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普莉西尖叫的当口,楼上的呻吟停止了,几秒钟之后,她们听见玫兰妮虚弱、发颤的声音在喊院野斯佳丽,是你吗?请来一下!请快上来!”
斯佳丽放开普莉西的胳膊,于是那丫头颓然倒在楼梯上呜咽抽泣起来。斯佳丽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抬头又听到传出低沉的呻吟声。她站在那里的时候,好像有一副轭具沉甸甸地架在她的脖子上,只要一迈步,她就能感觉到套着轭具要拉的载荷有多重。
她极力回忆着自己生韦德时黑妈妈和埃伦为她做的每一件事,但是,当初多亏上帝保佑,分娩时的痛楚让她陷人了迷离恍惚状态,只觉得似乎一切都模模糊糊如在雾中。不过有几件事她还是记得的,于是便用十足权威的语气飞快地吩咐普莉西。
“把炉子生起来,火上放一壶水,把它烧开。把你能找到的毛巾还有那一团绳子,统统拿到楼上去。再给我拿把剪子来。不要对我说你找不到这些东西。一定得去找到,而且要快。去,赶紧去找。”
斯佳丽揪住普莉西,把她从楼梯上提起来,再把她使劲往厨房那儿一推。然后,自己打起精神抬脚上楼。她要办的第一件事就够困难的她要去告诉玫兰妮,孩子将由她和普莉西来接生。
再也不会有哪一个下午比这天的下午更长、更热的了。也不会有那么多懒惰而讨厌的苍蝇。虽然斯佳丽不停地扇扇子,苍蝇还是密密麻麻地集到玫兰妮身上来。斯佳丽摇着一柄大芭蕉扇,两只手臂都累酸了。看来她的全部努力都毫无成效她刚把苍蝇从玫兰妮汗湿的脸上赶走,它们又爬到她黏乎乎的脚上和腿上去了,叮得她有气无力地跺脚蹬腿直叫唤院野快把它们赶走!在我脚上!”房内半明半暗,这是斯佳丽为阻挡暑气和强光放下了遮阳帘的缘故。只有细针似的几道很细的光线透过遮阳帘的小孔和边缘射进来。尽管如此,屋子里仍热得像火炉,斯佳丽浸透汗水的衣服始终未干,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湿得更透、粘得更牢了。普莉西蜷缩在墙角,也是大汗淋漓,她身上那股汗臭味实在够呛人的,斯佳丽恨不得把她从屋里赶出去,只是怕那丫头一离开她的视野就会溜之大吉。玫兰妮躺在床上,身上的被单巳被汗渍浸得发黑,有的地方则是斯佳丽洒下的斑斑水迹。她不停地翻着身,翻过来转过去,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如此反反复复。
有几次她试着想坐起来,但随即又倒在了枕头上,又开始辗转反侧。起先,她还竭力忍住不喊,死劲咬着嘴唇,都咬破了皮,神经跟玫兰妮的嘴唇一样绽露的斯佳丽,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对她说院“兰妮,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硬充好汉了。你想喊就喊吧。除了我们俩,谁也不会听见的。”
随着下午时间的流逝,不管玫兰妮是否想充好汉,她巳坚持不住,不能不哼出声来了,有几次甚至大声尖叫起来。那时斯佳丽只好用双手掩住脸并捂住耳朵,不停地扭动身子,恨不得立刻死去。眼看着别人如此痛苦而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那简直比死还难受。没准北方佬这会儿巳经到了五角场,而她却被拴在这儿等一个千呼万唤不出来的孩子降生,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糟的呢?
