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利可图,我想他是会逼人走跳板的。总而言之,他弄到了很多钱,多得能留给我父亲,让我父亲也成了大富翁。不过我们家里的人都很小心,总是称他是一个‘海船的船长’。后来他在一家酒馆跟人吵架,被人打死了,那时离我出世还早得很呢。不用说,他一死,我们做小辈的都松了口气,因为这位老先生一天到晚都泡在酒里,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很容易忘记自己是个‘巳退休的船长’,反而常常向人们回忆自己过去的生涯,这可把我们这些儿孙们吓坏了。不过我倒是十分钦佩他的,我情愿学他的样,也不想学父亲。我父亲是位和蔼可亲的绅士,行为非常检点,满脑子为人之道一你准明白会是什么结果。我肯定你的儿女决不会赞成你的所作所为,斯佳丽,正如现在梅里韦瑟太太、艾尔辛太太以及她们的儿女对你不赞成一样。将来你的儿女大概都会既温柔又顺从,艰苦奋斗过的人养出来的子女通常都是这样。更糟糕的是,像所有的母亲一样,也许你也决不愿让自己的子女再吃你自己吃过的苦。这就大错而特错了。艰苦既能造就一个人,也能毁掉一个人。所以你只能等你孙子辈的人来赞赏你了。”
“我想不出我们的孙子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你所说的‘我们’,意思是不是指你和我有共同的孙儿孙女呢?咦,肯尼迪太太!”
斯佳丽突然发觉了自己的失言,不由得满脸通红。她不仅仅是因为他这一句玩笑话而觉得不好意思,而且也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大肚子。他们俩谁也没有提起过有关她怀孕的事,而且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哪怕天气暖和,她也总是把车毯一直盖到腋下,同时还一直以一般女性的方式安慰自己,认为这么盖着大肚子就一点也看不出来了。现在她因为自己怀着身孕而突然恼怒起来,也因为他看出来了而感到羞愧。
“给我滚下车去吧,你这个想法肮脏的畜牲!”她说道,声音有点发抖。
“我现在决不下车,”他平静地答道,“你还没到家,天就会黑下来了,而就在下一道泉水附近的帐篷和窝棚里,住着一帮新来的黑人,听说都是些下流鬼。你何必让容易冲动的三运党人今晚穿起夜行服来骑着马到处奔跑呢钥”
“你滚吧!”她一边使劲地拉着马缰绳,一边喊道,可这时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他连忙勒住马,递给她两块洁净的手帕,一面很熟练地托住她的头,让她伸到车子一边去。傍晚的阳光正穿过新抽芽的树叶丛斜射过来,仿佛一片金黄与翠绿交织成的漩涡,那景象持续了好一会儿,让人看了头晕目眩。等那一阵眩晕过去之后,她把自己的头埋在双手里,纯粹是由于羞辱而哭了起来。不仅是因为当着一个男人的面呕吐一呕吐本身就够煞风景的了,一个女人不巧遇到这样的事情会觉得狼狈不堪一而且由于这么一呕吐,她巳经怀孕了这个羞人的事实现在肯定暴露无遗。她觉得自己从此不再敢正面注视他了。这种丢丑的事没有碰到别人,却偏偏碰到这个向来不尊重女人的瑞特!她不停地哭着,一边等着他说出几句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粗鲁的打趣话来。
“别那么傻了!”他平静地说,“如果因为怕难为情而哭泣,那你真是太傻了。听我说,斯佳丽,不要孩子气了。你当然应该清楚,我又不是盲人,我早就看出你怀孩子了。”
她用吃惊的声音喊了声“哦”,便用手指把那张绯红的脸捂得更紧了。“怀孩子”这几个字本身就够吓人的了。弗兰克在提到她怀孕的时候总是非常窘迫地说“你身子不便”;当年杰拉尔德在不得巳提到这类事情的时候,惯于使用“即将分娩”这种较为文雅的字眼,而太太小姐们则斯文地把怀孕称做“有喜了”。
