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实说吧,斯佳丽,我们是朋友一是非常熟悉、非常交心的朋友一无话不谈,如果你能等我从牢里出来,不是更明智吗?难道你觉得嫁给弗兰克·肯尼迪那老头儿,比跟我私下偷情更有诱惑力吗?”
像往常一样,他的讥讽总是惹得她极为愤怒,对他的厚颜无耻她总是用放声大笑来表示轻蔑。
“别胡说八道!”
“还有件事困扰我很久了,你能不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你对所嫁的男人并没有一点爱情,甚至没有一点好感,但是却嫁了一个又一个,难道你这样做就没有一点女性的厌恶,没有一点娇弱者的恐惧吗?人们都说我们南方女性很娇弱,难道我听到的情况不正确?”
“瑞特!”
“让我自己来回答吧。虽然我从小受的教育让我得出女人是脆弱、温柔而敏感的这么一个可爱的结论,我却向来觉得女人有一种男人所不具备的刚强和忍耐。但是依据欧洲大陆的规矩,夫妻之间要是真正有爱情,倒是一种极其糟糕的结合形式。从趣味上来说,确实很糟糕。我向来认为欧洲式的婚姻观念很正确。为方便而结婚,为快乐而恋爱。这是一种相当合情合理的制度,难道不是吗?想不到你的观念与欧洲国家的见解倒比较接近。”
斯佳丽恨不得大声喝道:野我不是为方便而结婚!”但不幸的是瑞特巳经把她给制伏了,无论她怎么抗议说自己的清白受到了损害,都只能引出他更加剌人的话来。
“你怎么说个没完?”她冷冷地说。她想赶快换个话题,便问道:野你是怎么从监狱里跑出来的?”
“哦,那件事儿·”他满不在乎地答道。“没碰到什么大麻烦,今天早晨他们就放我出来了。我有一个华盛顿的朋友,在联邦政府的参议院里有很高的地位,我巧妙地对他施行了一点讹诈,事情就办成了。这人倒是个好人,是北方的一个坚定的爱国者,当年我帮南部邦联买枪和有裙箍的裙子,都是从他那儿搞到的。当我以适当的方式让他知道我倒霉的处境之后,他便赶忙用他的势力把我给释放了。现在什么都靠势力,斯佳丽。将来万一你被逮捕,就要记住这句话。有了势力什么事情都能办,一个人有罪还是无罪不过是理论上的问题罢了。”
“我敢打赌,你决非无罪之人。”
“说得不错!被释放了,我可以说句老实话,我跟该隐一样有罪。那个黑人确实是我杀的。他对一位上等女人咋咋呼呼的,见到这种事我们南方的男子汉能容忍得了吗?既然对你招认了,我索性都说了吧。我还曾经在一家酒吧里为了几句口角开枪杀死了一个北方军的骑兵。当时我没有为这件事受到指控,大概哪个可怜的替死鬼早巳替我上了绞架。”
见他这么轻松愉快地谈论杀人的勾当,她不由得毛骨悚然。出于道德她真想怒斥他一顿,但是她突然想起埋在塔拉庄园攀藤的葡萄棚下的那个北方佬了。他始终没引起她良心上的谴责,正如她可能踩死一只蟑螂一样。她自己也跟瑞特一样有罪,怎么能堂堂正正地审判瑞特呢?
