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名词，已竟成为牢不可破的对待名词了。我前次过上海，遇到旧同事陈望道先生，又听到一个很奇怪的名词。他说：“我现在不敢与一般新青年讲话，所以和他们不接触了许久，现在他们竟赐我一个徽号，叫做‘新顽固’！”我听了他的话，大为感触！我想诸君对于陈先生，或许知道一些，他对于各种问题，都有研究，都有供献。《民国日报》里的《觉悟》栏，时常有他的意见发表，也可算提倡新文化很有成绩的人。现在一般新青年，加他这样的头衔，并非陈先生底思想上有改变，或者在讨论上加以一种相当的制限，一般急进的青年，就因此歧视了。
环境与人生是很有关系的，而且很容易被他诱惑，这种诱惑，到处都有。乡村有乡村的诱惑，如绅士、少爷等种种恶劣的风气；商场有商场的诱惑，如上海有流氓、拆白等坏习气；都城有都城的诱惑，如北京有腐败官僚气。你们青年，偶有不慎，便是被他诱惑。在乡间，就于不知不觉之间，养成一种绅士气；在商场，便与流氓同化；在都城，即熏染腐败官僚气。这便是被环境诱惑了！假使平日很有修养，可以静眼观察，非但不至被环境同化，简直可以利用环境。在都城是政治的中心点，便可以研究许多政治的知识；在商场是交际很好的场所；在乡村可以涵养幽美清静的趣味。扩而大之，以世界为所在地，在门户开放的环境当中，诱惑自然更加复杂了。什么社会问题呀，男女自由恋爱问题呀，资本革命呀种种很有价值的问题，假使在迎受的时候，没有彻底的研究，那么便以自由恋爱为兽性冲动时可以假为泄欲的唯一美名词，遂使老生辈骂谩，目为禽兽行为。资本家对革命以及共产，误以为人家的钱拿给我用，可以不劳而食。种种很好的问题，遂被这一般人弄糟了。
我有很好的一个例来比方这一件事。中国人的吃小菜，素来讲究，颇负名于各国。请客一席，美酒佳肴之多，那更不消说了！总计分量，定是数倍于胃之容积。终以美味进口，遂拼命大嚼。口是快乐，无如胃苦痛了！所以中国人有胃病的很多。至于外国人，正与我们成一个反比例。他们所吃的东西，尽有初食不适口的，而入胃以后，就能消化营养。
所以同是吃东西，一方面能够惹病，一方面能有益于身体，这完全由吃的人是不是被诱惑，就可断定。现在的新青年，在偌大的一个环境之中，什么问题，都是蜂拥澎湃而来。男女问题，可比美酒；社会问题，可比佳肴。
此时正如将美酒佳肴杂陈在我的面前。假使我因为饥饿，只管吃的时候的滋味，狂饮大嚼，到那喝得烂醉，吃得胃胀的时候，到底他人也不能为你负责任了。总之，以胃为单位，胃能容积多少，口就吃多少，以口服从胃，便是有益无病。反之，以胃服从口，因为味美，尽量吃下去，不管胃胀，便是无益有害。读书也要以胃为本位，不可以口为本位，就是教师给你们学生知识，也是如此。你们饿了，吃是应该给你们吃的，好的也该给你们吃些。但是不能够因为你们要吃、好吃，就给你们尽量吃下去，不管吃下去以后会不会成病，没有顾到，是不好的。本校教师和你们很接近，所以时时刻刻通知你们，指导你们，是以你们的胃为标准，不以你们的口为标准。如以你们的口为标准，那么听你们滥吃，其结果一如食物犯胃病，所以新青年多半犯精神病。民国8年的时候，我在杭州首先发起成立一个学生自治会。但是结果，和我的宗旨相差太远了。可以说是教师不负责任，就是听他们滥吃，完全不对的。所以我很希望将来在白马湖，成立一个春晖中学校理想的学生自治会。本校的教育方针，当然不以教师为本位，是以你们学生为本位，就是你们要吃的一定给你们吃。但是以学生为本位，又要分为以学生的口为本位和以学生的胃为本位。本校是以学生的胃为本位，不是以学生的口为本位的。就是要吃坏的，吃得太多不好的，应当很诚意的通知你们。这是我今天特地郑重声明，你们要记着！
（原载《春晖》第3期）
本校的男女同学——始业式演辞
（1923年9月）
