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把以前那些对她行为的所有指责跟眼下城里流传的风言风语相比,那就算不了什么了。大家都在说斯佳丽不但跟北方佬做买卖,而且处处都显得是真的乐意这么干!
梅里韦瑟太太和其他许多南方人虽然也都在跟新来的北方佬做生意,但是他们与她是有区别的,那就是他们并不是心甘情愿这么干的,而且他们这种不情愿的心情是明显表露出来的。而斯佳丽却心甘情愿做这种买卖,或者至少表面上看是如此,反正情况一样糟糕。她确实跑到北方佬家里去过,跟北方佬的太太们一块儿喝茶。事实上,她跟北方佬的来往简直到了无所不为的地步,就差没有请他们到自己家里去了,而城里人则猜想,要不是佩蒂姑妈和弗兰克,她甚至会请他们去的。
斯佳丽自己也知道全城的人都在议论她,可她不在乎,也没法在乎。对于北方佬,她的心情就跟他们当年要烧掉塔拉庄园那天的心情一样,怀着深仇大恨,但是她能把这种仇恨掩饰起来。她知道如果要赚钱,就得从北方佬手上去赚。她还懂得对他们微笑,并说上几句好话去巴结他们,那是为自己的木材厂兜售生意的最可靠办法。
等将来有一天,她很有钱了,而且钱都巳藏在北方佬找不到的地方,那她就要对北方佬说实话了,她会对他们说她多么憎恨、厌恶和鄙视他们。那该是件多么痛快的事啊!但在这一天还没到来之前,她只好跟他们相处,这是明摆着的通情达理的办法。如果说这是伪善,那就让亚特兰大人充分利用这种伪善吧!
她发现跟北方军官交朋友就像探囊取物般容易。他们是一片充满敌意的土地上的寂寞流亡者,而且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渴望跟有教养的女性交往,然而在这座城市里,凡是体面人家的女子,从路上走过时都对他们侧目而视,那模样就像恨不得要朝他们吐唾沫似的。只有妓女和黑种女人,才会和和气气地跟他们说话。斯佳丽虽然惹起了不少议论,然而却分明是个上等女人,并且又出身名门,所以她嫣然一笑,那双绿眼里闪出的动人光芒,会让他们丧魂失魄。
斯佳丽坐在自己的马车里跟他们说话,让她那对酒窝发挥着作用,心里却往往对他们极端厌恶,她甚至想当着他们的面诅咒。不过,她克制住了自己,她还发现那些北方佬可以随她摆布,跟她和南方男子所进行的那种消遣一样容易。所不同的是,这谈不上是消遣,而是一件让人生厌的事。她扮演的角色是一位落难的优雅、可爱的南方太太。她摆出一副庄严矜持的神情,这样就可以把受她摆弄的那些男人拒于适当的距离之外。但是,她的举止仍然显得很文雅,使那些北方佬军官一想起肯尼迪太太,心里总有一点暖乎乎的感觉。
这种暖乎乎的感觉对斯佳丽是大有益处的一这正是她有意要造成的。有许多驻军军官,因为不知道要在亚特兰大待多久,都把家眷接来了。旅馆和客店都巳挤满了人,所以他们在建造许多小房子,他们愿意向这位和气的肯尼迪太太买木材,因为她待他们比城里任何人都客气。那些提包客和叛贼,也都在建造华丽的住宅、店铺和旅馆,他们也都愿意上她这儿来谈生意,而不愿意到以前的邦联军人那儿去,因为这些人彬彬有礼,但这种彬彬有礼既一本正经又冷冰冰,实在比开口骂他们还要让人难受。
就这样,因为她既漂亮又迷人,有时候还会装出一副孤苦伶仃的样子,所以那些北方佬都愿意光顾她的木料场,也愿意光顾弗兰克的铺子,他们觉得应该帮助这位有勇气的弱女子,因为她显然只有一位窝囊的丈夫在支持她。斯佳丽眼看着生意在兴隆起来,觉得自己不但用北方佬的钱来使眼前的事情得到了保障,而且有了北方佬做朋友她将来也就有了靠山。
