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丽激动地看了看弱不禁风的玫兰妮,对眼前这个连站都站不稳的女子,斯佳丽从没有任何感情,只有厌恶和憎恨。可现在,一种油然而生的欣赏和认同,把对阿希礼妻子的敌意压了下去。在胸怀坦荡、毫无私心杂念的一刹那,她从玫兰妮温和的声音和柔顺的眼神后看到了她不屈不挠的意志仿佛锋利的钢刀寒光闪闪,还感觉到蕴藏在玫兰妮娴静性格深处的勇气不亚于一支旌旗飘扬、军号嘹亮的雄师。
“斯佳丽!斯佳丽!”苏埃伦和卡丽恩惊恐而虚弱的叫声从她们关着的房门里传来,韦德则在拼命喊院“姑妈!姑妈!”玫兰妮赶紧将一个指头举到嘴边示意斯佳丽别做声,然后把军刀搁在扶梯上,挣扎着沿楼道走到病室前推开门。
“别害怕,胆小鬼!”只听她用戏谑的口吻说道,“你们的大姐想把查尔斯手枪上的铁锈擦掉,不料那玩意儿走了火,差点儿没把她吓死!”过了一会儿,又听她说院野韦德·汉普顿,你妈刚才用你好爸爸的枪放了一枪!等你长大了,也会让你放的。”
“好个玫兰妮,撒起谎来那么镇静!”斯佳丽暗暗佩服,“我可没法那么快就想出搪塞的话来。不过,何必撒谎?她们应该知道我干了什么。”
她又看了一下地板上的尸体,现在,愤怒和恐惧渐渐消退后,在她身上占上风的是极度的憎恶,她的双膝在反作用下开始哆嗉。玫兰妮重又撑着走到楼梯口,并且扶着栏杆一步步走下楼来,牙齿咬着苍白的下唇。
“回床上去,傻瓜,你这不是要自己的命吗?”斯佳丽想喝住她,但是衣不蔽体的玫兰妮巳经撑着走到了楼下门厅里。
“斯佳丽,”她悄悄说,“我们得把他弄出去埋掉。或许不止他一个人,万一他们在这儿发现他……”她扶住斯佳丽的胳膊以免自己跌倒。
“肯定只有他一个人,”斯佳丽说。“我从楼上的窗户里没看见任何其他人。他一定是开小差的。”
“就算只有他一个人,这件事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黑人们嘴不严,北方佬会来把你抓去的。斯佳丽,我们必须在家里其他人从沼泽地回来前把他藏好。”
玫兰妮紧张急切的语气促使斯佳丽开始开动脑筋苦思冥想。
“可以把他埋在花园角落里的凉棚下一前些日子波克挖出威士忌的地方土还是松的。可是我怎么把他弄到那儿去呢?”
“我们俩一人抓住一条腿把他拖去。”玫兰妮果断地说。
尽管不太情愿,斯佳丽还是情不自禁地进一步佩服玫兰妮的胆略。
“你连一只猫都拖不动。让我来拖他,”斯佳丽生硬地说,“你回床上去。小心把你自己的命送了。不用你帮我,否则我就把你抱到楼上去。”
玫兰妮纸一样白的脸上绽开了甜蜜的笑容表示理解。“你太好了,斯佳丽,”说着,她用嘴唇在斯佳丽面颊上轻轻挨了一下。没等斯佳丽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玫兰妮又接着说院“要是你能把他拖出去,那我就来洗刷这一这脏乱的一摊,赶在他们回来前收拾好。哦,斯佳丽一”
“什么?”
“要是搜一下他的背包,你觉得这算不算不道德?说不定他带着些吃的。”
“我觉得不算,”斯佳丽答道,同时暗暗恼恨自己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你来搜背包,我来搜他的口袋。”
她强忍着嫌恶俯身解开死人上衣所有的钮扣,开始逐一搜他的口袋。
“上帝啊!”她轻轻地发出一声惊叹,一边掏出用破布裹着的一只鼓鼓囊囊的皮夹子。“玫兰妮……兰妮,这里边大概都是钱!”
玫兰妮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下子坐到地板上,背靠到墙上。
“你看吧,”她声音发颤。“我觉得有点儿累了。”
斯佳丽扯去那块破布,哆嗉着打开折拢的皮夹。
“看,兰妮,你看!”
