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草此篇,虽名为《约法与教育》,我更盼望力图约法以上教育以上的工作,再概括说几句结论。现在时事不靖,无可讳言,但必有所以不靖的原因,多次小革命,终无了局,必须综合作一次心理的大革命,才是社会安宁正轨。这篇拙劣的文字,分为三段。第一段感想,欲谋真正和平,非大家把胸襟扩大不可。第二段解释教育,应崇尚纯正精神,以盐税拨充基本教育经费,不过是一种可能的现成的办法,人生当然离不掉生计,并非以教育为与生计无关,以生计为目的,自有从思想肃清可以达到之路。最后第三段希望,觉得约法以上教育以上的工作,大有可为!我这篇东西,为陈述感想是小事,为教育运动,却是一个主旨,尤其是提创大同,征求大同协会同志,是莫大的愿望。至于大同协会之组织和详细办法,胸中犹有成稿,当再与当世明达君子商榷焉。
(《约法与教育》1930年12月刊于天津)
杭州回忆
(1937年)
“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白乐天的这两句诗是我居杭十二年的根本原因,学校的兴趣,当时一堂弦歌,所谓得英才而教育,固然很可回味,但只好算过去的余事,西湖是永久可以任我优游而且觉得更可爱的。今年重阳应在杭同学之约,小住数日,集八十余人欢宴,唱碧梧校歌,依然如在明远礼堂中,而且各以公务员着制服,一如当年校服,尤为引起旧感,秋风黄叶,使我依依不能去。翌日晤越风社主编黄萍荪君,很诚恳地嘱我写一篇两级师范学校回忆录,社会的眼光,或以为有若何特闻,涵养于长期的十年教训,写出来实在没有意思,不过“惟斅学半”这句话的确有道理的,至诚可感人,尤其是师弟之间,天然情义,清苦的教育事业,大家所以都愿意干,无非为此,我且率直地随随便便写在下面。
凡事有缘,我于杭州或者可以用得着一个“缘”字,因为两级师范开校那一年,我还在日本高等师范本科一年级并没有毕业,我的先辈许季茀、钱均夫、张燮和是那年恰好毕业,何以不回来呢,监督王孚川先生曾先去聘请他们,据说不愿就教务长。又和我来商量,我当然也不能答应他,他弄得没有办法。后来他向同乡会请求公举一人去当教务长,同乡会专程开了一次会,他们三位不到,我照例去出席,结果竟公举了我回来承其乏。那时同乡会的精神很好,一经决议是不能不服从的。我呢,那时还是一个苦学生,已经自费六年把家里的田产卖了维持,又自己译书,经济非常拮据,正是难以为继的时候,加以同乡的劝勉,就贸然应命了。
正好本科一年级学年终了,于是就向学校休学一年,又承校长嘉纳治五郎先生的允许,并且指导我种种要点,又请他介绍一个图画手工教员吉加江,而王孚川先生已聘定早稻田的一个教授中桐确太郎担任主要的教育。其中我还有一种为难情形,因为嘉纳先生有些不乐意,他说早稻田派的教育不纯正的,无奈聘约已定,我和他们两位日本教员,赶程回国。
两级师范是民国纪元前四年四月十五日开校,我赶到杭州已经是四月十三。到了学校,指定一间房子给我,一只床一张桌,其他一无所有,仅两天的工夫,把锣鼓要敲起来,现在回忆的确有神助的,好在我临行时将日本高师内部办事情形,详细调查带来勉强应付。我那时是一个西装少年,开校那一天,当然就地长官,抚台以下提学使等大家翎顶辉煌,先行谒孔礼,我曾以西装也一同三跪九叩,两位日本教员和我跪在并排,还要低声的笑。十五开校,迟到十八就正式实行上课,糊里糊涂,毫无根据的把课程排了出去。全校教员,都是由什么什么大宪介绍,全不相识,配来配去,终觉得文学教员太多。最可记的一次笑话,某教员是抚台介绍的,他上国文课,不知道从何处选了一篇东西,内中有“绞脑浆”三字,不巧缮写者误写了“咬腊浆”,学生问何解,他说古人勤学,寒冬不暇暖食,将腊浆就是冷的东西,随咬随读就是了。学生大哗,立刻跑到我这里一定要我亲到讲堂去看,我不得已只好去。果然三个字写在黑板上,某教员已经被责问而退了。我一看只是没有办法,顾不得抚台不抚台,即刻向监督要求解聘,某教员就此滚蛋,于是学生一致信仰我的率直,由此起点。
