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希礼放下斧子,朝别处望去,他的目光似乎扫到了她无法随之而去的遥远的他乡。
“我在想,”他说,“我一直在想不仅我们塔拉的人不知将来会怎样,就是整个南方的人也不知将来怎样呢。”
她立刻想气冲冲地说:野让整个南方的人见鬼去吧!我只想问问我们自己怎么办。”但这话她没说出口,因为那种疲惫的感觉又出现了,而且比刚才更厉害。阿希礼一点也帮不上忙。
“说到底,只要一种文明瓦解了,过去发生过的情况就是将来要发生的。有头脑、有勇气的人存活下去,没头脑、没勇气的人就会被淘汰。能亲眼目睹‘众神的末日’(原文是德语,出自德国神话,指世界诸神在与罪恶势力的决战中遭毁灭。一译者注冤,即使不怎么赏心悦目,至少也会饶有趣味吧。”
“亲眼目睹什么?”
“众神的末日。不幸的是我们南方人过去都把自己当作神!”
“看在上帝的分上,阿希礼·韦尔克斯!别尽站在这儿胡说八道了,现在轮到我们自己要被淘汰了!”
她越来越强烈的疲惫感似乎有点渗透到他的脑子里去了,把他从漫无边际的遐想中唤了回来。他温柔地抓起了她的双手,翻过手掌,看着上面长的茧子。
“这是双我平生见过的最美丽的手,”他边说边分别在两个手掌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它们美丽是因为它们强壮,上面每个茧子都是一枚奖章,斯佳丽,每个茧子都是对你无私无畏的一份奖赏。这双手是为了我们大家才变得这么粗糙的一为了你父亲,为了你两个妹妹,为了玫兰妮,为了她的婴儿,为了那些黑人,也为了我。亲爱的,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心里是在想:‘这里站着一个不讲求实际的傻瓜,嘴里尽说些关于死去的神的蠢话,而不顾活人的危险。’是不是?”
她点了点头,巴不得他一辈子就这么拿着自己的手,然而他却松开了。
“你来找我,是希望我能帮你。可是我也没办法呀!”
他看着那把斧子和一堆木头,眼里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我的家完了,我所有的钱也完了。以前我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钱是自己的,所以从没意识到它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我巳不适合做任何事情,因为我所属的那个世界巳经不存在了。我没法帮助你,斯佳丽,我能做的就只有尽量通情达理地学着做一个笨手笨脚的庄稼人。我这样做是决不可能替你保全塔拉庄园的。我们现在全都在靠你的周济过日子,是啊,确实是靠你的周济,斯佳丽,你以为我不清楚我们处于这种境况的痛苦吗?你这么一片好心对待我和我的家人,这是我今生今世也报答不了的。这情形我是一天天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了。而且,我一天天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没能力对付落到我们大家头上的种种困难一我真该死,天天都在想逃避现实,这使我更加难以去面对新的现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斯佳丽点了点头。对他话里的意思她并不十分明白,但她却屏声静气地听着。这是他头一次对她说真心话,虽然表面上他似乎对她仍然很疏远。她激动起来,觉得自己快要窥见他心中的秘密了。
“我这种不愿正视活生生现实的态度是个大毛病。这次战争开始前,生活对我来说就从来不比投在幕布上的影子更真实,而我却宁可它是这样。我不喜欢事物的轮廓过于清楚,我喜欢它们模模糊糊、朦朦胧肽的。”
他停下来淡淡地笑了笑。一阵冷风刮过他薄薄的衬衫,他微微打了个寒战。