把跟北方佬军官的关系保持在她所希望的程度上比她设想的要容易,因为这些北方军官对南方的上等女人好像都怀有一点敬畏。但是不久她便发现,那些军官太太却都成了麻烦,这可是她没有预料到的。跟那些北方女人打交道,并不是她的本意。她倒很愿意避开她们,但是办不到,因为这些军官太太们非要见见她不可。她们对南方和南方女人怀有强烈的好奇心,而斯佳丽是第一个给了满足她们这种好奇心机会的人。亚特兰大的其他女人,跟她们不来往,甚至在教堂里碰见,也不肯向她们点头打招呼,所以当斯佳丽为了生意到她们家里去时,她仿佛使她们的愿望得到了满足。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当斯佳丽将马车停在一个北方佬的家门口,坐在马车里跟这家的男人谈论屋顶和柱子的时候,这家的太太就会跑出来参加他们的谈话,或者执意要请她进屋去喝杯茶。虽然斯佳丽对这种邀请很反感,但却难以拒绝,因为她一直盼望着能有机会婉转地建议她们到弗兰克的铺子里去买东西。不过有好多次,她的自我克制能力受到了严峻挑战,因为那些女人会问她许多涉及到她个人的问题,也因为她们对所有南方的事物都做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由于那些北方女人把《《汤姆叔叔的小屋》看做仅次于叶圣经》的启示,所以她们全都想知道南方人是不是家家都养着用来追逐逃亡黑奴的猎犬。然而当斯佳丽回答她们说她这辈子都只见过一条猎犬,且既温和又瘦小,不是那种高大凶猛的猎犬时,她们始终不相信。她们想知道庄园主是否真有往农奴脸上烫印记的烙铁,和把农奴活活打死的九尾鞭,斯佳丽还发现她们对黑奴男女姘居的情形表现出非常粗俗而下流的兴趣。对此斯佳丽尤其感到厌恶,因为自从北方佬的士兵在亚特兰大驻扎下来以后,黑白杂种孩子的数量剧增。
这种抱着无知偏见的言论,若是让亚特兰大其他女人听到了,准会气得要死,但斯佳丽却尽量克制自己。她之所以能克制住自己,是因为她们激起她的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是鄙夷。她们毕竟是北方佬,北方佬本来就干不出好事的嘛。因此,她们对她的国家、她的人民以及他们的道德的随意侮辱,她都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这些只能让她暗暗产生鄙夷。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偶然的事,使她怒不可遏,同时也让她看清了(如果她需要看清的话冤:南北双方之间的鸿沟是多么深,而这道鸿沟是绝对不可能逾越的。
一天下午,她和彼得大叔赶着马车回家,路上经过一栋北方佬的房子,里边住着三户人家,他们都在造房子,用的是从斯佳丽那里买来的木料。她赶车经过的时候,这三家的女人正站在门口的过道上,她们招手让她停一下。那三个女人都跑出来走到下车台跟前,与她打招呼,那说话的腔调让她觉得,北方佬什么都可以饶恕,就是说话的口气坚决不可饶恕。
“肯尼迪太太,我正要找你,”一位从缅因州来的瘦长女人说,“我要向你打听一下有关这座愚昧无知的城市的事。”
斯佳丽鄙夷地将她这种对亚特兰大的侮辱咽下肚去,强装笑脸回答道:
“你要打听什么事?”