“还有一件事,看来我还是干脆对你和盘托出吧,我对你现在巳经是肝胆相照了,不过请你千万别告诉佩蒂帕特小姐!我的确有那笔钱,现在正平平安安地放在利物浦一家银行里。”
“那笔钱·”
“对,就是北方佬拼命想查找的那笔钱。斯佳丽,那天你向我要钱,我不肯给你,绝不是我吝啬。当时如果我开一张支票给你,他们就有可能会查出这笔钱的下落,到那时没准你会一个子儿都拿不到。我惟一的希望就是按兵不动。我知道这笔钱非常安全,因为万一出现了最不幸的情况,这笔钱被他们查了出来,并从我手中拿走,那我就会把战争期间卖武器弹药给我的那些北方爱国者的名字一个个讲出来。这样一来,丑闻就张扬出去了,因为这批人里有的现在在华盛顿身居要职。事实上,我这次之所以能出狱,用的就是恫吓的办法。我一”
“你是说一你手中确实有南部邦联政府的金子·”
“不,不是全部。上帝呀,并不是全部!当初参与做这种封锁线生意的大概有五六十人,他们的钱也有许多存放在拿骚、英国和加拿大。南部邦联政府的人非常讨厌我们这些人,因为他们没我们精明。我手里有近五十万。想想看,斯佳丽,五十万金币呢!要是你能控制住自己急躁的脾气,不匆匆忙忙地与别人结婚就好了。”
五十万金币。一想到这么多钱,她就痛苦极了,像真的得了病似的。他那几句挖苦话就像耳旁风,她连听都没听见。在这个苦难、贫困的世界上,竟还藏有这么多钱,真让人难以置信。这么多的钱,这么许许多多的钱,却让别人拿去了,毫不费力地拿去了,而且拿去了也没多大用处。而她呢,只有这么一个多病的老头儿丈夫,只有这么一家寒碜肮脏的小店铺,除此之外就是这个对她充满敌意的世界。瑞特·巴特勒这样的流氓竟有那么多钱,而她虽肩负着这么沉重的担子,却两手空空,这太不公平了。她恨他一这个穿着像花花公子、坐在这儿奚落她的家伙。哼,她不想恭维他的聪明乖巧,否则他会越发得意忘形了。她只想找几句刻毒的话剌剌他。
“你拿了政府这笔钱还自以为是正当的吧。哼,根本就不是正当的。你这明明是偷钱,难道你不清楚吗?换了我,是决不会要这种昧良心的钱的。”
“哎呀,我的天哪!这葡萄可真是蛮酸呀!”他大声喊道,一面一本正经地板起脸来。“那么我这钱究竟是从谁那儿偷来的呢·”
她没吭声,心里拼命地在想他的钱究竟是从谁那儿偷来的。说穿了,他干的事其实就是弗兰克干的,只不过弗兰克干的规模小一些罢了。
“老实告诉你吧,”他继续说道,“我这笔钱里,有一半是我正正当当赚来的。有一部分是在北方爱国者的帮助下攒起来的,他们偷偷地出卖他们那个合众国是自愿的,因为他们卖的货有百分之百的利润。还有一部分是我在战争初期做棉花生意赚的,当时我低价买进棉花,正赶上英国纱厂急需棉花,我就一块钱一磅卖给了他们。还有一部分是搞粮食投机赚来的。我为什么要让北方佬拿走我辛辛苦苦得来的成果?不过剩余的部分确实是南部邦联政府的。那是我设法把政府的棉花偷运出封锁线,运到利物浦去后高价出售得来的。当初政府信任我,把棉花交给我去卖,然后将卖得的钱用来买皮革、枪支和机器。我收下棉花,帮助代买货品,这些本都是诚心诚意的。我奉命把卖得的黄金以我私人的名义存在英国银行里,这样我可以取得较好的信誉。你还记得,后来封锁线形势吃紧,由于找不到一条船可以让我出人南方的任何港口,所以那些钱就留在英国了。再说当时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难道像傻瓜似的把钱从银行里提出来,设法运回威尔明顿来,然后让北方佬都收去吗?难道封锁线吃紧是我的过失吗?我们的事业失败了,难道也是我的过失吗?这钱是属于南部邦联政府的。然而现在巳经没有邦联政府了一尽管有些人说这很难说。那么让我把钱交给谁呢?交给北方佬政府吗?人们觉得我是个贼,我怎能不怨恨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皮匣子,从里面抽出一支长雪茄,拿到鼻子前津津有味地闻着,一面假装焦急地看着她,好像在等她回答。
