惊非同小可,一时窘不可言。心慌意乱,赶紧换叶灰军装曳唱,可是刚唱了半句,便来了个剌耳的急刹车她想起来了,这也是一支断肠曲。钢琴半晌没声音,因为她茫然不知所措了。她一时想得起来的歌曲,都脱不了这些生离死别的伤心调。

瑞特赶忙站起身,把韦德交给芳妮抱,自己走进了客厅。

“弹《肯塔基老家》吧。”他彬彬有礼地说道,斯佳丽很感激他的提醒,就赶紧弹了起来。瑞特那优美的男低音也陪着她唱了起来,唱到第二段时,前门厅上的那几位才算舒了口气,其实论内容,这支歌也根本没有一点欢乐的气氛可言。

累人的重负还得再担几天!

哪怕担子重得把腰压弯!

担到有朝一日趔趔趄趄回家转!

那时我的肯塔基老家啊,我就得跟你说再见!

米德大夫的预言,就其本身来说完全没错。约翰斯顿将军在一百英里以外的多尔顿北部一带依山而守,的确固若金汤。他的阵地坚不可摧,谢尔曼原打算穿越山谷直逼亚特兰大,却怎么也过不了他这一关,结果北军只好收兵,再作打算。看来正面进攻是攻不破南军的防线了,所以北军就趁着黑夜绕山路作半圆形的迂回包抄,想突然扑向约翰斯顿的后方,目的是要在多尔顿以南十五英里处的雷萨卡切断他背后的铁路。

南军一听说自己的铁路命脉有被切断的危险,就撇下死守未失的工事,星夜兼程抄近路直奔雷萨卡。等北军从山里出来,对面的南军早巳架起了大炮,亮出了剌刀,深沟高垒,严阵以待,防守之坚固也不下于多尔顿。

多尔顿前线的伤员把老乔撤到雷萨卡的消息带到亚特兰大,未免讲得走了样,亚特兰大人都感到出乎意料,引起了一点惊慌。仿佛夏天西北角天空出现了一团小小的黑云,让人担心雷雨就要来临。将军放北军进人了佐治亚十八英里,打的是什么算盘?米德大夫说得对,高山是天然的屏障。老乔为什么不把北军阻挡在山下啊?

约翰斯顿在雷萨卡拼命苦战,终于又把北军击退了,但是谢尔曼又重施侧面包抄的伎俩,指挥他的部队又来了一个半圆形的大迂回,渡过乌斯坦瑙拉河,再一次直捣南军后方的铁路。南军部队奉命立刻又撇下红土地上的战壕,赶去保卫铁路。他们不是行军就是作战,早就累得精疲力竭,又没有合过一下眼,肚子又吃不饱(他们一直没吃饱过冤。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沿着山谷火速南下,抢在北军的前面赶到了雷萨卡以南六英里处的卡尔霍恩小镇。等北军赶到时,他们早巳又挖好了壕沟,准备好迎击了。两下一接触,又爆发了一场恶战,北军终于又被打退了。南军士兵累得都捧着枪趴在地上起不来了,心里求天求地这次可得让他们歇一歇、喘口气了。然而他们还是想错了。谢尔曼步步进逼,毫不留情,再次挥师作大迂回包抄到他们的后方,逼得他们只好再继续后撤,赶紧去保卫背后的铁路。

南军士兵行军时根本连眼皮都睁不开了,他们早巳累得都不用脑子了。就是偶尔用脑子想一想,他们对老乔仍是深信不疑。他们知道队伍在后撤,但他们相信自己没有吃败仗。他们只是吃了兵力不足的亏,既要守住阵地,又要粉碎谢尔曼的包抄进攻,无法兼顾两边。只要跟北方佬打阵地战,就准能把北方佬打得头破血流,哪一次不是这样?至于这样退下去到底是什么结局,他们就不知道了。但老乔心里会有谱的,他们不怕。他部署后撤,指挥得可高明了,部队的伤亡极小,而北方佬战死的、被俘的,数目可就大了。他们没损失一辆车,总共也才只丢了四门炮。背后的铁路也还在手里。谢尔曼尽管这里正面进攻,那里骑兵突击、两翼包抄,把浑身解数都使出来了,还是奈何不了他们的铁路。