玫兰妮抬头一看,眼睛都睁大了。皮夹里乱七八糟地塞着许许多多的钞票,在合众国的绿色美元中夹杂着邦联发行的纸币,在钞票中闪闪发光的还有一枚十美元和两枚五美元的金币。
“现在别数钱,”玫兰妮见斯佳丽开始点钞票了,便说,“我们没时间……”
“你知道吗?玫兰妮,有了这些钱我们就不用挨饿了。”
“我知道,知道,亲爱的。我知道,可是现在我们没时间。你再看看他别的口袋,我来对付背包。”
斯佳丽实在不愿放下那皮夹。她眼前展现出十分光明的前景一真正的钱、那北方佬的马、食物!上帝毕竟有灵,赐与了我们这一切,尽管赐与的方式非常特别。斯佳丽蹲下去,凝视着皮夹傻笑。食物!玫兰妮从她手中夺过皮夹。
“快点儿看吧!”玫兰妮说。
裤袋里没别的,只有一块蜡烛头、一把大折刀、一块嚼烟和一根细绳。玫兰妮从背包里取出一小包咖啡,再三嗅着,好像这是最最沁人心脾的香水,还有一块压缩饼干,接着一她脸色变了一又取出一个嵌在珍珠金框里的小女孩的袖珍肖像、一枚石榴石胸针、两只极宽的金手镯(还垂着细细的金链条冤、一只金顶针、一只孩子玩的小银杯、一把绣花用的金剪子、一枚独粒钻戒和一副梨形钻石坠耳环,即使是她们并不内行的眼光也能肯定这些钻石每颗都远远不止一克拉。
“他是个贼!”玫兰妮低声说,同时往后退缩着,只想离尸体远点儿。“斯佳丽,这全是他偷来的!”
“当然,”斯佳丽说,“他到这里来也是指望再从这里偷走点儿什么。”
“我很高兴你杀了他,”玫兰妮说这话时那双温顺的眼睛的神情是严峻的。“亲爱的,现在得赶快,把他从这儿弄出去。”
斯佳丽弯下身子抓住死人的靴子拉了一下。那死鬼重得要命,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力气太小了。要是她拖不动怎么办?她转过身去背对着尸体,两个胳肢窝各夹住一只沉重的靴子,然后让自己身体的重量前倾。尸体挪动了,于是她又拉了一下。刚才激奋中忘了疼痛的那只脚,现在像针扎一般,她只得咬咬牙把身体的重心移到脚后跟上。她使劲向前移动,额头上汗如雨下,就这样把尸体从门厅往外拖,一路留下殷红的血迹。
“要是他把满院子洒得都是血,我们就没法遮掩了,”她气喘吁吁地说,“把衬衣给我,玫兰妮,我把他的脑袋包起来。”
玫兰妮纸一样白的脸变得通红。
“别傻了,我不会看你的,”斯佳丽说,“要是我穿着衬裙或长裤,我也会脱下来派这个用场。”
玫兰妮靠在墙边缩成一团,把那件亚麻布破衬衣从头上褪了下来,默默扔给斯佳丽,可怜她只得用两只手竭力遮蔽自己的身体。
“感谢上帝,我的脸皮可没那么薄。”斯佳丽心想。在用那件破衬衣把死者血肉模糊的脸包裹起来时,与其说她看到了不如说感觉到了玫兰妮那痛苦的窘态。
斯佳丽一瘸一拐地连拉带拽,把尸体从过道拖到门廊,然后停下来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头看看靠着墙坐在地上曲起双膝遮掩着裸露的乳房的玫兰妮。斯佳丽有些恼火玫兰妮也真够傻的,这种时候还怕难为情。这正是她循规蹈矩的一种表现,斯佳丽向来因此而瞧不起她。想到这儿,斯佳丽内心不禁一阵惭愧。不管怎么说……不管怎么说,玫兰妮毕竟是在产后不久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带着她举也举不动的兵器来援助她的。这是需要勇气的,斯佳丽承认自己并不具备这种勇气,而在亚特兰大陷落的那个恐怖之夜往塔拉奔逃的途中,玫兰妮却表现了这种坚韧如钢、柔弱如丝的勇气。这也是韦尔克斯家族成员人人具备的那种不可捉摸且并不显眼的勇气,斯佳丽对这种品质难以理解,但也不得不肃然起敬。