“我的保姆布丽奇特,回北方去了,她说她在这些‘黑鬼’中间一天也待不下去了。现在我的几个孩子闹得我都快疯了!你一定要告诉我怎么才能再找到一个保姆。我不知道上哪儿找去。”
“这并不难呀,”斯佳丽说着便笑了起来,“如果你能找到一个刚刚从乡下来的黑女人,这个女人还没有被解放了的黑人事务局教坏,那你就找到了一个最好的仆人。你只需站在自己家大门口,看见黑女人经过就问,保管你一”
那三个女人气得大声喊了起来。
“你以为我会把自己的孩子交给一个黑鬼吗?”那个缅因州的女人说,“我要一个爱尔兰好姑娘。”
“在亚特兰大恐怕找不到爱尔兰女佣,”斯佳丽语气冷淡地答道,“拿我自己来说吧,我就从来没见过白种佣人,我家里也不愿意雇用白种佣人。而且,”她忍不住让她的话里带上了点挖苦的味道,“我可以向你们保证,这些黑人不是吃人的野人,而是十分可靠的。”
“啊呀,不行!我家里是不容许有黑人的。你怎么出这么个主意!”
“我才不会相信那些黑人,我才不干呢,说到让她们来替我管孩子……”
斯佳丽想起了黑妈妈,她那双慈祥的、骨节很大的手就是在服侍母亲、她和韦德的过程中逐渐变粗糙的。这些外乡人对那些黑皮肤的手知道些什么呢?她们哪里知道这些手是多么可亲、多么令人感到慰藉,它们是多么善于安慰和爱抚呢?她顿时笑了起来。
“黑人是你们解放的,你们却这么看他们,这倒真是奇怪了。”
“我的天哪!不是我,亲爱的,”那个缅因州女人笑道,“我是上个月才到南方来的,在此以前我从来就没见过黑人,而且巴不得从今以后也不再见到呢。他们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他们这种人我是一个也不会相信的……”
斯佳丽早巳觉得身旁的彼得大叔呼吸急促起来,他挺直了腰板坐在那儿,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马耳朵。后来那个缅因州女人突然大笑了起来,她指着彼得叫她的两个同伴看,这使斯佳丽更加注意他了。
“你们瞧那个老黑鬼,胖得简直像只癞蛤蟆,”她格格地笑着说,“我猜他准是你们家的老宝贝,是不?你们南方人并不懂怎么对待黑人,把他们都给宠坏了。”
彼得咽了一口气,额头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但他仍然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哪个白人把他叫“黑鬼”呢。其他黑人倒是这么叫过。可是没有一个白人这么叫过他。许多年来他彼得可一直是汉密顿家受人尊敬的柱石,如今却被人说成是不可信赖的,还被人叫做“老宝贝,!
斯佳丽感到,而不是看到,彼得那黑黑的下巴由于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而颤抖起来,于是她自己也不由得感到气得要发疯了。起先这几个女人还在耻笑南方军队,诽镑杰夫·戴维斯,还指责南方人虐待、杀害黑奴。她鄙夷地平心静气地听着。只要是对她本人有利,即使侮辱她不贞洁、不诚实,她也会忍受的。但是,此时她们对这个忠实的老黑人说了这么多愚蠢的话,就像一根火柴掉进了火药堆,她的怒火给点燃了。有好一会儿,她眼睛看着彼得腰带上挂着的一支大骑马手枪,两手痒痒的。这些傲慢、愚蠢、专横的征服者实在是该杀!然而她却只是紧紧地咬着牙,下颚上的肌肉都暴了出来。她暗暗提醒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将来总有一天,她可以直截了当地对北方佬说自己心里想说的话。总有这么一天的,对。老天有眼!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彼得大叔是我们家里的人,”她用颤抖的声音说,“再见,我们走吧,彼得。”
彼得突然抽了马一鞭,那马一惊向前蹦了起来。当马车颠颠簸簸地朝前走动的时候,斯佳丽听到那个缅因州女人迷惑不解地说院野她家里的人?不见得说是她的亲戚吧?他的肤色黑得很呢。”这些该死的家伙!应该把他们从地球上消灭掉。如果有一天我有了足够多的钱,我一定要朝他们脸上吐唾沫!我一定要一她瞥了彼得一眼,看见一滴泪珠正从他的鼻子上滚落下来。她因为他受了侮辱,心里产生了一阵强烈的怜悯和悲伤,两只眼睛也不由得疼痛起来。仿佛有人愚蠢地虐待了一个孩子似的。这些女人伤了彼得的心一就是这个彼得,在整个墨西哥战争期间曾跟随汉密顿老上校;也就是这个彼得,在主人死的时候将他抱在怀里,他把兰妮和查尔斯扶养大,他一直都在服侍糊涂而傻乎乎的佩蒂帕特,在她逃难的时候“保护”她,投降以后还“弄”了一匹马,穿过满目疮痍的乡间把她从梅肯一路送回家去。而这些女人竟还说黑人不可信赖!