“换句话说,斯佳丽,我是一个懦夫。”
他说的什么影子戏呀、朦肽的轮廓呀,她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是他最后那句话她倒是听懂了。她知道这句话并不是真的,他身上并没有懦夫的性格。他颀长身躯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显示着他是多少代英雄豪杰的后裔,他在这次战争中的功绩斯佳丽记得清清楚楚。
“哦,这不是事实!懦夫会在葛底斯堡爬到大炮上去重整败军吗?一位将军会亲自写信给玫兰妮谈一个懦夫的事吗?再说一”
“那算不上勇敢,”他声音疲惫地说,“打仗就像香槟酒一样,它能麻醉一个英雄,也能麻醉一个懦夫。在战场上,就是傻瓜也会变得勇敢,因为不勇敢就没命了。现在我说的不是这种勇气。我的这种懦夫性格,比起我第一次听见打炮声就想逃跑更糟糕。”
他说得很慢,而且很艰难,在讲述这些事的时候他心里似乎很痛苦,他仿佛远远地站在一旁观望着,在伤心地倾听他自己说的话。换了别人这么说话,斯佳丽准会以为他是在假装谦逊以博得别人的称赞,因而会根本不听地驳斥他。但阿希礼似乎说的是真话,而且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让她感到困惑的表情一那既不是恐惧也不是内疚,是一种不可避免、难以抗拒的过分紧张的情绪。这时,一阵寒风掠过她那潮湿的脚踝,她又打起寒战来,不过这一次的哆嗉与其说是因风而起,还不如说是因他骇人的话语所致。
“可是,阿希礼,你到底害怕什么呢?”
“哦,一些难以名状的东西。这些东西一旦用语言来表达就显得非常可笑。这主要是因为生活一下子变得太逼真了,因为你被迫与生活中一些活生生的现实发生了关系,这些现实跟你太休戚相关了。并不是说现在我不乐意在这泥地上劈木头,我是对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想不通。我为丧失的往日生活里的美好东西而难过。斯佳丽,战争以前,生活是多么美好呀。它就像一件希腊的艺术品,匀称、完整、尽善尽美、魅力无穷。也许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感觉,这我现在明白了。不过对我来说,十二棵橡树庄园的生活具有一种真正的美。我属于那种生活,我是那种生活的一部分。现在那种生活一去不复返了,而新的生活跟我又格格不人,我感到害怕。现在我明白了我从前看到的只是一种影子戏,我曾经回避一切真实的东西,无论是人是情还是景,凡是过于逼真、有生气的东西,我都要回避。我讨厌它们闯进我的生活中来。我对你也回避,斯佳丽。因为你太富有生气,太真实了,而我却太怯懦,宁愿去寻找幻影和梦境。”
“可是一可是一兰妮呢?”
“玫兰妮就是一个最温柔的梦,是我梦境中的一部分。假如没有这场战争,我本可以快快活活地藏身于十二棵橡树庄园,心满意足地看着生活一天天过去,而自己却永远游离于它之外。但是战争来了,真实的生活硬向我逼过来。我第一次去打仗的时候一那是在布尔伦河,不知你是否记得一我亲眼目睹儿时的伙伴被炸得粉碎,亲耳听见奄奄待毙的战马在哀鸣,亲身体验了自己的枪声一响就有人流血倒下的那种令人厌恶的可怕感觉。但是这些,斯佳丽,还都算不上战争中最糟的事情。最糟的是我非得跟人们相处不可。
“我以前总是回避人,交朋友十分谨慎。可是这场战争让我明白了我过去为自己建立了一个小天地,这个小天地里的人都是梦中人。战争又使我明白了真正的人是什么样的,但却没有教会我怎么跟他们相处。看来我一辈子都学不会了。现在我明白了为了养家糊口,就非得混在和我毫无共同之处的人群里向前走。而你呢,斯佳丽,却抓住了生活的双角,扭得它由你摆布。这世界上哪儿有适合我的立足之地呢?我告诉你我害怕。”