“如果你以为我不知晓这件事,那你真是个孩子了。你一直用这块暖和的车毯遮着身体,我自然知道。要不然,我为什么一直一”
他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了,两人之间一片静默。他重新抓起缰绳,对着马儿“驾”地叫了一声。他继续平静地跟她谈着话,当他那慢条斯理的话语令人愉快地传到她的耳畔,她低垂着的脸上的红晕褪去了一些。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吃惊,斯佳丽。我总以为你是个明白人,所以我感到失望。难道在你的头脑里会存有那种怕羞的念头?我想我自己不是一个上等人,所以才会对你提起这件事的。我知道自己确实不是一个上等人,因为见到怀孕的女人时应该窘迫,而我却没有这种感觉。我觉得可以把她们当正常的女人来看待,而不必故意地去看天、看地、看周围的一切,却不去看那个女子的腰部一然后又偷偷地朝她的腰部瞟上一眼,我一向认为这种做法是极不礼貌的。为什么要这样呢?女人怀孕完全是正常现象啊。在这种事情上,欧洲人就比我们通情达理得多。他们看见怀孕的母亲是要道喜的。虽然我并不赞同也那么做,但他们这种态度仍然要比我们这种讳莫如深的做法高明。这是正常的现象,女人应该为此而感到自豪,而不应该深深躲进关着的房子里,好像犯了什么罪似的。”
“自豪!”她声嘶力竭地喊道,“自豪一呸!”
“难道有孩子你不觉得自豪吗?”
“哦,天哪,不!我一我讨厌孩子!”
“你是说一弗兰克的孩子·”
“不一不管谁的孩子。”
她发现自己又说漏嘴了,有好一会儿都感到懊悔,可是他照样从容地谈着,好像没听见。
“那我跟你不同,我喜欢孩子。”
“你喜欢?”听见这话她觉得很吃惊,竟忘记了羞涩,抬起头来喊道,“你真会撒谎!”
“我喜欢刚出生的婴儿,也喜欢小孩子,但等他们长大了,获得了大人的思维习惯和大人说谎、欺骗、干卑鄙勾当的能力,我就不喜欢了。这对你来说不能算是新闻。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韦德·汉普顿,虽然他不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孩子。”
这倒是真的,斯佳丽想,忽然觉得诧异起来。他确实很愿意跟韦德玩,还常常给他捎礼物。
“我们既然把这个让人讨厌的问题挑明了,而且你也巳经承认在不久的将来就要生孩子了,那么我要跟你说一些我巳经憋了两个星期一直想说的事情一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你独自赶车很危险。你自己也清楚。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如果你本人对遭人污辱不太在乎,你总得考虑这种事情所引起的后果吧。由于性格执拗,你也许会造成一种局面,使本城爱打抱不平的好汉们不得不替你报仇,非吊死几个黑鬼不可。这样,北方佬就会追捕他们,说不定就有人要上绞架。你是否想过,现在那些上等女人都不喜欢你,也许其中原因之一就是怕你的行为可能会害得她们的儿子和丈夫的脖子被套上绞索?再说,如果三运党杀了更多的黑人,北方佬就会对亚特兰大施行严厉的高压政策,相比之下谢尔曼的所作所为就会显得像天使般仁慈了。我知道自己所说的话句句是真,因为我跟北方佬来往密切。说来惭愧,他们把我当自己人,我听他们公开这么说过。他们打算消灭三K党,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哪怕把全城全烧光,把十岁以上的男子一齐绞死,也在所不惜。这对你也会有损害的,斯佳丽。你的钱也许会保不住的。而且,这野火一旦烧起来,就难说会烧到哪儿才停住。财产要被没收,租税要增加,可疑的女人要被处以罚金一这种种做法,我都听他们提起过。三K党一”