斯佳丽很后悔过去没太留意那些上了年纪的妇女窃窃私议生孩子时的交谈。为什么不好好听呢!要是她对这种话题稍加注意,那么此刻就能知道玫兰妮分娩是否还要很长时间。她只依稀记得佩蒂姑妈讲过的一件事她有个朋友临盆时整整折腾了两天,结果死了,孩子也始终没能生下来。倘若玫兰妮也像这样折腾上两天,那该怎么办?要知道,玫兰妮的体质那么孱弱,她熬不了两天这样的苦楚。要是那孩子不赶快生下来,玫兰妮马上就会死的。那么,她一斯佳丽一有何脸面去见阿希礼一万一他还活着的话,一并告诉他,玫兰妮巳经死了?而她是向阿希礼答应过好好照看玫兰妮的。
起初,玫兰妮痛得厉害时,就抓着斯佳丽的手,可是她抓得太紧了,简直要把她手的骨头给捏碎了。就这样过了一个小时,斯佳丽的两只手都肿了,青一块紫一块的,都没法弯曲了。斯佳丽把两条长毛巾系在一起,绑在床脚上,两头再打上结放到玫兰妮手中。于是,玫兰妮就像抓救生圈似的抓住那个结,时而拼命地拉紧,时而放松,时而又想把它撕成碎片。整个下午,她的声音一直就像落人陷阱、行将毙命的野兽。她间或松开抓着的毛巾,有气无力地搓搓手掌,用一双因痛苦而瞪得老大的眼睛望着斯佳丽。
“跟我说点什么吧。求求你,跟我说点什么吧。”她的声音细如游丝,于是斯佳丽就不停地东拉西扯,直到玫兰妮重又抓住毛巾的结,重又开始翻过来转过去不停地扭动身子。
幽暗的房间里充斥着热浪、痛楚和嗡嗡叫的苍蝇,时间像拖着两条沉重的腿似的走得非常缓慢,斯佳丽几乎巳记不清上午的事了。她觉得自己似乎巳经在这个蒸笼般又暗又热的地方待了一辈子。每当玫兰妮喊出声来时,她也非常想扯开嗓门尖叫一声,只得靠狠狠地咬住嘴唇,让疼痛帮助自己保持清醒,才算没有因失去理智而歇斯底里大发作。
有一次,韦德蹑手蹑脚走上楼来,站在门外哭着鼻子。
“妈妈,我饿了!”
斯佳丽正想走向门外,却听见玫兰妮低声说:“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你在这儿,我还挺得住。”
于是,斯佳丽叫普莉西下楼去把早餐剩下的玉米粥给韦德热一下吃。至于她自己,她觉得今天下午的这份罪够她受的了,此后永生永世不吃东西也不要紧。
壁炉台上的钟停了,她弄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只能等屋里的热浪稍退,细丝般的光线变淡后,才把遮阳帘拉开。她惊讶地发现此时巳是黄昏,太阳低垂在天边。也不知为什么,她本以为这烤人的大白天怕是永远也挨不到头了。
她非常急切地想要知道目前市内的情况。队伍是不是都巳经撤出了?北方佬是不是巳经进城了?邦联部队难道仗也不打一下就这样开走了?然而,一想到邦联军的人数这么少而谢尔曼的部队却是那么兵强马壮,她便泄气了。谢尔曼!哪怕是撒旦的名字也没这个名字一半让她害怕。不过,现在没时间想这些了,因为玫兰妮不断要喝水,要冷毛巾敷头,要扇扇子,要赶脸上的苍蝇。
黄昏来临了,行踪像黑色幽灵一般飘忽不定的普莉西点起了一盏灯,这时,玫兰妮更加虚弱了。她开始呼唤阿希礼,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似乎在说胡话。这可怕而单调的呼唤声让斯佳丽听得难受,直至一阵冲动恨不得用枕头把她的声音压下去。或许,大夫最后还是会来的。但愿他快点儿来吧!由于又重新抱有希望,她便转过脸去吩咐普莉西赶快跑到米德家去瞧瞧,看看大夫或米德太太是否回来了。
“要是大夫不在,你就问米德太太或厨娘,该怎么办。请她们无论如何要来一个。”
普莉西吧嗒吧嗒走出房间下楼去了。斯佳丽从窗口目送她沿着街道匆匆而去,她这一次走得倒是很快,斯佳丽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无用的丫头竟能走得那么快。然而还是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普莉西才回来,仍然是一个人。
“大夫一整天都没回过家。家里人说他一定是跟士兵们一起走了。斯佳丽小姐,菲尔少爷死了。”
“死了钥”
“是的,小姐,”普莉西满脸神气,话也多了。她扯开话说,“他们家的车夫塔尔博特告诉我说菲尔少爷中了弹一”
“这事暂时不用管。”
“我没见到米德太太。厨娘说,米德太太正在擦洗收拾他的尸体,要趁北方佬没来之前把他葬好。厨娘说,要是玫兰妮小姐实在疼得受不了,就在她床下放一把刀子,这样,刀子就能把疼痛切成两半。”
斯佳丽听了她这番高谈阔论,真想再给她一个耳光,但这时玫兰妮睁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低声问道院“亲爱的,是不是北方佬要来了?”