他用低沉而具有磁性的嗓音不断地诉说着,声调凄凉,而其中的感情斯佳丽却无法理解,她不时地抓住一些词句,拼命地想把握它们的含义。可是,那些词句就像野鸟似的从她手里扑腾着飞走了。在他背后有某种东西似一条残酷无情的鞭子在驱迫着他,但她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斯佳丽,我生活中的影子戏早巳收场了,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凄凉地明白这一点的。也许是在布尔伦河眼见着我开枪打死的第一个人倒下时的最初五分钟里吧。无论如何,我知道那场戏收场了,我再也当不成观众了。确实是当不了了,因为我突然发现自己在幕布上,扮演着一个角色,扭捏做态、徒劳无益地表演着。我内心的小天地巳不复存在,巳被一些人侵占了,这些人的思想和我格格不人,他们的行为对我来说就像霍屯督人(非洲西南的一个游牧民族。一译者注冤那么陌生。这些人正用污秽的脚蹂躏着我的小天地,使我的情况变得难以忍受时也无处藏身。当初在俘虏营,我曾想过等这场仗打完了,我就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重温旧梦,重新观赏我的影子戏。可是,斯佳丽,我现在回不去了!我们现在面临的境况比战争还严峻,比在俘虏营还要糟一而对我来说,比死亡还要可怕……所以,斯佳丽,你知道,我现在正忍受着这种恐惧的折磨。”
她边听边像是陷在稀里糊涂的泥潭里挣扎,听到这里她开口说院野可是,阿希礼,如果你怕的是会挨饿,好了,好了一喂,阿希礼,我们总会有办法过下去的!我知道会有办法的。”
他睁着亮晶晶的灰色大眼睛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目光里是一种钦佩的神色。但之后他忽而又移开目光朝远处望去,她心里一沉,知道他刚才没在考虑挨饿的事。他们俩在交谈时,好像各自使用的不是同一种语言。她爱他爱得太深了,所以每当他像现在这样把目光移开,她总觉得好像是一轮暖日沉落下去,撇下她在黄昏的寒露里挨冻。她真想抱住他的肩膀,将他搂到怀里,让他明白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他书中读到或梦中见到的某种东西。她多么渴望自己跟他之间能有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她怀有这种渴望巳经很久了,自他从欧洲回来那天,站在塔拉庄园的台阶上抬头向她微笑时就产生了。
“挨饿是不好受的,”他说,“我就曾经挨过饿,所以我知道。可是我不怕挨饿。我怕的是生活失去了往日世界那种优哉游哉的美,而我却不得不面对这种生活。”
斯佳丽失望地想,玫兰妮可能懂得他话的意思。兰妮和他常常谈论诸如此类的傻东西,像诗歌呀,书籍呀,梦幻呀,月光呀,还有星星呀。她害怕的东西,他却不怕。他既不怕饥肠辘辘,不怕喝西北风,也不怕被人从塔拉庄园赶出去。而他感到恐惧的东西,她却从来不明白,也想象不出。因为,上帝啊,在目前这个残破的世界里,除了受冻挨饿和无家可归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觉得,要是自己仔细听,是会知道怎样回答阿希礼的。
“哦!”她说,声音里带着失望,正如一个小孩打开了一只漂亮的包,结果却发现里面是空的一样。听出她声调里的失望,他便苦笑了一下,像是在表示歉意。
“请原谅我刚才所说的话,斯佳丽。你并不懂害怕的含义,所以我没法让你理解。你有狮子般的勇气,却丝毫没有想象力,你这两种品性我都很仰慕。你从来不怕面对现实,也从来没像我这么去逃避现实。”
“逃避!”
这两个字似乎是他所说的话里她惟一能听懂的词儿。阿希礼跟她一样,也厌倦奋斗,想要逃避。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啊,阿希礼,”她大声说,“你错了,我也想逃避,我对这一切都厌倦透了!”