光阴很快,一年的休学期已满了,大家以为我教务长做得滋滋有味,一定不再去求学了,也有暗中讥笑的排斥的,我听了实在可笑,如期毅然告辞,终算承提学使的原意,给我正式官费一名。可是到了日本,销了休学的假,翻开书来,实在有些荒疏了。我本是物理化学科,在一年级的时候,实验化学,突不可当,要想改科,只准可改数学物理科。数学比化学更难,考虑的结果,下了决心,改入数学物理科,倒也勉强毕业。不过这两年中,完全为拍拉司马合诺司闹得我不能兼顾其他主要的教育等科。
老实说一般理科的学生本不十分注意的,但是我特别对于吉田静致先生所授的伦理觉得有相当兴趣,所以不但他所讲的,还有他所着的伦理学全部都买来参考,这是我一生最值得自慰的一件事。我离开杭州忽忽二年中,两级师范换了六个教务长,第六个走的时候,监督是徐班侯先生,找不到人,学生中竟还有记得经先生可以毕业回来了。
徐老先生即刻打电报给我,那时我毕业试验恰好完了,毕业式还没有行,文凭还没有到手,我想不管他,回去再说。所以我的文凭领来手续特别讲究,是由监督申提学使由提学使转日本公使向该校校长取了寄来的。重到杭州,相见甚欢,一位日本教员中桐确太郎还在,我和他论友谊是还好,我第一次回来的时候,他以为我在日本不过一个学生,回国来居然当教务长,有些看不起我。而且他口头常有侮辱中国的话,我当然不让他的。第二次回来相见,态度不同,我想你还在,分配教课,因为伦理课有人担任,我不愿意由国文教员担任讲一套毫无意义的伦理,所以请他讲。他竟嘲笑地说:“伦理可以请外国人教吗!”我恨极了,我说我请你教世界伦理史,不是请你讲日本伦理。结果,仍改请最有名的某国文先生担任。看看他的讲义,无非极尽小学和字类统编的能事。转瞬暑假,又恰巧杭州教育厅要办一个暑期讲习科,也要求我讲伦理,因为理科和文科一道鸿沟不容易打通的,终觉得不敢尝试。后来无可推却,就把吉田先生的书一起搬出来,温习了好几天,编了讲义,自问可以试试看,兴味甚佳。所以暑假后校内的伦理一科就大胆地在担任教员姓字的地方,举笔写了一个“经”
字,揭示出去。学生奇怪之至,教务长也能讲伦理吗?也敢讲某先生讲过的伦理吗?我大踏步地去上课了,讲了一点钟,开场是伦理学的定义,学生竟有些识别力,恍然密语,才知道某先生所讲的不是伦理学。我自此接着后来第一师范以及法政学校等,居然做了七八年杭州的伦理教员,我的思想根源,就是从这里来的,什么过激,什么德莫克拉西,在后在后,也可说二十世纪思潮的大变更,过激等等口号,不过自然生长出来的枝叶,不足为奇,最简单的说个理由,两句话就可以明白:
(一)道德不是千古不变的;
(二)道德判断没有客观的标准。
这两句话的伟大,可以把一切伪道德,模型的道德,桎梏的道德推翻无遗。道德是有机的,是随时代演进的,决不是未有人类以前,那一个上帝预先制定的,又不是既有人类以后那一个圣人任意假造的。“自由”是所谓新道德的一种,而他的精神完全是尚纪律,一方面看去是自由,一方面看去是纪律,不可以如何下一个永久的定义。道德判断孰是孰非,也决没有客观的标准。譬如今天气候,你说冷我说暖,可以看寒暑表就解决,善恶表无人发明。相传古时有一种角兽能识别人的善恶,名曰解廌,形似鹿,性忠,见人斗则触不直者,所以古写法字,加了一个廌为灋,取平之如水,不直者去之之义,那是“廌”的东西可以做道德判断客观的标准了。一切罪疑可令其一触便分晓,科学上那里可以允许呢。我想一定当时法官的黑幕,如江湖上鸟衔牌,此兽或因某臭气某颜色必触,贿重者大可设法使之不触,而触他方,古人愚即俯服,何以现在找不到这种动物,我想把世界上两大汹潮请他触一触。道德既没有客观的标准,善恶共存,所以,我说天下乌乎定,定于二!可说天下永不定,不定于二!