“没有,”斯佳丽断然回答,“普莉西就爱撒谎。”
“是的,小姐,我就爱撒谎。”普莉西很痛快地承认道。
“他们就要来了。”玫兰妮喃喃地表示不信,并把脸埋进枕头里。接下来她说话的声音是闷哑的。
“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隔了好大一会儿,她又说院野啊,斯佳丽,你不该待在这儿。你得走,把韦德也带走。”
玫兰妮说的其实正是斯佳丽所想的,但是听到她把这想法给说了出来,斯佳丽还是大为恼火,而且羞愧难当,仿佛她藏在心底的怯懦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似的。
“别说蠢话。我可不怕。你知道我不会撇下你的。”
“其实你不用管我。我反正也要死了。”说完,她又呻吟起来。
斯佳丽从黑灯瞎火的楼梯往下走,动作慢得像个老太太。她扶着栏杆一路往下摸,生怕摔倒。她的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沉沉的,由于疲劳、紧张而颤抖发软,汗水冷却后湿漉漉的贴着衣服粘在身上让她直打寒战。她勉强走到前门廊,在台阶顶上颓然倒下。她靠在门廊的一根柱子上,用发抖的手把紧身上衣的扣子解了一半。夜浸润在热乎乎、闷沉沉的黑暗中,她在那儿半卧半坐着,像头牛一样呆呆地凝望着黑夜。
一切都结束了。玫兰妮也没有死,那个像只小猫似的直叫唤的男婴也第一次由普莉西洗了澡。玫兰妮巳经睡着了。回想起刚才如此痛苦的大喊大叫,接生的又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外行,简直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她怎么还能人睡?她竟没有死!斯佳丽相信,如果摊上这样高手的是她自己,想必早就死了。可是,在一切结束之后,玫兰妮甚至还轻轻说了声“谢谢你”,尽管声音十分微弱,斯佳丽不得不弯下身子凑到她跟前才听得见。随后她就睡着了。她居然还睡得着!斯佳丽忘了,生下韦德之后,她也睡着了。不过她什么都忘了。她的脑海空空如也,周围的世界也是一片空虚。在度过这漫长难熬的一天以前,根本就没有生活,此后也不会再有一有的只是这样一个闷热无比的夜,有的只是她嘶哑疲倦的呼吸声,有的只是从胳肢窝向腰间、从两股向膝部流淌的黏乎乎、滑腻腻、凉丝丝的汗珠。
她觉得自己的呼吸由平稳的大喘气变成了神经质的抽泣,但她的眼睛却是干的,而且是发烫的,仿佛再也流不出一滴泪了。她慢慢地、费力地挪动着身子,把厚实的裙裾撩到大腿上。这会儿她是又热又冷又黏,夜间的空气触及皮肤的感觉可真惬意。她在呆呆地想院要是佩蒂姑妈看到她摊手伸脚地躺在前门廊上,并且还撩起裙子,露出衬裤,会怎么说啊?但斯佳丽并不在乎。她什么都不在乎。时间停滞不动了。现在也许是黄昏刚过,也许巳是午夜。她不知道,反正也无所谓。
她听见有人上楼,心想院野这该死的普莉西!”接着便闭上了眼睛,进人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在一阵迷迷糊糊、昏天黑地的感觉中,她隐约意识到普莉西正在她身边叽叽喳喳说得正欢。
“我们干得可真棒,斯佳丽小姐。依我看,就是我妈在这儿,也不会干得这么棒。”
斯佳丽在阴暗处瞪了她一眼。她太累了,实在提不起精神来训斥、责骂她,也提不起精神来历数普莉西的不是一大言不惭地吹嘘自己有经验,其实压根儿就没接过生。临阵又惊慌失措、笨手笨脚、一点儿也没用一会儿不知剪子放哪儿去了,一会儿又把盆里的水泼到了床上,一会儿新生的婴儿又从她手里掉了下来。这会儿她竟然还有脸夸自己干得有多棒。
但北方佬却要解放黑奴!当然,他们是欢迎北方佬来的。
斯佳丽背靠柱子躺着没吭声,普莉西觉察到她心情不好,便轻手轻脚地消失在门廊的黑暗中。过了很长时间,斯佳丽的呼吸才终于平静下来,思绪也恢复了常态。她听见大路上隐隐约约有人声,还有从北边过来的好多好多人的脚步声。兵!她慢慢地坐起来,放下裙裾,尽管她知道黑暗中没有人会看见她。等他们走到屋前,像数不清的梦幻影像列队经过时,斯佳丽便向他们招呼道院“喂,请等一等!”