今天是本校第二年度开学之日。我和诸君暂别了七十天，这七十天中，我是一天没有休息，比较诸君在家消夏，觉得学生时代的幸福，我是不能享受了。你们在这暑期中，不知作何消遣？或是补习自己的学问，或是无意识地虚度了七十天，或是闲居无事反沾染些不善的行为。总之从今天起，都要“收其放心”努力向学。本年度本校的组织，和新聘的教职员，我自信要比上学年比较地完善，职务分担，已分别揭示，不必再一一介绍。今天始业式，我没有别的话，就是希望你们把学生时代的幸福，慎重地享用，将来立身行事，或上进，或堕落，都在这时代慎重不慎重为断。青年光阴的宝贵，宝贵在和将来有重大关系，不但“惜寸阴惜分阴”仅对着青年时代光阴而说。你们这时代知识不定，往往胡思乱想，所谓浮浪少年，非但不知慎重，简直要把这宝贵的时代轻易略过，妄思提早干什么未来人生重大的问题——家庭问题、婚姻问题这实在是现今青年最容易犯着的通病。
我今天且不谈其他具体的话，要把本校从本学年实行男女同学这件事，和你们切实说一下：本校实行男女同学，我和诸位先生对社会负多少责任。你们能人人自爱，将来成绩优良，不但可开风气之先，就是关系本校前途发展，影响也很大。男女同学问题，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如其当他稀奇，就含着不纯正的心理。不过我对于这问题，并不是极端主张，我认为极端主张男女同学，也说不出如何理由。本校所以实行男女同学，决不是好新，不过是“一举两得”的意思罢了。我认为男女终以分别教学为宜，在初中时代更宜分学。假使在国立学校，当然不必同学。男学生有多少，应设学校几所，女学生有多少，应设学校也要几所，决不能以女子求学没有地方，来做要求男女同学的理由。国立、省立的学校，行政上当然应统盘计划，例如现今女子中学，省立的只有一所，倘求学的女子多，尽可两所三所添设就是了，至于本校情形不同，故陈春澜先生出资二十万，创办春晖，是有限止的一个单位。这一个单位在社会上共同受其利益，我想决不应限于男子一部分。但学校只有白马湖一所，所以不得不两用，譬如器具上面钅追子柄头螺起一物两用的道理。
春晖一校，男女同学，是“一举两得”的意思，并不是提倡什么男女交际公开、两性调和等等。这须多话，我却并不否认，可是不在初级中学所讲的话，这是要郑重声明的。男女两性调和，是小学时代的话，教育上认为有调和的必要，并不是男女自觉的要调和。男女儿童，彼此是不自觉，我是男，将来和女有什么关系，我是女，将来和男有什么关系，所以在小学时代，可以说是为两性调和，有男女同学的必要。我们中国虽在小学里，男女学龄也有大的，如其已经知道男女关系，这就不是两性调和，要改为两“心”调和了。要研究男女问题，改革婚嫁制度，当然可以讲两心调和，就是男女社交公开，我也赞成的。但以学校来尽这个义务，除非是大学研究院或毕业同学会中才相当。初中时代，男女学生彼此人格都没有确定，倘提早交接，五年十年以后，一个上进，一个堕落，那什么样！我决不信上进的男或女，始终能和堕落的女或男调和的！古人指腹为婚，现在认为不合理，也无非此男和此女，将来彼此的人格如何不得而知。在初中时代讲男女交际，两心调和，其结果将来彼此人格变更，和指腹为婚的不合理实在相等。
所以本校的男女同学要认明白，既不是小学时代的两性调和，又不许同学为男女交际机会，血气未完，力宜警戒！那末本校男女同学为什么呢？事实上是一举两得的意思，教育上我可说一句是好学竞争的一种手段。我所知道男女同学良好的经验，如北京美术学校，女生不让男生，男生深恐女生追上前，彼此努力向学，进步都异常神速。我希望本校男女同学的结果，也从这一点表现出来，最为正当！倘聪明误用，以为新文化开放自由恋爱，遂行其浮浪行为，使男女同学的美举，一落千丈，不但本校的不幸，也是教育上的罪人，我的责任原是很重，诸位教员极端主张兼收女生的先生，希望特加注意！
