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经亨颐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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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论说(11)

子对于父母谓孝,父母对于子谓慈,即父母个人、子个人间之团体精神,此皆吾国固有之道德,本以个人发展而成团体精神之证。至今日团体精神中个人发展无力,故将失其粘性,不可不采取新个人主义以补救之,惟万不可不保守其固有之团体精神,双方舍其短取其长以相结合,即我国之新人格,以式表之:

团体精神+个人发展=人格(1)

凡人格之内容,即就人类而言,亦不外是,而余特表之曰我国之人格,非内容性质之不同,为内容新旧之不同。西洋之人格,以式表之,上边两项宜易书为:

个人发展+团体精神=人格(2)

两式有何区别?性质上全相同,所以不同者,(1)式即我国以团体精神为固有之旧道德,(2)式以个人发展为前项,适彼此互易。西洋近来新倡之洽善说、具体普泛的良心说等,皆自觉个人主义之弊致力于团体精神,所谓具体即个人发展,所谓普泛即团体精神,可知西洋之人格一方面自保其旧,一方面且取我国之旧以为新。我国何可自舍其旧,仅取其旧以为新?新旧观念之不明,实为我国近今思想根本上之病,其原因实由误解一新字,以为非去旧不可以生新,此何人一般袭外国皮毛者恐不得辞其咎,其结果一方面属行去旧生新之手段,无怪乎他方面引起仇新守旧之反动,将新旧截为二物,而人格乌以成?试细思之,宇宙间竟无绝对新生之物,据物质不灭之原理,物质界之所谓新无非运动变化,万物生于土归于土,新旧循环而已,本无谓新。至精神界依理性发展之特色,诚有所谓新,惟所谓新者决非去旧生新而为仍旧增新。今日我国人格之要件,即在以仍旧增新四字,调和去旧生新与仇新守旧相反对之二种心理,并以合世界一般人格之形成。物质界以运动变化而后有新,即以异处之旧与旧相结合而为新,推之人格亦无不然。所谓我国之人格者,即:

我国旧有之团体精神+西洋旧有之个人主义=我国之新人格

西洋之人格,即:

西洋旧有之个人主义+我国旧有之团体精神=西洋之新人格

其一般之形式,即:

本国之旧道德+他国之旧道德=新人格

总言之,就人类而言,人格本无所区分,第就国家而言,人格不无稍异,不可不注意也。

(原载《教育周报》第192期)

视察日本教育所感

(1918年4月)

岁丁巳寒假旅行日本、朝鲜及奉天等处考察教育,所心得虽有限,而感触觉悟者不少。鄙人于未行之先,所抱目的与预想希望可分三项:

(1)日本之教育如何进步必有最新之方法与最近之主义;

(2)朝鲜亡国后之情形如何悲惨;

(3)南满既被日人杂居,吾国教育有无特别注意。

视察教育必先至学校,实地参观,走马看花,固无所得。乃与各校主持者质问讨论,或往谒名人谈话,其结果余等所蓄为疑问者,彼亦含糊答之,岂非大失所望。以方法论,且无如我国过渡时代一人一主之多,而其教育之如此发达,教育者之如此热诚,其故究安在?徒瞻形式,不免有虚此一行之叹。既而翻然自悟所抱目的之非计,教育事业,唯在实行,本不在方法也。一日与该帝国教育会长泽柳政太郎谈话,有一语极中肯,谓教育之方法与主义尽包括于法令要旨数语之中。从事教育者孜孜于方法,实徒滋纷乱之由。故所谓职业教育,艺术教育,公民教育,在日本境内日本人对日本人之教育,绝无固执一种情状。察其对朝鲜之教育,若有注重职业倾向,所谓殖民教育,固别有用意也。故对于自己预定第一项视察之结果,以言方法,则并无方法,以言主义,则并无主义,此所谓并无方法并无主义者,不可误解。非消极的而仍为积极的,即唯一方法唯一主义之所以为并无也,试集各方面所得之事实,概言之曰:日本之教育,为绝对的国家主义。日本教育者唯一之方法,即本此国家主义急切实行而已。

原夫国家之教育主义,固无庸嗤嗤多议,彰彰告人也。其犹有讨论之余地者,不过学理上之研究,决非实在之教育主义。日本之绝对的国家主义,不自日本人口中得来,亦不自余一人理想上得来,为自此次各处考察事实上感触觉悟而来。此次旅行,所感固多,他不俱论,诚问普通教育上以何教科为最重要,或曰国文,或曰数学理化,皆以科学知识为普通教育之对象,似无所谓国家主义,不已失却普通教育之功用乎?日本之普通教育,其重要教科为地理历史。普通教育上之地理历史,一如海陆军士官学校之秘密战术,外国人所编之教科书,所测之地图,译而行之,谓之科学的地理历史则可,谓之国家的地理历史则不可。教授上除演讲外一无设备,谓之抽象的地理历史则可,谓之实用的地理历史则不可。