“你认识三K党的人?汤米·韦尔伯恩和休一还有一都是不是一”
他不耐烦地耸耸肩。
“我怎么会知道?我是个叛徒、变节者,是叛贼。你想我会知道吗?可是我知道那些被北方佬怀疑的人,他们只要稍微出一点差错,就等于给套上绞索了。我知道你是哪怕害得邻居上绞架也不会后悔的,可是一旦失去那锯木厂,我相信你一定会后悔的。现在看到你脸上那副固执的模样,我就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我等于是白说了。所以我只能对你说一句话,那就是你得一直把手枪带在身边一只要我在城里,我一定会设法来替你赶车的。”
“瑞特,你难道真是一真是为了保护我才一”
“是的,亲爱的,正是这种我自己经常夸耀的骑士精神促使我来保护你。”说着他那双黑眼睛里又开始闪烁着嘲弄的光芒,刚才那一脸正经的样子完全消失了。“我为什么要这样?那是因为我深深地爱着你,肯尼迪太太。是的,我一直都默默地念叨着你,一直都远远地崇拜着你,然而我是个讲体面的人,就跟阿希礼·韦尔克斯先生一样,所以我一直掩盖着这种感情。嗯,你现在是弗兰克的太太,名誉阻止我对你说这样的话。不过就连韦尔克斯先生的名誉有时也会出现裂痕,现在我的名誉也出现了裂痕,所以我就把自己隐藏着的感情向你吐露了,而且我一”
“哦,我的天哪,你住嘴!”斯佳丽打断了他的话。和往常一样,她对他让自己显得像一个自负的傻瓜总是非常恼火,同时她也不愿意把阿希礼和他的名誉当进一步交谈的话题。“你刚才还想告诉我的另一件事是什么?”
“什么?我正把一颗热恋而破碎的心向你展示的时候,你却要另换一个话题了?好吧,另一件事是这样的。”这时他眼中嘲弄的光芒又消失了,脸上呈现出阴沉而平静的神情。
“我想让你对这匹马干点什么。它性子太拗了,它那张嘴跟铁一样硬。赶起来挺费劲的,不是吗?嗯,要是它使起性子来脱缰乱跑,你没法控制它。要是车子翻进了沟里,你和孩子的性命说不定都保不住。你得替它换一副最重的嚼铁,要不然,我去替你换一匹性情温和、嘴也嫩一些的马来。”
她抬头朝他那张平静而没表情的脸望了一下,突然,她的恼怒消失了,就像刚才谈到她怀孕时引起的羞涩消失了一样。刚才,在她巴不得自己死的时候,他怀着一片好心安慰她。现在,他越发显出了好心,还十分周到地想到她的马。她突然觉得一阵感激袭上心头,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就不能永远像现在这样。
“这马确实不好驾驭,”她口气温和地表示同意,“有时我白天赶车,晚上膀子就整夜酸疼。那你看怎么好就怎么办吧,瑞特。”
他的眼里闪着调皮的光芒。
“这话听起来甜蜜而充满女人味,肯尼迪太太。不像你平时那么强蛮霸道。哦,只要恰到好处地对待你,就可以让你变成一个依赖男人的女人。”
她眉头一皱,火气又上来了。
“这次你必须给我从车上滚下去,不然,我就拿鞭子抽你。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容忍你一为什么要尽量对你客气。你这人不讲礼貌,没有道德,是个彻头彻尾的一哼,滚吧,我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但是,等他下了车,解下自己那匹拴在车背上的马,在苍茫的暮色中站着,咧着嘴朝她逗弄地嬉笑时,她一边赶车起步,一边也忍不住朝他抿嘴一笑。
是的,他这人的确很粗鲁,也很狡猾,跟他打交道很危险,而且你永远也说不准你在毫无防备的时候交到他手里的一把钝武器什么时候可能变成一把极锋利的尖刀。然而,不管怎么说,他总是让人感到兴奋一让人觉得就像偷喝了一杯白兰地那样!
