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有!有的是当律师的机会。现在几乎是人人都在打官司,由于那场大火把什么都烧了,地界也搞乱了,谁也不清楚他们的土地从哪儿开始到哪儿结束。不过大家的口袋都空空的,当律师的去向谁收诉讼费呢?所以休只好卖柴了……哦,我差点忘了!我给你的信上提到过吗?芳妮·艾尔辛明天晚上结婚,你当然应该去。艾尔辛太太如果知道你在城里一定是十分乐意你参加的。但愿除身上这套衣服外,你还有一套衣服带着。我倒不是说这套不够漂亮,亲爱的,不过一说实话,它看上去是旧了点儿。哦,你有一套漂亮衣服?我太高兴了,这是自这座城市陷落以来我们参加的第一个婚礼呢。他们准备了点心、备好了酒,还有跳舞会,可我不知道艾尔辛家怎么办得起,他们穷得很呢。”
“那芳妮跟谁结婚呢?我原以为达拉斯·麦克卢尔在葛底斯堡战死一”
“亲爱的,你不该责备芳妮。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给可怜的查理守寡的嘛。让我想想,他叫什么来着?我记名字的本领差极了一叫汤姆什么的。我和他母亲挺熟,我们一起在拉格兰奇女子学院读过书,她姓汤姆林森,是拉格兰奇本地人,她母亲是一让我想想……是姓珀金斯?还是帕金斯?哦,对了,是姓帕金森!是斯巴达人。门第倒是不错,可话虽这么说一嗯,我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可我不明白芳妮干吗要嫁给他?”
“他酗酒还是——”
“噢,不!他的人品没说的,可你知道,他下半身受过伤,一颗炮弹炸在了他的两条腿上,把他炸成一炸成,哎,我讨厌用这个字眼儿一把他炸得两腿麦着。走起路来样子可丑着呢一总之,不太好看。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嫁给他。”
“女孩子总得要嫁人的嘛。”
“那也不见得吧,”佩蒂发火地说。“我就一辈子没嫁过人。”
“不,亲爱的,我并没说你呀!大家都知道你当年多么讨人喜欢,现在仍然是这样!嗨,那位老卡尔顿法官是一直都在拿眼睛瞟着你呢,后来我一”
“哦,斯佳丽,快别胡说!那个老傻瓜!”佩蒂吃吃地笑着,火气全消了。“不过,芳妮毕竟也是很讨人喜欢的,她尽可以找个好一点的男人,我觉得她并不爱那个叫什么汤姆的。我看她并没完全忘了战死的达拉斯·麦克卢尔,不过她不像你,亲爱的。你是一直对亲爱的查理忠贞不贰,尽管你遇到过许多次改嫁的机会。大家都说你是个铁石心肠的轻佻女子,我和兰妮却常常说你一直把对查理的爱埋在心里。”
斯佳丽略过这些漫无边际的知心话,巧妙地引导佩蒂从一个朋友谈到另一个朋友,然而在这个过程中,她一直迫不及待地想把话题引向瑞特。刚才一到家就马上问起他,是不妥当的。这会引起这位老小姐往不该想的地方去想。如果瑞特拒绝跟她结婚,那以后她可有的是时间让佩蒂去东想西猜了。
佩蒂姑妈兴冲冲地说个没完,就像一个碰到了有人听他说话的孩子那样高兴得很。亚特兰大被那帮共和党人的倒行逆施弄得一团糟,她说。他们不停地干坏事,最糟糕的是他们还向那些穷黑鬼们灌输他们的思想。
“亲爱的,他们要让黑人参加投票选举哩!你听到过比这更荒唐的事吗?尽管一我不明白一我正琢磨这事。彼得大叔比我见过的哪个共和党人明白的事理都多,也比他们更懂规矩。可彼得大叔极有教养,他是怎么也不会去投票的。这种观念一直让黑人觉得心烦意乱,现在他们全都给教坏了。他们当中有些人神气活现的。天黑后在街上走路,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甚至在大白天,他们也会把女人从人行道上推到泥潭里去。要是哪个男人敢出来打抱不平,他们就把他抓起来一亲爱的,我对你说过吗?巴特勒船长给抓去坐牢了。”
“瑞特·巴特勒?”