细思之,若无国家主义存于脑中,地理历史之教授,宜与数学理化无异,而教育乃与国家无关,此不可不注意者也。

又有一事,吾国教育上尚未论及,学校教育,恒以中才为准,实则流为平凡主义,即有绝出之颖才,受此牵制而莫能超越。为父母者恒有不满意之要求,而或者谓颖才之余裕,究与教育无妨,低能之不及,则于社会有害。故曩者日本研究低能教育之盛,过于颖才教育,低能教育早已实行,颖才教育未闻有试办之者,而此次视察至西京师范学校之附属小学,竟特筑一寮,专集市内各校之优秀学生,选任最有经验之教师,学级编制,且减少人数为二十人,充量教授。即小学年限内,亦得授中学教科,毕业而插入中学,其详细办法,固有大可研究之处,而询其原因,该师校长答谓低能教育究非国家之急需,近来日本有感于人才之缺乏,故有此举。盖其根本之理由,亦无非自绝对的国家主义而来,颖才教育,诚当务之急也。

以上论视察日本国内之教育,既觉悟不必竞言方法,可取其国家主义而急切实行。一切方法,自在其中。迨至朝鲜,以为亡国后之教育,必如何悲惨,而孰知此预想亦与事实相反。以悲惨之主观,视朝鲜人黄瘦之容,负顶之苦,或认为悲惨,实则朝鲜人已将忘其亡国之痛矣。日本语之发音,极自然纯熟,小学校中仅第一学期得用朝鲜语,以后概用日本语。在朝鲜日本人对日本人之教育,实行和好兄弟主义。八年以来,感化之效力,柔软之手段,非安重根恐不能看破也。尤可慨者朝鲜今日之忘亡国。昔日未亡以前必望亡国。无未亡以前之望亡国,决不至于亡国。即今日已亡国,如不忘亡国,或不至终于亡国。不望不亡不忘不亡。

余非拆字者,此一亡字,必要研究,试先看一望字,去月去壬而为亡字,又加心而为忘字。余愿以不忘不亡一语,激勉朝鲜人。余更欲以不望不亡一语警告我国人,非好大言亦非好危言也。

出自汉城,国土渐近。至鸭绿江,车行桥上,同人咸鼓掌归国。盖自上海出帆,已一月余,归国一声,亦情不自禁自爱国心上流露,而车抵安东驿,满目仍是日本人,自安至奉沿途情形,令人感慨不已。原夫安奉铁道之交涉,南满杂居之条约,余等亦已知之,不过身入其地,受直观之刺激,亦无足奇。奉天首当其冲,教育上宜如何特加注意,以抵制其柔软感化之侵入于无形,布置于不觉,而一询奉天教育会,教育经费,递年有减无增,各学校教育亦照例行事。岂不知日本在南满之经营教育费每年三百数十万之多,学生乘车免费等种种之手段乎?事已至此,并无注意,此余所痛心者也。

此次余视察归来,概括四语报告。即并无方法,并无主义,并无悲惨,并无注意。请勿责我疏忽不周,日本之教育,所谓并无方法并无主义,既有国家主义急切实行八字为唯一方法唯一主义。朝鲜之并无悲惨,细思之,亦不足怪。朝鲜之亡,本非朝鲜之悲惨,而我中国之悲惨。

我中国不能保护朝鲜,而使朝鲜族舍近图远易其保护之人。或有谓朝鲜盼我国之强以图恢复,其内面实即怨我国之不强而致亡国也。我中华与日本、朝鲜,将来如何变迁,如何解决,固不可妄断。今日之局势,三者有互相并视之关系。由朝鲜人而视中国与日本,一则为昔日之保护国,一则为今日之统监者,合新旧两方面而视为相同者也。由日本而视中国与朝鲜,可于伊藤博文任朝鲜统监大偎伯送行时留支那以待我一言而知之。日本人目中,认中国与朝鲜二而一也,余中国人也,乃于此次旅行发现,亦可视日本与朝鲜相同,无他文字是也。日本之文字与朝鲜之文字,皆依赖中国之文字而同为一种之变格而已。由此点而论,中国文明,根深蒂固,决不能亡。盖由朝鲜而视中国与日本相同者,合新旧两方面而言。由日本而视中国与朝鲜相同者,仅由新的方言以近事为准。由中国而视日本与朝鲜相同者,仅由旧的方面以古史为据。特不知我国现今之人心如何耳。