我对于男女同学本不怀疑，但觉得我们中国事实上鼓吹这种论调的学生和实行男女同学的学校，很可研究，工业学校没有听到要求男女同学的事情，商业学校也没有，这类学校或是和女子性质不宜，但如医药学校、蚕业学校也竟没有，我觉得很奇怪的。所要求男女同学的，据我所知道，大概是文艺和美术方面居多。原来文艺美术和男女问题相接近吗？
甚至以浅薄的文艺美术，来用在构成男女问题的工具，于是男女问题和文艺美术结了不解缘，好像文艺美术只为男女表情用的，口头求爱不好，非利用什么安慰、悲哀等文词来做引线不可！这种文词，初级中学国文教授上却是已经采用的，我所以不免过虑！最后我专对女生特地要说几句话。你们女子好装束，到底为什么？女子的衣服，何以特别华丽，仔细想一想，恐怕和你们女子的人格很有关系！我知道上海某女校，因为学生好装束，屡次训戒不听，结果因此除名，一时社会舆论以为太甚，但我却认为是根本问题。浮浪少年，男子居多，但女子也难免有诱惑的机能，否则说不出异样装束的理由。我认为好装束是自堕女格，希望你们觉悟女子以后在校内应尚素朴。嗣后男生部舍务主任和女管理员全体诸位先生务请随时切实指正！本学年起并非因男女同学问题管束加严，觉得去年经过情形，和青年前途，在社会上有种种不宜之处使你们将来受苦，非在学时期内纠正不可！我现在维兼任宁波四中校事，但和本校关系，非但没有变更，而且比从前在北京在上海来往可以确定，拟每月必到一次，还要时时和你们说话，切勿藐藐听过！
（原载《春晖》第16期）
勖白马湖生涯的春晖学生（1924年9月）
本学年是本校开校以来第三学年了。过去二年中有如何成绩，不敢自夸自信。虽外面或许有赞美我们的，我们只能认为自家人互相协助，在不满本校的，且以为这种都是做屏风罢了！所以我对于本校这二年来经过情形，不愿举出如何优点，如何特色，来做广告。我认为教育事业，到底靠卖广告是无用的。白马湖三字，知道的人已经不少，凡是到过本校的人，没有一个不说风景极好了，所谓“环境”享自然之美，不受外界牵制，诚然诚然。优点不过如此，特色不过如此，但我的顾虑也就寓于此。
前学年放学的时候，我曾对全体职员学生演说：本校校风，有不能不应加注意和纠正的地方。学生举止言动，不知不觉露出一种矛盾的人生观。这一种情形，在别的学校，都是不容易得的。说是青年习气，又含有老成模样；说是目光高远，又不脱乡村狭小的风度。此无他，就是白马湖生涯，环境和程度不合的原因，有以构成之。我以二字概括表示，曰“浅”和“漫”。——并非我好玩弄文字，找得两个都是水旁的字，来描写白马湖生涯。“浅”是气量浅狭的浅；“漫”是浪漫的漫。普通为人，如其是气量浅狭的，决不至于浪漫；如其是浪漫的，他的气量决不浅狭。就是以水来形容，既浅了哪里能漫，既漫了，决不浅，所以这二字实在是矛盾的。
如此矛盾的人生观，本不应当有，在初中时代的学生，谈什么人生观，并不是太早，实在是人生观尚未确定，因未确定，所以矛盾，我认为不要紧的。我甚爱白马湖，我所爱的是白马湖自然的环境，极不爱白马湖人的环境。概言之，爱乡村的自然的环境，不爱乡村的人的环境。就是我们应当感化乡村，切不可为乡村所化。乡村生活原是困苦的，能耐苦而不计较，方为乐天知命，或不失为消极的一派人物。但我感到的不是如此，你有饭吃我不平，你多吃一块肉，甚至闹成打架，生活既如此计较，何不出外做事，别图发展。终年享安乐，乡下老“店王”没有一个不刻薄，且依着家声，夜郎自大，这种恶习，最为可恨。
白马湖本与近村隔绝，我所谓“浅”何所见且云然？闻上学期因教员另室膳食，学生讥为揩油，几酿口舌。把乡间吃清明饭吃会酒的观念，来对付师长，算什么话。我办学十余年，虽尝感学生对学校争计经费，无微不至，从未闻对教师自费自食，有如春晖学生之表示者。倘因此使教员灰心，减少课外指导的工作，所得者小，所失者大，万万不利。本学期应以极敬诚之意，恢复如旧，我已请代理校长切实矫正，虽区区小事，我认为春晖特色师生和蔼的根本要动摇，望全体学生各自觉悟，切嘱切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