尽管消息这么让人吃惊,斯佳丽仍然非常感激佩蒂姑妈,因为这样就免得她自己在谈话中先提到他了。
“对啊,一点不错!”佩蒂兴奋得脸上泛起了红晕,便坐直了身子。“他现在还在牢里呢,就因为杀了个黑人。他们说不定要判他绞刑的。想想看吧,巴特勒船长要上绞架了!”
听到这个消息,斯佳丽有好一阵子连气都透不过来,只是盯着这位胖老小姐看。这位老小姐见自己的话产生了效果,正得意扬扬呢。
“这案子还没被证实,但据说那个黑人侮辱了一个白种女人,于是就有人把他杀了。北方佬很恼火,因为近来有许多盛气凌人的黑人被杀的案子。现在他们虽然没法证明凶手就是巴特勒船长,但是他们打算用他来杀一儆百,米德大夫是这么说的。大夫还说假如他们真的把巴特勒船长给绞死了,这将是北方佬办的第一粧德政。但话又说回来,我不知道……但你想想看,巴特勒船长上星期还到这里来过,给我送了一只绝顶可爱的鹌鹑,还问起了你的消息,说什么他担心在城被围的那个时候得罪了你,怕你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
“他要在牢里关多久啊?”
“没人知道。也许一直关到把他绞死为止,但也可能到头来无法证明他犯有杀人罪。不过话得说回来,这些北方佬,他们才不管你有罪还是没罪呢,他们要绞死谁还不容易吗?他们一”佩蒂神秘地压低了嗓门说,“让三K党闹得坐卧不宁。你们乡下也有三K党吗?亲爱的,我敢肯定你们那儿准有,不过阿希礼不会让你们知道这种事罢了。三运党的人都是秘密的,他们半夜三更穿得像鬼一样,骑着马到处转悠,专门去找那些盗窃钱财的提包客和吆五喝六的黑人。有时候他们只是恐吓恐吓他们,警告他们离开亚特兰大,但在他们不太规矩的时候,就会用鞭子抽他们,”佩蒂轻声说,“有时候还把他们杀死,把尸体丢在人们容易看见的地方,尸体上还放上三运党的卡片……所以北方佬恼火极了,一直想找个人来杀一儆百……不过休·艾尔辛告诉我说,依他看他们不会把巴特勒船长绞死,因为北方佬认为他知道那些钱存放的地方,只是不肯说出来罢了。他们正千方百计地让他招供呢。”
“钱·”
“你没听说过?我信中没告诉过你吗?亲爱的,塔拉庄园真闭塞,不是吗?当初巴特勒船长回到这里的时候,可是闹得满城风雨呢!他驾着匹骏马,坐在一辆非常富丽堂皇的马车上,口袋里塞得满满的都是钱,可我们其余的人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大家都觉得气愤极了,这个专门说南部邦联坏话、袖手旁观的家伙居然这么阔气,而我们大家却都穷得要命。大家都急于知道他的这些钱是怎么搞来的,可谁也没勇气开口问他一就只有我问过,可他只是放声笑了一通,回答道:‘来路不正就是了。’你是知道的,要他这个人说正经话可不容易。”
“不过,他的钱当然是靠偷越封锁线来的一”
“当然,是的,乖乖,可这仅仅是一部分。从封锁线上挣来的钱,只是他财产的九牛一毛罢了。大家都相信,当初邦联政府在什么地方藏有几百万金元,现在落到了他的手里,就连北方佬也相信有这么回事。”
“几百万-金元?”