“回床上去,”她转过脸朝背后说,“否则你会送命的。等我把他埋了,再来收拾这脏乱的一摊。”
“我会用破地毯把它擦干净的。”玫兰妮低声说着,一边看着地上那摊血,脸色十分难看。
“随你的便,你送了命我才不管呢!万一在我做完之前家里有谁先回来的话,你就想办法让他们待在房子里别出去,至于那匹马,你就说不知是从什么地方自己跑到这儿来的。”
玫兰妮坐在上午的阳光里直发抖,当死尸的脑袋从台阶上一磴一磴地被拖下去时,她捂着耳朵怕听那令人恶心的磕碰声。
谁也没问马是哪儿来的。这一带前不久还是战场,那显而易见是匹掉队迷路的马,反正大家都很高兴有这么一头牲口。那北方佬被埋在葡萄棚下斯佳丽挖的一个浅坑里。原先支撑粗藤茂叶的几根柱子巳经腐烂了,那天夜里斯佳丽用菜刀一阵乱砍,直到柱倒棚塌,盘根错节的藤蔓覆盖了墓穴。在整修家园的过程中,斯佳丽惟独不提立柱搭棚,即使黑人们猜到了其中的原委,他们也保持着沉默。
在过于疲倦反而睡不着的漫漫长夜里,始终没有鬼魂从那个浅浅的墓穴里爬出来作祟缠她。每次想到这件事,她既不害怕也不后悔。如此心安理得,连她自己也纳闷儿,因为她知道仅仅在一个月前自己也决不会干出这种事来。好一位年轻妩媚的汉密顿太太,酒窝迷人,耳坠玎铛,平常简直没半点用,怎么居然会开枪把一个人的脸打得稀巴烂,然后将他埋人草草挖就的土坑了事!如果让她的一些老朋友知道了,他们准会吓得瞠目结舌的一想到这儿,斯佳丽不禁露出略带几分浄狞的苦笑。
“我再也不想这件事了,”她暗自下决心,“事情巳经过去,到此为止,如果我不杀他,那我就是个傻瓜。不过……不过自从回家以后,我恐怕是有点儿变了,否则我是不会干这种事的。”
尽管她并没有有意识地信奉下面这种观点,但是无论什么时候她碰到不愉快而又棘手的难题,潜伏在内心深处的这念头就会给她力量院“我连人都杀过了,还怕干不了这件事?”
其实,她身上发生的变化比她想象的更强烈。当她还趴在十二棵橡树庄园的黑奴菜地里时,她的心便开始形成一层硬壳,这层外壳渐渐地越结越厚,她的心也随着越变越硬了。
现在有马了,斯佳丽便可以去弄清楚,他们的邻居究竟都发生什么事情了。回家以后,她巳上千次地苦苦思索、不得其解院野县里是不是就剩我们这几个人了?是不是别人都巳葬身火海?还是都逃到梅肯去了?”十二棵橡树庄园、麦金托什庄园和斯莱特里小屋只剩下断壁残垣的景象在她的头脑里记忆犹新,她几乎怕知道真实情况。但,知道发生了最坏的事也比一无所知强。她决定先骑马去方丹家,并非仅因为他们是近邻,而是因为老方丹大夫可能在家。玫兰妮需要一位医生。她现在恢复得很不理想,她那苍白、虚弱的模样斯佳丽看着实在是害怕。
所以,在斯佳丽的脚痊愈到能穿鞋的第一天,她便骑上那匹北方佬的马。她一只脚伸进改短的马镫,另一条腿盘起来搁在前鞒上,这样便跟坐在女式侧鞍上差不多,然后便出发穿过田野往含羞草庄园而去,思想上巳做好了看到那里也巳烧成一片焦土的准备。
让她又惊又喜的是看到那栋巳经褪色的黄粉墙房子仍坐落在含羞草的树丛中,依然是老样子。当方丹家的三个女人从屋里出来,又是亲吻又是欢呼地迎接斯佳丽的时候,一股幸福的暖流涌上她的心头,几乎让她热泪盈眶了。
但等初次相见的那阵兴高采烈的心情渐趋平静后,大家鱼贯进人餐室坐了下来,斯佳丽感到一阵悲凉。北方佬没有到含羞草庄园是因为它远离大路,因此方丹家的牲畜和粮食都还在,但含羞草和塔拉以及周围乡村一样也笼罩在异样的沉寂中。除了四名干家里活的女仆,所有黑奴听说北方佬逼近都吓得逃跑了。家里没有一个男丁,除非把萨丽才离了尿布的小儿子乔算做男人。偌大一栋房子里只有早巳古稀的方丹老太太、她那巳经年过半百但仍一直被称作“少奶奶”的儿媳以及才满二十岁的萨丽。她们离邻居都很远,而且没人保护,但如果说她们心里免不了有些提心吊胆的话,脸上却不动声色。斯佳丽想,多半是因为萨丽和少奶奶太怕那位表面看上去像瓷器一样脆弱、意志却百折不挠的老太太,所以即使有疑虑也不敢说。斯佳丽自己也怕那位老太太,因为她目光尖锐,词语更锐利,这二者斯佳丽过去都领教过。