几个月来,斯佳丽巳学会了喝白兰地。当她傍晚回家,浑身被雨淋得湿漉漉的,赶车赶得浑身发僵而酸疼时,她没有别的念头,只想自己偷偷瞒过黑妈妈那双处处留神的眼睛而藏在衣柜顶层抽屉里锁着的那瓶白兰地。米德大夫也没想到应该警告她怀孕的妇女是不能喝酒的,因为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正经的女子,会喝比葡萄酒还烈的酒。当然,在婚礼上喝杯香槟,或者患重感冒卧床不起时喝点加热水的甜烧酒要除外。当然,也有一些令人遗憾的女人确实喝烈性酒,从而使她们的家庭永远蒙受了耻辱,正如有些女人会患精神病,会闹离婚,会像苏珊·月·安东尼小姐那样认为妇女应该有选举权。然而,尽管米德大夫很不赞成斯佳丽的行为,却从没怀疑过她会喝酒。
斯佳丽发现晚饭前喝点纯白兰地大有益处,她总是能设法要么拿点咖啡放在嘴里咀嚼,要么用点花露水漱口,以消除酒气。男人想什么时候喝都可以,而且可以喝得踉踉跄跄,人们为什么会对女人喝酒有这么愚蠢的看法呢?有时候弗兰克躺在她身旁鼾声大作,而她自己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忧心忡忡地为贫困而发愁。害怕北方佬,惦记着塔拉庄园,还思念着阿希礼,她觉得这时候要是没白兰地,她准会发疯的。当那舒服而熟悉的暖流悄悄地进人她的血脉,她的烦恼就会开始消退。三杯酒下肚,她总是可以对自己说:野等明天再考虑这些事吧,那时我会更经受得起一些。”
可是,有几夜甚至连白兰地都无法压住她心中的痛楚,那是深深怀念塔拉庄园而引起的痛楚,这痛楚甚至比担心失去锯木厂而产生的痛楚还要深刻。亚特兰大充满了喧闹,到处是新建的房子、陌生的面孔,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马匹、车辆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一切有时候似乎让她感到窒息。她爱亚特兰大,可是一唉,她怀念塔拉庄园的优雅和安宁,怀念它那幽静的田园,怀念那红色的田野和周围黑沉沉的苍松。啊,她多么希望回塔拉庄园去,不管那儿的生活会是多么艰苦!她多么希望靠阿希礼近些,只要能见到他,听听他的声音,只要能确定他仍然爱着自己就行了!玫兰妮的每封来信都说他们很好,威尔每次寄来的字条中都谈到耕种和棉花的长势,这使她重新滋生起回家的念头。
到了六月,我一定要回去。六月份过后我在这儿便无事可干了。再过几个月我就要回去了。想到这里,她心里便激动起来。她果然在六月份回了家,但不是按她原来计划的那样回去的,因为六月初威尔写来一封短信,说杰拉尔德去世了。
火车晚点了好长时间,斯佳丽在琼斯博罗下车的时候,六月长长的、深蓝的暮色正渐渐降落到田野上。村子里余下的寥寥无几的铺子和房子,射出暗淡的黄色灯光。大街上,建筑物中间到处是一个个巨大的缺口,原来那儿的住房有的被炮弹轰掉了,有的被烧掉了。一些屋顶或半堵墙被毁掉了,弹痕累累的、残破了的房子矗立在她面前,悄无声息,黑漆漆的。几匹上了鞍鞒的马和几辆骡子车拴在布拉德铺子的木凉篷外。那条尘土飞扬的红土路上,空荡荡的,毫无生气,只有街上远处的一家酒馆里传来了喊叫声和醉汉的笑声,飘荡在寂静的暮色中,这是村子里惟一的声音。
自从战火毁掉了这个车站,一直没有重建,只是临时搭了一个木棚,四面连遮风挡雨的墙都没有。斯佳丽走进木棚,那儿摆着几个显然是当椅子用的空桶,她在一个桶上坐下来。她的眼光在街道上扫视着,寻找威尔·本蒂恩。威尔应该到这儿来接她的。他应该知道,一接到他通知杰拉尔德巳经去世的便笺,她就会尽量赶乘第一班火车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