一个人影走出人群来到门口。
“你们要走了吗?你们就这样撇下我们吗?”
那影子似乎做了一个脱帽的动作,接着,黑暗中响起了一个斯文的声音:
“是的,太太。我们正这样做。我们是最后一批离开工事的人,是从离此地以北大概一英里的地方撤下来的。”
“这么说,你们一军队真的是在撤退?”
“是的,太太。你也知道,北方佬就要来了。”
北方佬就要来了!她巳经把这事儿给忘了。她的嗓子眼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再也说不出话来。那影子走开了,跟其他许许多多影子融为一体,只听得脚步声在黑暗中渐渐远去。“北方佬一就要一来了!北方佬一就要一来了!”这便是他们的步伐踩出的节拍,这也是她那颗骤然间评评直跳的心随着每一次的搏动发出的信号。北方佬一就要一来了!
“北方佬就要来了!”普莉西哭喊着在她身旁缩成一团。“哦,斯佳丽小姐,他们会把我们统统杀死的!他们会用剌刀戳穿我们的肚皮!他们会一”
“闭嘴!”光想想这些事就够吓人的了,现在又听到普莉西用发抖的声音说出来,这马上给了斯佳丽一阵卷土重来的恐怖感。她能做什么呢?她逃得出去吗?她还能去向谁求助呢?所有的朋友都把她抛弃了。
忽然,她想起了瑞特·巴特勒,心情稍微平静了些,恐惧也减了几分。上午她像一只被割掉了脑袋的鸡到处乱窜乱闯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起他来呢?她恨瑞特,但此人精明强悍,又不怕北方佬。而且他还在城里。当然,斯佳丽对他是十分恼火的,因为上次他们见面时,瑞特·巴特勒说过一些可恶至极的话。不过,在这个时刻,对这样的事情她不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他还有一辆马车。哦,她以前怎么就没想到他!瑞特窑巴特勒能把她们全带走,让她们离开这个倒楣的鬼地方,离开北方佬,到别处去,去哪儿都行。
她把脸转向普莉西,用迫不及待的狂热口吻说院“巴特勒船长住的地方——亚特兰大旅馆——你知不知道那地方?”
“知道,小姐,可是一”
“那你马上就到那儿去,跑得越快越好,告诉他说我有事找他。我要他赶快来,把他的马车也赶来,或者来一辆救护车也行,只要他能弄得到。你把这儿刚生了孩子的事也告诉他。对他说,我要求他带我们离开此地。快去。赶快!”
斯佳丽挺直了身子坐起来,把普莉西一推,好让她加快步伐。
“万能的上帝啊,斯佳丽小姐!黑灯瞎火的,让我一个人在外面跑我害怕!要是让北方佬给抓住了,该怎么办?”
“只要你跑得快,就能赶上那些士兵,他们不会让北方佬抓住你的。快去!”
“我害怕!也许巴特勒船长不在旅馆里?”
“那就打听一下他在哪儿。你难道连一点儿脑筋都不会动吗?万一他不在那家旅馆的话,你可以到迪凯特街的酒吧去问问。或者到贝尔·沃特林家去看看。一定得找到他。你这个蠢货,你要是不赶紧去把他找来,我们准会落到北方佬手里,谁也逃不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斯佳丽小姐,我要是踏进酒吧或者妓院,妈妈会用棉花秆子抽我的。”
斯佳丽强撑着站起身来。
“听着,你要是再不走,我可要抽你了!你不用进去,可以站在街上叫他嘛,懂吗?或者向别人打听他是不是在里边。去吧。”
普莉西还是磨磨蹭蹭,半天不挪窝,嘴里还嘟嘟囔囔的,于是斯佳丽又推了她一下,差点把她从台阶上一个倒栽葱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