“是的,亲爱的,我们邦联政府的金元到哪里去了呢?总有人拿了吧,巴特勒船长就是其中的一个。北方佬原来还以为是戴维斯总统从里士满撤退时带走了,可是他们后来抓住这个可怜的人时,他几乎是一个子儿也没有。仗打完时,金库里的钱全没了,所以大家认为一定是某些偷越封锁线的商人拿走了,还守着秘密。”
“几百万一金元!可他们怎么一”
“巴特勒船长不是曾经运了几千包棉花到英国和拿骚替邦联政府卖吗?”佩蒂得意扬扬地说,“他带去卖的不仅是他自己的棉花,也有政府的棉花。你总知道战争时期棉花在英国卖的是什么价吧。是可以随意开价的!他当时是政府的全权代理人,原本应该用卖了棉花的钱买军火,再把军火运回来。后来因为封锁得太严密,他没法把军火运进来,卖棉花的钱就一分也没花。所以巴特勒船长和另一些跑封锁线的商人就把数百万美元存人了英国银行,等待封锁线形势的缓和。不用说,他们是不会用邦联政府的名义存钱的。他们用的是私人的名义,钱仍然在那儿……投降以来,大家就一直在谈论这件事,还严厉地指责那批闯封锁线的商人。北方佬因为巴特勒船长杀了那个黑人逮捕他时,准是早听到这种传闻了,因为他们一直在逼他说出钱的去向。你知道,现在南部邦联的存款都成北方佬的了一至少,北方佬自己是这么想的。但是巴特勒船长却说他一无所知……米德大夫说,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应该把他绞死,这么一个贼,一个投机商,上绞架是罪有应得的一哎呀,怎么了,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头晕吗?你听到这些受不了,是吗?我知道他曾追求过你,可我以为你们早就闹翻了呢。我对他从来就不满,因为他是个十足的流氓一”
“他跟我毫不相干,”斯佳丽勉强说道,“你去梅肯后,围城时期我和他吵过。现在一他人在哪儿?”
“关在广场附近的消防站里。”
“消防站?”
佩蒂姑妈格格地笑了。
“对呀,是在消防站。现在北方佬用它做军事监狱了。北方佬在广场上的市政厅周围搭起了许多木棚做营房,消防站在附近的一条街上,所以巴勒特船长就被关在那儿了。还有,斯佳丽,昨天我还听到了关于巴特勒船长的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我忘了是谁告诉我的。你知道,他这个人向来讲究穿着一简直是个花花公子,而他们却一直把他关在消防站里,不让他洗澡,他就每天闹着要洗澡,后来他们把他从牢房带到了广场上,那儿有一只饮马的水槽,全团的人都在那里洗澡,里边的水从来也没换过!他们告诉他,他可以在那里洗澡,他说,不,他情愿留着身上南方的污垢标记,也不愿再加上一层北方佬的污垢,而且一”
斯佳丽只听见一个兴冲冲的声音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也没留意她在说些什么。现在她念念不忘的只有两件事,一是瑞特的钱甚至比她预料的还要多,二是他正关在牢里。他关在牢里,而且很可能会被处以绞刑这个事实使局势稍微有了点变化,实际上是似乎变得更乐观了。瑞特要被绞死,没有什么可同情的。她现在急需的是钱,急到不择手段的地步,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管他的最后命运?况且,对米德大夫的观点她也稍微有点同意,他被绞死是罪有应得。深更半夜,把一个女子撇在两军交战的险境,自管自地去为一个巳失败的事业战斗,这种人还不应该被绞死吗?……如果能趁他坐牢的时候跟他结婚,那几百万的财产不就是她的了吗?等他一被绞死,那不都归她一人所有了吗?假如不能马上结婚,那也许可以先向他借一笔钱,答应等他一被释放就跟他结婚,或者答应他一哦,无论答应什么都行!要是他们把他绞死了,那她欠的那笔债就可以永远一笔勾销了。
有好一阵子,她的想象像火焰一般燃烧着。她想要是北方佬政府能行行好,干预这件事,让她再做一次寡妇就好了,那可是几百万元的金元啊!她就可以重修塔拉庄园,雇佣农工,可以种起绵延几十英里的棉花。她还可以添置漂亮的衣服,吃想吃的东西,苏埃伦和卡丽恩也就都能有吃有穿了。韦德也可以穿得暖暖乎乎的,可以吃到营养丰富的食品,把那只尖瘦的下巴吃得胖乎乎的,还可以给他请家庭女教师教他念书,将来还可以上大学……用不着光着脚丫子长大,像穷光蛋那样不学无术。她还可以请个好医生来照料爸爸,她还要帮助阿希礼一为了阿希礼,她还有什么不能做呢!