虽然三代人并无血缘关系,而且年龄悬殊,但精神和遭遇的相似把这三个女人连在了一起。她们都穿着自染的丧服,显得憔悴而忧伤,尽管没愁眉苦脸,也没怨天尤人,可是在她们的笑容和好客的言语背后,毕竟可以感觉到她们内心的痛苦。想想看,她们的黑奴跑了,钱不值钱了,萨丽的丈夫乔在葛底斯堡一仗中阵亡。少奶奶也成了寡妇,因为小方丹大夫巳在维克斯堡死于痢疾。亚力克和汤尼则在弗吉尼亚的什么地方,是死是活无人知晓。老方丹大夫随惠勒的骑兵部队开到别处去了。
“这个傻老头都七十三了,还硬充好汉。他有风湿,浑身上下酸痛的关节比猪身上的跳蚤还多。”老太太其实是在为自己的丈夫骄傲,她那神采飞扬的眼神与口中尖酸刻薄的言语显然对不上号。
“你们有没有亚特兰大方面的消息?”大家坐好定了定神以后,斯佳丽问,“我们在塔拉简直跟被埋在了坟墓里一样。”
“哦,孩子,可别这么说!”老太太照例掌握着谈话的主动权,“我们的情形跟你们一样。只听说这个城市最后还是被谢尔曼拿了下来,此外我们就一点消息也不知道了。”
“到底被他拿了下来。眼下他在干什么?仗打到什么地方了?”
“我们三个单身女人待在乡下这地方,常常是几个星期见不到一封信、一张报,怎么知道打仗的事呢?”老太太酸溜溜地喃咕开了,“我们家一个黑奴跟别人家的黑奴闲聊,那家的黑奴见过另一个去过琼斯博罗的黑奴,除此以外我们就什么也没听说了。她们说北方佬赖在亚特兰大不走了,他们的人马都在休息,可这是真是假,你我都说不准儿。要说休息嘛,他们还真需要,因为我们把他们打得够呛。”
“这些日子你一直都在塔拉庄园,可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真是的!”少奶奶插进来说。“哦,都怪我没去看看你们!可是这儿有那么多事要做,黑人又差不多全跑光了,实在抽不出身来。不过,我还是应该挤时间去一趟的。我也太不像邻里乡亲了!不过,我们还以为北方佬把塔拉庄园也像十二棵橡树庄园和麦金托什家那样给烧了,你们全家一定也都去梅肯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你会在家,斯佳丽。”
“是啊,奥哈拉先生的黑奴们从这儿路过时,都吓得瞪大了眼珠子,他们说北方佬要烧塔拉了,那我们还能不这样想吗?”老太太插了一句。
“我们总觉得一”萨丽开口道。
“我正说着呢,请别打断我,”老太太立即拦住她的话头,“他们说,北方佬在整个塔拉庄园安营扎寨,你们家的人正打算逃到梅肯去。后来,就在那天夜里,我们见塔拉那边火光冲天,一连烧了好几个小时,把我们那些愚蠢的黑人吓得灵魂出窍,结果他们全逃了。烧的究竟是什么?”
“我们所有的棉花一价值十五万美元呢。”斯佳丽心疼地说。
“得感谢上帝没把你们的房子烧了。”老太太用拐杖抵着下巴颏儿说。“棉花还可以不断地种出来,可房子是种不出来的。我倒想问问,你们开始摘棉花了没有?”
“没有,”斯佳丽说,“再说,反正大部分都巳给毁了。剩下没毁的顶多只有三包,那些地也远得很,在河边的低谷里,而且,收了又有什么用?我们干地里活的人都跑了,没人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