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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队伍一下子乱了。大队人马停了下来,大家脸上都挂着莫名其妙的傻笑。大个子山姆在前,另外三个黑大汉在后,一起快步穿过大街跑到了马车前,押队的军官急了,咋咋呼呼地紧随其后。

“归队去!归队去!大家都给我归队去,不然我可要一哎呀是你呀,汉密顿太太。早上好,太太,还有这位先生,早上好!请问二位干吗要煽动他们违抗命令、聚众闹事?你们还不知道,这几个小子今天早上巳经让我伤透了脑筋。”

“哦,兰德尔上尉,不要骂他们!这几个人都是我们家庄园的。这是大个子山姆,是我们家的工头,那三个叫以利亚、使徒、先知,也都是我们塔拉庄园的。他们见了我总得跟我说几句话吧。你们都好吗,孩子们?”

斯佳丽跟他们一一握手,白白的小手落在黑黑的大爪子里,踪影全无。那四个人欢呼雀跃,一方面是大家相见高兴,另一方面也是得意院让同伴看看他们家的小姐有多漂亮!

“你们大老远从塔拉庄园跑到这儿来干吗?肯定是逃出来的吧。难道你们就不怕被巡逻队抓住·”

他们觉得这话很滑稽,快活得哇哇直叫。

“逃出来的?”大个子山姆说,“什么话啊,小姐,我们可不是逃出来的。是他们派人把我们要出来的,因为论个头、论力气,在塔拉庄园就数我们四个最厉害了。”他得意地露出了两排雪白的牙齿。“他们特地要了我,因为我还挺会唱歌。真的,小姐,是弗兰克·肯尼迪老爷去把我们要来的。”

“可要你们来干什么呢,大个子山姆·”

“哎呀,斯佳丽小姐!你还没听说啊?要我们挖壕沟呀,说是北方佬来了,白人们总得有个地方躲躲呀。”

听他把挖战壕说得这样直白有趣,兰德尔上尉和车上的两位都差点儿笑了出来。

“杰拉尔德老爷听说他们想要走我,当然不愿意,还差点发了脾气,他说要管理这个庄园没我可不行。可埃伦小姐说:‘把他带去吧,肯尼迪先生。政府需要大个子山姆,总比我们这儿重要。’她还给了我一块钱,让我乖乖地听白人们的话。所以我们就来了。”

“兰德尔上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嗨,没什么大不了的。亚特兰大的防御工事需要加固,得再挖上好几里长的战壕。由于前方抽不出人,所以我们就只好在四乡征用最精壮的黑人来干这项差使。”

“可-”

斯佳丽只觉得打了个冷颤,心里突突直跳,隐隐有一阵恐惧。还得再挖好几英里长的战壕!为什么还要挖?去年一年,亚特兰大四面八方就筑起了许许多多用大土堡掩护的炮兵阵地,在离市中心一英里外围了一圈。这些巨大的工事都连着战壕,一英里接着一英里的壕沟把整个城都团团围住了。现在却说还要再挖战壕!

“可一我们巳经建了那么多工事,还要建工事干什么?就是建筑好的这些工事,其实也根本用不着。将军怎么会一”

“现有的工事离市中心才一英里,”兰德尔上尉不想详谈。“距离太近了,不放心一也不保险。现在的工事要挖在外围。因为你看,部队若再往后退,就要退到亚特兰大里来了。”

这最后一句话,他一说出来就后悔了,因为斯佳丽一听这话吓得眼睛都瞪大了。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部队是不会再往后退了。”他赶忙又接着说,“肯纳索山一带的阵地是怎么也攻不破的。连半山腰都架满了大炮,控制住了四方的道路,北方佬是别想过得了这一关的。”可斯佳丽看见瑞特两道锐利的目光懒洋洋地盯了上尉一眼,上尉的眼睛便马上垂了下去,这下斯佳丽可真是害怕了。她想起了瑞特刚说过的那句话院“等他被一步步从山区逼退到比较平坦的地方,他也就只有被彻底歼灭的份儿了。”

“嗯,上尉,你看——”