啊,铁路还是他们的!穿过阳光灿烂的山谷通往亚特兰大的这两条细细的铁轨仍是他们的!就是躺下来睡,也要找个近些的地方,好一睁眼就能看见铁轨在星光下闪闪发亮。就是倒下来死,迷惘的眼睛也要对烈日下熠熠闪亮、热气升腾的铁轨看上最后的一眼。

他们沿着山谷一路后撤,他们前面还有大批的难民。无论有地没地的,有钱没钱的,黑人还是白人,妇女儿童还是老头老太,甚至瘸了腿的,受了伤的,病体怏怏的,快要生孩子的,都一古脑儿汇人了这支去亚特兰大的人流,有的乘火车,有的徒步走,有的骑马,有的赶车,车上还高高堆着箱笼行李。部队在后面撤,难民在前面逃,相距不过五英里。难民在雷萨卡停了一下,在卡尔霍恩停了一下,在金斯敦又停了一下,每到一处都停一停,总希望能在这里听到北方佬被打退的消息,好转过身回自己的老家去。可是这阳光灿烂的路,就是不让你往回走。南军所到之处,都是宅第空空如也,农田没人耕种,孤零零的小屋连门都没关。偶尔才有个把无亲无友的妇女,带着三五个吓坏了的奴隶,待在家中。只有他们在路旁欢迎大军,提来几桶井水给战士们解渴,见有受伤的就替他们包扎包扎,见有死掉的就在自家的墓地上暂且掩埋。这阳光灿烂的山谷中基本上是人去房空,满目萧条,田地干裂,种下的庄稼早都荒废了。

约翰斯顿在卡尔霍恩又遭到了敌军包抄,于是便撤到了阿代尔斯维尔,在那里打了一场硬仗,就撤到了卡斯维尔,继而又撤到卡特斯维尔以南。从多尔顿算起,到现在巳被敌军推进了五十五英里。这之后南军且战且退,又退了十五英里,到了一个叫新希望教堂的地方,便构筑了工事,决心死守了。北军毫不留情,发动了猛攻,犹如一条巨蟒,身子一盘,恶狠狠扑了过来,就是受点伤暂时缩回去,也总是不肯罢休,过一会儿又恶狠狠扑过来。新希望教堂一仗真是一场殊死之战,连续打了十一天,北军的轮番进攻一再被击退,死伤惨重。最后约翰斯顿还是吃了被迂回包抄的亏,只好又后撤了几英里,他的兵力也越来越单薄了。

南军在新希望教堂一仗中的伤亡也很惨重。一列车一列车的伤兵运到亚特兰大,把亚特兰大人都吓坏了。亚特兰大从来没来过这么多伤员,即使是奇卡毛加那一仗,运到后方的伤员也没这么多。医院里巳是人满为患,伤兵只好就躺在空店房的地板上,睡在货栈里一包包的棉花上。大旅馆,小客店,以至私人住宅,到处都塞满了伤兵。佩蒂姑妈家自然也派到了接待任务,尽管她对此很有意见,说玫兰妮巳经有了身孕,受到惊吓万一小产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因此家里住陌生人是非常非常不妥的。可是玫兰妮把上面的裙箍挪高了遮盖住那渐渐隆起的肚子,结果她家的红砖大宅里照样也来了许许多多伤兵。做不完的饭,打不完的扇,有的需要搀扶,有的得帮着翻身。老是得洗绷带,得卷绷带,还得扯去软麻布上的绒毛做新绷带。晚上本来就热,还夜夜有男人在隔壁屋哇啦哇啦说胡话,闹得人别想闭眼。后来,这个挤得连气都透不过来的城市终于再也收容不了更多的伤兵了,进不来的伤兵只好转送到梅肯和奥古斯塔两地的医院。

这批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兵带来的消息各不相同,何况本来就巳人满为患的城里还不断拥来惶惶不可终日的难民,亚特兰大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天边那个小小的云团早巳迅速发展成大片黑压压的雷雨云,黑云里似乎还隐隐刮起了一阵风,让人不禁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