佩蒂姑妈的独白突然中断了,只听她问道院野怎么了,黑妈妈?”斯佳丽从想人非非中醒过神来,看见黑妈妈正站在门口,两手插在围裙口袋里,一双眼睛机警地瞪着。她不知道黑妈妈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她到底听到、看到了多少。从她那双炯炯有神的老眼看来,她大概什么都听到了,什么都看到了。
“斯佳丽小姐看上去累了,我想她最好睡觉去。”
“我是累了,”斯佳丽边说边站起来,眼睛朝黑妈妈看着,那神情像个无可奈何的孩子,“我怕是还着了凉。佩蒂姑妈,明天早上我想多睡一会儿,不跟你一起去拜访客人了,你说好吗?我以后什么时候去都可以。明天晚上芳妮的婚礼我是一定要去的。要是伤风越来越重,那就去不成了。在床上睡上一天,真是件难得的乐事。”
黑妈妈摸了摸斯佳丽的手,又看了一眼她的脸色,便露出了一点焦灼的神色。斯佳丽的脸色确实不太好。刚才思潮起伏而引起的兴奋巳消退了,所以脸色发白人发抖。
“你的手冰凉,宝贝儿。赶紧去睡吧,我去给你熬点黄樟茶喝喝,再拿块烫砖焐焐,让你出身汗。”
“我太不会照顾人了,”胖墩墩的老小姐一边大声说着,一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拍了拍斯佳丽的肩膀。“只顾自己说个没完,竟一点儿也没想到你。宝贝儿,你明天就睡一天吧,躺着养养神,我会来陪你说话儿的一哦!不,亲爱的,明天我不能陪你。我巳经答应明天去陪邦尼尔太太。她得了感冒,病倒了,她的厨娘也病倒了。黑妈妈,有你在可太好了。明天早晨你跟我一起去给我帮忙吧。”
黑妈妈陪着斯佳丽匆匆爬上了黑洞洞的楼梯,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小姐手冰凉,脚上鞋子太单薄。斯佳丽一脸顺从的样子,而且她也是完全心甘情愿。假如她能再进一步除去黑妈妈的疑虑,明天早晨让她离开这屋子,那就万事俱备了。等她们一走,她就可以去北方佬的监牢里看瑞特了。楼梯才爬了一半,她就听见隆隆的雷声开始隐隐约约地响了起来,她站在熟悉的楼梯平台上,想起这雷声多么像围城时的炮声啊。她打了个冷战。对她来说,雷声永远意味着战争和炮火。
第二天清晨,太阳忽明忽暗地照耀着,狂风驱赶着一团团乌云急速飘过。风儿吹得窗玻璃嘎嘎作响,又窜进屋子发出轻轻的呜呜声。斯佳丽做了简短的感恩祷告,并多谢上帝让昨夜的雨停住不下了。她一直在床上躺着没睡着,倾听着这雨声,她知道这一下她的天鹅绒新衣服和新帽子可要遭殃了。现在能断断续续地瞥见阳光,她顿时觉得精神焕发。她好不容易才赖在床上,装出虚弱的样子,还假惺惺地咳嗽了几声,等待着佩蒂姑妈、黑妈妈和彼得大叔出门,到邦尼尔太太家去。后来,大门终于砰的一声关上了。家里就只剩下厨娘一个人在厨房里哼着小调,她从床上跳了起来,从衣橱的挂钩上取下了自己的新衣服。
睡眠使她的精神恢复了不少,也给她增添了力量。她还从自己内心深处那颗又冷又硬的心中汲取了勇气。眼看自己就要跟一个男人一随便哪个男人一展开一场智慧斗争,这似乎让人感到很振奋。过去的几个月里,她经历了无数次挫折,现在得知自己最后正式面对一个不折不扣的对手,而且也许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把他摔下马来,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轻松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