他抬了抬眉毛表示怀疑,她却把一只热情而迫切的手放在了他的肩上。
“听我说,”她急促地开始说道,一句接一句,毫不停顿。“告诉你吧,对这一切我都感到厌倦。真是厌倦得要命,再也忍受不了了。为了吃的,为了弄钱我一直在拼命,我要拔草,要锄地,要摘棉花,甚至还要犁地,我简直是一分钟也忍受不了了。跟你说,阿希礼,我们南方算是完蛋了!它垮了!巳经被北方佬、解放了的黑鬼,还有那些提包客占据了,我们巳是一无所有。阿希礼,我们一起逃走吧。”
他低下头来机警地凝视着她,她的脸红得似火一般。
“对,我们逃走一把他们统统扔下!我讨厌为这些人干活。自然会有人来照管他们的。凡是自己不能照管自己的人,总会有人来照管他们的。哦,阿希礼,我们逃走吧,就你和我俩。我们可以逃到墨西哥去一墨西哥的军队里现在正需要军官,我们到那里去一定会非常快乐的。我会为你干活的,阿希礼,我什么事都愿意为你做。你知道你自己并不爱玫兰妮一”
他脸上出现了感动的神情,刚想开口却被她滚滚如潮的话给挡住了。
“那天你曾对我说过,与爱兰妮相比你更爱我一哦,你总还记得那天吧!我知道你一直没有变心!我看得出来你没变!刚才你还说她不过是个梦一哦,阿希礼,我们离开吧!我一定会让你非常快乐的。无论如何,”她恶毒地补充道,“玫兰妮是不能让你快乐的一方丹大夫说她不能再为你生孩子了,而我能给你生一”
他的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肩膀,她觉得有点儿疼,这才住了口,却仍气喘吁吁的。
“我们说好要把那天在十二棵橡树庄园的事忘掉的。”
“你以为我能忘得了吗?你自己忘掉了吗?你敢真心地说你不爱我吗?”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急切地回答说。
“不,我不爱你。”
“你在说谎。”
“就算我是说谎吧,”阿希礼声音极其平静地说,“这种事是辨不清的。”
“你是说一”
“就算我不喜欢玫兰妮和孩子,你以为我能丢下他们一走了之吗?你以为我会让玫兰妮心碎吗?我会让他们去靠亲友的施舍过日子吗?斯佳丽,你疯了吗?难道你的心肠真的那么狠吗?你不能丢下你父亲和两个妹妹不管。你对他们是有责任的,正如我对玫兰妮和博有责任一样。无论你是不是觉得厌倦,他们在这儿,你就得忍受。”
“我能丢开他们一我讨厌他们一讨厌极了一”
他把身子靠近她。有好一会儿,她的心评地一跳,以为他会马上把自己搂到怀里。然而他并没有那么做,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像安慰孩子似的说起来。
“我知道你既厌倦又疲惫,所以才会说出这种话来。你肩上担着三个男人才能挑得起的担子。不过我以后一定会帮你一我不会一直这样添麻烦的一”
“你要帮我就只有一个办法,”她呆板地说,“那就是带着我离开这里,一起到别处去重新开始寻找幸福。这里巳没有什么值得我们留恋的了。”
“是没有,”他平静地说,“除了道义,的确是什么也没有了。”
她怀着被压抑的热情望着他,仿佛是第一次发现他那新月般的眼睫毛密密实实犹如成熟的金黄色麦穗,他的头傲慢地耸立在光着的脖子上,虽然衣衫褴褛,模样可笑,但那颀长而挺拔的身躯仍然顽强地显示着他的门第和尊严。她的目光和他相遇了,她的眼神里明显地流露着祈求,而他那双眼睛却像遥远的灰色天空下山中的两泓清澈池水。
从他的眼睛里,她看到了自己狂妄的梦想和放肆的欲望的幻灭。
伤心和疲惫笼罩了她,她垂下头双手捂着脸哭了。他从来还没见她哭过。他也从没想到过像她这么一个性格刚强的女人也会哭,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怜悯和悔恨。他急忙凑向她,把她一把搂到怀里,将她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口,轻轻地摇晃着她,低声安慰她说:“亲爱的!我勇敢的宝贝,别哭!你不能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