“彼得,”她一面用手抓着他骨瘦如柴的臂膀,一面颤抖地说,“你怎么哭了,真丢人。干吗放在心上?她们不过是几个该死的北方佬而巳!”
“她们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好像我是一个傻瓜,不懂她们的话一好像我是个非洲人,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彼得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地哼了一声,“她们叫我黑鬼,可我不是什么黑鬼,我一辈子都没有被白人叫过黑鬼!还说我是老宝贝,说什么黑鬼是不可信赖的!说我这人不可信赖!哼,当初老上校死的时候对我说:‘你,彼得!就好好照看我的孩子吧,好好照看年轻的佩蒂帕特小姐吧,’他说,‘她头脑简单得像只蚂蚱。’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好生照看着她。”
“除了天使加百列,谁也没有你干得这么出色,”斯佳丽安慰他说。“没有你,我们哪能活到今天!”
“谢谢你这么说,小姐。这种事情只有我知道,只有你知道,他们北方佬是不会知道的,他们也不想知道。他们怎么会跟我们搭界的,斯佳丽小姐?他们不了解我们南方人。”
斯佳丽没有作声,因为她憋了一肚子火,刚才在那几个北方佬女人面前没有发作,这会儿仍在肚子里燃烧着。两人默默无言地赶着车回家。彼得巳停止了抽泣,他的下唇也开始渐渐地鼓了起来,鼓得让人惊讶,最初的伤心情绪正在渐渐平息,而怒火却在心坎里越烧越旺。
斯佳丽想:这些该死的北方佬真怪!这几个女人看到彼得肤色是黑的,似乎就以为他没长耳朵,听不见,以为他不像她们那样有敏锐的感情,不会伤心。他们北方佬不懂得应该耐心地对待黑人,他们跟孩子一样,应该受到指导、表扬、疼爱乃至责备。他们不了解黑人,也不了解黑人和他们旧主人之间的关系。然而,他们却发动了一场战争来解放他们。现在他们虽把黑人解放了,却又不愿和他们发生任何关系,仅仅是利用他们给南方人造成恐怖罢了。他们不喜欢黑人,不信任黑人,不了解黑人,却一直大声疾呼地宣传说,南方人不知道如何与黑人相处。
他们居然说什么不能信任黑人!斯佳丽对黑人远比对大多数白人信任,也肯定比对任何一个北方佬信任。他们身上具有忠诚、耐劳、仁爱等品质,不是任何煎熬能破坏的,也不是金钱能买到的。她想起面临北军人侵却仍然留在塔拉庄园的那几个忠心耿耿的黑人,当时他们本可以逃走,或者参军去过悠闲的日子。但是他们留下来了。她想起迪尔西当初是怎么陪她在棉田里干苦活的,又想起波克是怎么冒着生命危险偷邻居家的鸡来给家里人吃的,还想起黑妈妈为防止她做错事又是怎么跟着她到亚特兰大来的。她同时想到自己邻居家的那些仆人,也都忠心耿耿地始终厮守着他们的主人。男主人在前线打仗时,他们保护着自己的女主人,在战乱的恐怖中陪着她们去逃难,受了伤的他们护理,死了的他们掩埋,失去亲人的他们给以安慰。他们替主人干活,代主人乞讨、偷窃,为的是主人的桌子上不致缺乏食物。即使在现在,虽然解放了的黑人事务局对他们许下了种种奇迹般的诺言,他们仍然舍不得离开他们的白种主人,而且比以前当奴隶的时代更加劳苦。然而这一切,北方佬是不了解的,也永远不会了解。
“可是是他们解放了你们呢!”她大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