“不会的!不会的!千万别担心。老乔做事总喜欢防患于未然。我们再挖几条壕沟,无非就是这个道理。……好了,我得走了。今天能跟太太你说会儿话,真是三生有幸。……小子们,快跟你们的小姐说再见,我们得上路了。”

“再见了,孩子们。你们谁要是病了、伤了,或者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给我送个信来,我就住在桃树街那头,朝那边一直走,一直走到街顶头,几乎就是最后一家。等一等一”她伸手在小手袋里掏了掏。“哎呀,我一个子儿也没带。瑞特,借我点钱吧。给,大个子山姆,拿去给大家买些烟抽抽。可要乖乖听兰德尔上尉的话。”

散乱的队伍又排好队,又扬起了滚滚的红色尘雾,大队人马出发了,大个子山姆又唱起了歌:

去吧,摩西!到那遥远的埃及去吧!

去让那法老把我的百姓-放掉!

“瑞特,兰德尔上尉是在骗我,男人都爱骗人一都把真实情况向我们女人瞒着,生怕我们知道了会晕过去。难道他这不是在骗人?你说说,瑞特,假如局势并不危急,他们又何必要去挖工事呢?难道部队里真这么短少人员,竟要用黑人吗?”

瑞特在吆喝马起步。

“部队里现在缺人缺得厉害。不然何必把自卫队派上去呢?至于挖壕沟的事嘛,嗯,万一这里被围住,工事大概还是有点用的。看来将军是准备在这里作最后的抵抗了。”

“被围!哎呀,快掉转车头。我得马上回去,回塔拉庄园去。”

“你怎么了?”

“你不是说要被围吗!天哪天哪,要被围了!被围是怎么回事我是听说过的!爸就经历过一次,也可能是我爸爸的爸爸吧,反正爸对我说过一”

“什么地方的事?”

“德罗赫达的事,就是克伦威尔打败了爱尔兰人的那一仗,城里被围得没一点吃的,爸说街上尽是饿死的人,到后来连猫子、耗子,乃至蟑螂那样的东西都被吃光了。爸说他们一直到人吃人了也没投降,不过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后来克伦威尔攻下了那个城市,城里的妇女统统都被一哎呀,真要是被围了城,那还了得!”

“像你这种胸无点墨的小姐我生平倒还是第一次领教。德罗赫达那一仗是一六几几年打的,那时候奥哈拉先生连影子都还没有哩。再说,谢尔曼也不是克伦威尔。”

“是啊,谢尔曼还要坏得多。据说一”

“至于爱尔兰人在被围时吃的那些异味嘛一照我看,与其让我吃旅馆里最近供应的那种膳食,我倒宁愿来一份烧得人味些的浓汤耗子。看来我只好回里士满去了。在那里只要有钱,好饭好菜总还是吃得到的。”看他的眼神,分明是在嘲笑她那一脸的惶恐。

发觉自己惊惶的神情巳被人看在了眼里,斯佳丽便嗔声嗔气地大声说院“是啊,你何必要一直赖在这儿不走!说来说去,你图的不就是享受,不就是口福,不就是一你图的不就是这一套吗!”

“我觉得人生在世,最大的快乐莫过于享口福,莫过于一莫过于这一套!”他说,“至于说我为什么要待在这儿不走,这也有个道理一是这样的院什么兵临城下呀,困守孤城啊,等等等等,我在书上读得不少,可就是没亲眼见过。所以我就想留在这里看看。我是非战斗人员,是不会有危险的,再说我也真想实地体验体验。可千万不要放过体验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生活的机会呀,斯佳丽。那是很能长见识的。”

“还要让我长见识?”