这该死的家伙,她想,他总是先我一步。他的论点里总是有毛病,但是我永远没法儿弄清楚他的毛病究竟在哪儿。
“你可以把这笔钱,”她严肃地说,“去分给穷人嘛。邦联政府虽然不存在了,但是邦联的支持者还是很多的呀,他们家里的人都在挨饿呢。”
他把头往后一仰,放肆地大笑起来。
“每次你这样装出伪善的样子时,就是你最最妩媚动人、也是你最最荒唐可笑的时候,”他显出非常兴奋的样子嚷道,“我劝你还是一直说老实话吧,斯佳丽。你不会说谎。世上就数你们爱尔兰人最不善于说谎了。算了,别转弯抹角了。你是决不会关心他妈的什么邦联政府的,更不会关心支持邦联的人。如果我提出把钱全部送掉,你准会尖叫起来反对,除非我先让你得到最大部分的钱。”
“我不要你的钱。”她勉强装出一副冷漠而正经的神情开口说。
“哦,真的不要吗?你的手心马上就会发痒呢。如果我拿四分之一的钱让你看,你准会扑上去。”
“如果你到这儿来是为了侮辱我、嘲笑我穷的话,那我就要请你走了。”她一边反驳,一边用手把沉重的账本从腿上移开,以便站起来说话可以更有力些。他马上站到她前面,哈哈笑着把她推回到椅子上去。
“你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听到真话不发火呢?你自己实事求是地谈论别人时从不在乎,那为什么别人实事求是地谈论你就不行呢?我并没有侮辱你。我觉得占有欲是一种很好的品性。”
她不怎么理解“占有欲”这词儿的含义,但是他既然在赞美这种品性,她的心情也就稍微平和了一些。
“我并不是来嘲笑你贫穷的,而是来祝你健康长寿、婚姻美满的。顺便问一声,你妹妹苏埃伦是怎么看你这种非法侵占的呢?”
“我的什么?”
“你是在她鼻子底下把弗兰克抢走的。”
“我并没——”
“好吧,我们不要咬文嚼字了。她到底是怎么说的?”
“她什么都没说。”斯佳丽说。他的眼珠子转了转,流露出对她说谎的指责。
“她可真慷慨啊!好吧,现在谈谈你自己的情况吧。不久前,你还去监狱找过我,我当然有权知道你的境况。弗兰克的钱真像你希望的那么多吗?”
她无法回避他的粗鲁。要么忍受,要么让他走开。可现在她不想让他走。虽然他的话句句带剌,但说的都是事实。他知道她做了些什么,也知道她这么做的原因,但他好像并不因此而看轻她。他的问题虽然提得很露骨,让人听了不舒服,但似乎都是善意的关切。他是她惟一可以吐露心声的人。这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因为她巳好久没向别人谈谈自己,吐露一下自己的心思了。每次她向别人说心里话,别人似乎都感到特别吃惊。跟瑞特谈话可以用一件事作比喻:就像穿着一双太紧的鞋子跳舞之后,换了一双旧拖鞋那么舒适而自在。
“你那笔税款还没弄到手吗?塔拉庄园大门口的那条狼不至于还在吧。”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完全变了。
她抬起了头,与他目光相遇,发现他脸上有一种表情,这种表情先是让她感到震惊和惶惑,接着便露出了笑容。这是一种近来她脸上难得出现的甜蜜而妩媚的笑容。虽然瑞特这个人十恶不赦,但有时候心肠却极好。现在她明白了,他到此来的真正原因并不是来戏弄她,而是想弄清楚她急需的那笔钱是否巳经搞到了。她知道他一出监狱就急忙来到她这里,如果她还需要钱,就打算借给她,尽管他表面上装着从容不迫的样子,他折磨她、羞辱她,即使她识破了他的真正用意,他也决不会承认的。这个人真是让人难以捉摸。难道他对她真的怀有一份心,只是不愿意承认吗?或者还是有什么别的用意?也许他还怀有别的用意吧,她想。但谁说得清呢?他常常会干出些怪异的事来。
“对,”她说,“现在门口巳没有狼了。我一我巳经弄到那笔钱了。”
“我敢说你一定是经过了一番斗争才弄到的。你不可能一直忍着,到结婚戒指套上指头才开口吧?”