我在杭时期,两级师范仅二年,第一师范较长,不在于学校降格,兴趣更好,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两级师范内容复杂,凡是有两种程度的学生合在一起一定办不好的,所以我本此经验,现制初级中学和高级中学,绝对不主张合办,无论同一名义,也应办在两处。我平时对学生,并无何种特别手段,而且决不主宽是极主严的,所谓主严,不但对学生,自己办事上首先要主严。第一关键是入学试验,招进来的新学生基本好不好,和学习成绩好不好大有关系,第一师范以后的学生,个个是我亲手招进来的,招生人数与学额差不多要一与二十之比,无论何人送来的条子一概不理。夏丏尊、李叔同、储申甫、范允兹、胡公冕、姜敬庐等以一贯的精神,决不计较劳苦,自动的课外工作很多很多,这是现在各校教员所少见的。
李叔同就是由第一师范出去直接做和尚的弘一法师,当时南京的高等师范重金来聘他不去,一半也是抛不得杭州,结果仍受天竺灵隐的影响而出家,他的人格,感动学生很大,所以当时第一师范内学生的精神,我惟恐大流于汹极,后来何以闹出什么赤化,非孝,轰动一时的所谓“浙潮第一声”来呢,现在调查起来的确以共产党招牌而惨死的历历有十余人之多。当时校内有力的国文教员称为四大金刚的陈、夏、刘、李,陈是陈望道、夏是夏丏尊、刘是刘大白、李是李次九。“自有家酿,不食沽酒”,这是第一师范当时堂堂皇皇的态度,学生中不能说没有急进分子,但是我所知道后来惨死的人,都是因为第一师范风潮失败以后愤而到上海才加入共产党的,岂不是当时官厅压迫的措置要负其责吗?我于民国7年偕杭州教育界多人赴日本考察,在神田书店中才发现一本过激派的书,买来细细一看,思想的根源仍不出我所熟读的吉田先生的伦理讲义,我回到杭州就对学生彻底训话,师范生以教育为天职,逐渐使社会思想改造,都是毕业以后应当做的事。无如当时的官厅,终以为蛛丝马迹,简捷的办法,是把我免职,即刻移交渡江。后来风潮愈闹愈大,如何收拾,我又以省教育会会长的资格,返杭调停而歇!
第一师范而外,我还有不能不回忆的就是省教育会,我任会长也有七年之久,现在平海桥畔教育厅作为办公的一所房子,终算是我在职期中向各方捐募而来建筑成功的。离杭以后曾两次重游西湖,过其门不觉耿耿,社会上自己集资的公共建筑,不能保持社会上自己享用,将来社会事业很难希望发达。原来省教育会到现在已是无声无息,究不应省教育会可以不必,而把他的建筑充公,改为别种社会事业,难道用不着吗,而且我以为省教育会或改为文化教育馆,有努力进行之必要,翘首之江,热心教育者不乏其人,盍利用此现成之基础,正式提出请求,或可复兴。企予望之!
(原载《越风》第2卷第1期)
校友会成立大会开会辞
(191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