“这一点恐怕还是你自己最清楚,不过照我看来一不,这话说出来可能太不恭敬了。另外,留在这儿我或许还可以做件事一旦城市被围,就可以去救你。搭救落难小佳人,这样的事我平生还没有做过呢。这也可以说是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生活。”

斯佳丽知道他这话是在揶揄她,可又觉得话里的确也有几分认真的意思。她就把头一昂。

“我才用不着你来救。我自己能照顾自己,多谢了。”

“千万别把话说得太绝了,斯佳丽!你有这种想法尽管放在肚子里,可千万别冲男人说这种话。北方佬的姑娘就有这种毛病。她们本来是挺讨人喜欢的,可是非要对人说‘自己能照顾自己,多谢了’之类的话,所幸她们一般倒也并不是空口说大话。所以男人也就让她们自己照顾自己了。”

“你还有完没完,”斯佳丽冷冷地说。把她比成北方佬的姑娘,对她真是莫大的侮辱。“什么城被不被围的,我看你完全是胡扯。你明知道北方佬是永远也别想打到亚特兰大的。”

“我们可以打个赌,我说他们不出这个月准到。我输了给你一盒夹心糖,如果你输了一”他乌黑的眼珠一转,目光落到了她的嘴唇上,“你输了就跟我亲个嘴。”

刚才担心北方佬真会打到亚特兰大,她的心不觉一下子揪紧了,可一听到“亲嘴”两字,她把恐惧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种话题她才在行,比谈打仗什么的要有趣多了。她心里喜滋滋的,好容易才忍住了没露出笑容来。自从瑞特那天送了她一顶翠绿的帽子,就始终没对她作过半点可以被看做是求爱的表示。她用尽了心计,也没逗出他一句调情的话,可现在,她没挑没逗,他倒自己提起亲嘴来了。

“我可不想听这种调情的话,”她做出一副眉头紧皱的样子,冷淡地说,“再说,与其跟你亲嘴倒不如去跟一头猪亲嘴。”

“人各有所好,我向来听说爱尔兰人对猪是情有独钟的一甚至还把猪养在自己的床底下。可斯佳丽,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是很想亲嘴的。你老不顺心,原因就在这里。你的那帮‘护花使者’,不知道是因为太敬重你呢?天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敬重你冤,还是因为怕你,反正他们奉承你就是奉承不到点子上。结果你就总是嘴噘得高高的,弄得别人受不了。你是应该有个亲嘴的人了,而且对方还必须是个精于此道的人。”

话是越谈越不合她的意了。跟他说话,总这样。总像是一场打得她败下阵来的角斗。

“你大概认为只有你才有资格吧?”她好不容易才按下怒气,用挖苦的口吻问。

“如果不是我怕麻烦,我本来倒很有这意思的,”他若无其事地说,“人家都说我对亲嘴之道还是很有些研究的。”

“哼!”见他对如此花容月貌居然不屑一顾,斯佳丽的火上来了,“好啊,你……”可她的眼睛马上低了下去她突然被弄糊涂了。因为他虽然在笑,可那乌黑的眼睛深处却分明微光一闪,像是冒出了一朵火苗。

“我知道,你心里大概一直在纳闷那天我送了你一顶帽子,规规矩矩地略略亲了你一下以后,为什么就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了呢一”

“我可没——”

“那你就不老实了,你这话我听着也很难过。要真是老实的姑娘,见男人不想跟自己亲嘴,没有不纳闷的。她们知道姑娘家想让男人来亲嘴那是要不得的,她们也知道万一被男人亲了就必须做出受了侮辱的样子,可她们心里其实还是巴不得能有男人来亲亲的。……好吧,亲爱的,别泄气。我总有一天会跟你亲嘴的,保证你满意就是了。但现在还没到时候,所以请你也不要太性急了。”

她知道这都是些玩笑话,可是他的玩笑话照例总会惹得她一肚子气没处出。因为他说的往往也全是事实,没半点胡说。好了,不跟他磨嘴皮子了。万一以后他要无礼,胆敢对她放肆,她就好好地羞辱他一番。

“请你掉头往回赶好不好,巴特勒船长钥我想回医院去了。”

“真的,我救死扶伤的天使?这么说,跟虱子污水打交道还是比跟我说话更有意思?好吧,既然人家心甘情愿地为‘我们的光荣事业’效力,我怎么能拉后腿呢。”他掉转马头,车子又向五角场奔去了。

“至于我为何不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尽管斯佳丽巳作出谈话到此为止的表示,他却只当没听见,还是死皮赖脸继续朝下说,“那是因为我想等你再长大一点儿。要知道,现在就跟你亲嘴没多大意思,我自私得很,只管自己快活,不顾别人的。我可不想跟小孩子亲嘴!”