凡事贵有进步亦贵有保守,宜维新亦宜守旧,日本对我之态度,仅以近事为准,有识者尚不以为然。而其国内之经营,与其实际之精神,决非但思进步而不知保守。余此次重到东京,相隔已九年,日本人之诩诩者,必问余与从前大不相同乎?盖其意自恃进步不少。以余观之,东京之物质文明,新建许多伟大洋房,延长几里电车铁道,又有无数自动汽车,均不足观。余所心感者,神田之市街,五年前曾全烧,意谓此去必不认识,而孰知依然如故。所有书店旅馆学校路形,与从前丝毫不易,甚至招牌之字体亦不改,大信拙着(本报第一百九十二期载《我国之人格》)所论,我国人格宜仍旧增新之道,得以实地证明。即余所谓日本之绝对的国家主义,其内容亦有两种精神,即:

(1)侵掠的精神;

(2)危惧的精神。

前者为进步的,后者为保守的。立国立身其理一也,而我中华民国之立国,与夫一般国民之立身,不能具进步保守二者于一事于一身,乃以妄思进步不知保守,或但思保守不知进步,析新旧为二物,而演成社会交际上假面具之大障膜,同为中华国民,彼此尚不能相见以诚,大非国家之福。反躬自省,吾辈身为教育者与被教育者之间,且亦有一层假面具。

训练无效,教育无力,谁之咎欤?日本之教育优于我,岂日本之被教育者优于我耶?窃愿任教育之职者,一审察焉。

(原载《教育周报》第197期)

最新教育之三大主张

(1919年2月)

教育之要义最新亦最旧也。献岁发春、恭贺新禧,新年人亦旧年人也。无论何事,花样翻新必推陈而出。唯所谓推者决非不改作之旧,以为新也。所谓翻者,决非无根据之新,以离旧也。余年四十三,己未之新自我,当然继续戊午以前四十二年来之旧自我。且承自我以前,自有人类以来之旧他我,而享此今日之新年。苏子云:“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新旧何自分乎?”而其要义在仍旧以增新教育亦然。自古历史上反复变迁,与夫近代各主张之分歧夹杂,约言之要不外德育、智育、体育、美育,落落数大端。而谓今日所提倡之四育,即上古之所主张,则不可也。例如今日之所谓团体精神,与上古希腊时代为国家牺牲之团体精神,今日之所谓审美,与上古之所谓善美,确有不同之处,故恒冠以新字以示区别。如唯心论以前本有唯心论,今则又曰新唯心论。而何以不别定名词,仅加一新字以沿之,即以革之者,亦仍旧增新之道而已。

凡事何贵乎研究?原为图减少劳力、死守成法、劳而无功,功之所至,新理出焉。教育为精神事业,随人生之理性以发展。其要义虽不外自古诸大端,而其间之层进不尽。由论理之根源推至哲学,历来鼎鼎之主张,当时亦或有未及见到者,即今日之各大教育家,又何敢论定教育之将来必止于此。唯觉悟从来之教育,未尽正确,有研究改进之余地,亦吾辈必要之自期的态度。此次由教育厅召集吾浙江全省视学诸君开会集议,而伍厅长嘱余讲演最新教育要义,既不敢辞又不知从何处讲起,唯有问诸新自我,觉近来所感之思想,已有先我而言之者,亦犹有未尽我所欲言者。以余之新自我为本位,认为最新,谨以介绍于最新之视学会议,揭其题曰《最新教育之三大主张》。所宜声明者,愿诸君勿抛却最旧之教育观念,以共同研究焉。

“三大主张之要义”取自日本及川平治所着《动的教育法》其第一主张,为自教育之有机的见地而来。原夫解决教育法之诸问题,至今日得以利用之科学,已增进不少。海尔巴特之思想,非可拘泥。不顾机能的心理学、机能的论理学、社会机能学等发生的方面之研究,与夫实验心理学、实验论理学、儿童研究之结果而施行教育,欲得良好之成绩,未见其可。所谓机能的科学者,即动的心理学、动的论理学,建设教育法于此等基础之上,不可谓非最新之大觉悟也。

观现代教育思潮,有所谓劳作主义之学校,儿童创作生产能力之发展;有所谓生活之学校,排斥软教育、尊重具体的经验,重视发表应用;与夫筋肉运动主义之教育,不计其数。此等之思潮虽互相交错,要之皆为教育革新之声。以吾辈观之,劳作主义之学校乃至筋肉运动主义之教育,均不过哲学上根本思潮之支流,无不自有机的教育之本源而出者也。

劳作主义之教育云者:(1)要求为实际自由之人;(2)如从来知行分离之教育为不利益;(3)重手工的作业养成职业堪能之人;(4)教育当诉于儿童之自己活动,以旺盛之动机使其学习。而有机的见地之教育:(1)因所为而便学;(2)依本能动力说惹起儿童之学习动机,为教育之最大职能;(3)养成能获取支配吾人生活之有价值者。由是观之,劳作主义之教育与有机的教育不能谓无关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