被他一语道破了实情,她差点儿笑出来,虽拼命忍着,仍不免露出了笑靥。他重又伸开腿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好吧,说说你贫穷的境况吧。弗兰克这家伙曾对你吹嘘过他的未来吗?如果他真这样欺骗过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那就该结结实实地揍他一顿鞭子。好吧,斯佳丽,把一切都告诉我吧。你不应该对我隐瞒什么,你最糟的情况我也都了如指掌。”
“哦,瑞特,你这人真是太坏了一我真不知道用什么词儿才恰当!他的确没有欺骗过我一”她突然觉得想一吐为快。“瑞特,只要弗兰克能把外面的欠账收回来,我就什么心都不用操了。可是,瑞特,欠他账的有五十个人,他就是不肯去要。他脸皮太薄,他说一个上等人不能对别的上等人做这种事。所以这些钱可能要几个月后才能收回来,也许永远都收不回来。”
“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你家里没钱吃饭了,非等他收回钱不可吗?”
“可不是,不过一嗯,其实我是自己想要一点钱用用。”她想起了锯木厂,眼睛一亮。也许-“做什么用?还是要付税款吗?”
“这关你什么事·”
“当然,因为你现在心里正盘算着向我借钱呢。哦,你的心思我全明白。我愿意借给你,亲爱的肯尼迪太太,而且,不需要你不久以前提议给我的那种可爱东西作担保。当然,除非你坚持要给给。
“你真是个最最粗鲁的一”
“一点也不是,我只不过是想让你放心罢了。我知道你为了这点事在担心呢。虽然并不十分担心,但总有那么一点吧。我愿意借钱给你。但是我确实很想知道你打算怎么用这笔钱。我认为我有这个权利。如果你是要用这钱去买几件漂亮的衣服,或者购置一辆马车,那我心甘情愿借给你。但如果你是去替阿希礼·韦尔克斯买新裤子穿,那我恐怕就不能不拒绝你了。”
她一下子火冒三丈,嗫嚅了半天才说出话来。
“阿希礼·韦尔克斯从来没拿过我一个子儿!他哪怕在挨饿,也决不会拿我一个子儿的!你一点也不了解他,他这个人非常有尊严,非常有骨气的!像你这种人一当然不可能理解他。”
“你何必开口骂人呢。我也可以想出点什么来骂你,而且可以骂得一点也不比你差。你忘了我是不断通过佩蒂帕特小姐了解到你的情况的,她是个老实人,碰到富有同情心的人是无话不谈的。我知道阿希礼从罗克艾兰回来后一直就待在塔拉庄园。我也知道你甚至容忍他带着妻子住在那儿,想必这让你很是痛苦吧。”
“阿希礼是一”
“啊,对,”瑞特大大咧咧地挥挥手说。“阿希礼是个非常高尚的人,决不是我这种俗人所能理解的。但你别忘了当初在十二棵橡树庄园你跟他演的那微妙的一幕,我可是个相关的见证人啊。我看得出从那以后,他的心意始终没变。而你也始终没变。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他那天扮演的角色可并不十分高尚啊。我看他现在扮演的角色也不见得会更高尚。为什么他不带着家眷去找工作?为什么要赖在塔拉庄园?当然,这仅仅是我一时的想法,但是你要钱去维持供养着他的塔拉庄园,那我一个子儿都不会借给你的。对男人而言,谁要是让女人养活,那是非常丢人的。”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他一直都像庄稼汉一样干着活儿呢!”她尽管满腔怒火,但一想到阿希礼劈栏木的情景,便觉得一阵心酸。
“我看他真是把难得的好手啊。干起施肥活儿来他真是没说的,而且一”
“他是一”
“哦,不错,我知道。我们可以承认他在尽他的力量干活,但我想象不出他会给你多大帮助。他们韦尔克斯家的人永远干不了什么庄稼活一也干不成什么有用的事!这类人纯粹是装饰品。哦,请你别发火,我对这位有尊严、有骨气的阿希礼所说的粗话你别放在心上。我就纳闷,像你这么一个意志坚强的女人,怎么也会一直抱着那种错觉不放。你到底要多少钱?你要钱到底干什么用?”
她没有回答,他便不断地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