他从眼角瞟见她气鼓鼓地一声不吭,胸脯剧烈起伏着。他想笑却又忍住了。

“还有,”他又轻轻接着说,“我想等那可敬的阿希礼·韦尔克斯从你的记忆里消失。”

一听见他提阿希礼的名字,斯佳丽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疼痛,热辣辣的眼泪剌得眼睑生疼。消失?阿希礼的形象才不会从她记忆里消失呢,即使死了一百年也不会。想起阿希礼此刻受了伤,正半死不活地躺在远方一个北军的监狱里,没毛毯盖,也没紧握着他的手的亲人,而自己身边这个人呢,却是一副吃饱喝足的样子,说起话来慢声慢语,带着露骨的嘲讽,她越想越觉得这人可恨。

她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两个人坐在马车上半天没做一声。

“现在,我对你和阿希礼之间的关系巳经了解得八九不离十了,”瑞特后来又开口了,“最初是在十二棵橡树庄园碰巧遇见了你们那有欠高雅的场面,我从此就随时注意观察,居然还真有了不少发现。要问什么发现?哦,比如说吧,我发现你对他依然怀有女学生那样浪漫的情怀,他呢,也礼无不答,只是并不逾越他高尚的人品所允许的限度。又比如说,我发现韦尔克斯太太对此还完全蒙在鼓里,而你呢,却一直在暗地里耍手腕欺骗她。对此我真可谓了若指掌,只是有一件事我还不知道,我倒很想问问。不知道那位可敬的阿希礼有没有跟你亲过嘴,致使这位灵魂高洁的先生终不免有行为不检点之嫌?”

他得到的回答是扭过头去,死不出声。

“啊,好极了,这么说他果然是跟你亲过嘴了。大概是他回来休假那会儿的事吧。很可能他巳经不在人世了,所以你就把这段秘密珍藏在心里。不过我相信日子长了你是会忘记的,等你把他的这一吻忘了,我就一”

斯佳丽怒不可遏地回过头。

“你一给我滚,”她憋足了全身力气说,绿莹莹的眼睛里喷射出怒火。“让我下车去一不然的话我可要往外跳了。从今以后我是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瑞特停住车,可还没来得及下车去扶她,斯佳丽早巳一下子跳了下去。但她的裙箍不小心让车轮挂住了,于是里面的衬裙、裤子,一时就尽露在五角场的睽睽众目之下。瑞特赶快探过身来替她解开。她一言不发,头也没回地转身就走,瑞特只是轻轻一笑,也就赶着马走了。

在亚特兰大能听见枪炮声,这可还是开战以来的头一次。清晨,喧嚣的闹市还未苏醒,便听到了肯纳索山依稀的炮声,声音很远、很轻,一阵阵隐隐的隆隆声,让人觉得是夏天的闷雷声。偶尔也会传来一两声轰然巨响,那声响即使在中午,也会盖过车马的喧嚣,直剌耳膜。对此大家都尽量避而不听,只管有说有笑,办着自己的事,只当没有北方佬大兵压境这回事。虽远在二十二英里之外,然而,耳朵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竖起来听。城里的人都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因为不管手里在忙什么,耳朵可总在听,一刻不停地在听。一天里也不知有多少次,心里往往会突然一阵评评乱跳。炮声是不是太响了点?还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呢?约翰斯顿将军这次能否顶得住?到底顶不顶得住?有说有笑只是表面现象,骨子里的恐慌才是真格的。在部队后撤的日子里一天比一天紧张的神经,如今巳到了快崩溃的边缘。谁也不敢说出自己内心的忧虑。这种担忧巳经成了个禁忌的话题。不过紧张的神经也自有发泄的办法,那就是猛烈地抨击约翰斯顿将军。群情激奋,巳到了狂热的地步。谢尔曼巳经打到亚特兰大门口了。若再往后退,邦联的大军就要退到城里来了。

换一个不后退不逃跑的将军吧!换一个能够死守死拼的勇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