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地理疆域大致以秦岭——淮河为界,北方干旱多风沙,南方湿润多雨水,地貌景观差异极大。长期受自然地貌景观涵蕴的人,对其所居之地便有了深切的感受和体验,从而形成带有明显地域色彩的性格、心理、气质、审美价值趋向及呈现出特有的民俗风情等。人类群体的生产生活,或者说政治、军事、文化等活动,总是根植于一定的、大小不等的地域范围内。山脉绵延的走势、河道蜿蜒的形状,湖泊的形制,以及地貌裸露的色泽和自然植被的呈现,都是“十里不同天”的,与之相应的就是“百里不同风”——它们的人文环境、社会历史生成条件和民风土俗的诸般差异,是不言自明的客观现象,后来的行政区划也往往以之为界标。对此,古代学者早有认识,《孟子·尽心》说:“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也说“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积靡使然也”等,都道出了所“居”的地理自然环境“大哉”于人之精神的关系。可以说,历经传承而成为一种在人的潜意识深处起着作用的“积靡”,既是中国文化哲学“天人合一”思想的萌芽,也是先秦时期各方国文化互相碰撞“百家争鸣”的自然结果。“季札观风”、《诗经》对“十五国风”的划分,都是中国文化较早注意到地域文化彼此差异的例子。
到汉代,中华民族真正开始进入文化的大一统阶段,各方国文化的差异性才在时代提供的同一平台上表现出来,即所谓“汉兴,海内为一,开关梁,弛山泽之禁”,这就为中华民族的融汇化合提供了可能。如司马迁“20岁后遍游长江中下游和中原各地,还曾出使巴、蜀、邛、筰、昆明,并随汉武帝四处巡幸”,各方国文化典籍的汇聚给他的阅读提供了条件,四方游历的切身感受和真实体验,使司马迁能够从平行比较的角度去论述各地域文化的不同特征。《史记·货殖列传》说:关中“膏壤沃野千里,自虞夏之贡以为上田”,“大王、王季在岐,文王在酆,武王治镐,故其民犹有先王之遗风。好稼穑,殖五谷,地重,重为邪”,“孝、昭治咸阳,因以汉都,长安诸陵,四方辐辏并至而会,地小人众,故其民益玩巧而事未也”,“中山地薄人众,犹有沙丘纣淫地余民,民俗狷急,仰机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天水、陇西、北地、上郡与关中同俗,然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畜牧为天下饶。然地亦穷险”,“巴、蜀亦沃野,地饶巵姜、丹砂、石、铜、铁、竹、木之器。南御滇僰,僰僮。西近邛笮,笮马、牦牛。然四塞,栈道千里无所不通”等。他依次分析不同的自然地理环境与农业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之间、经济发展、风习民俗之间的关系,这些都对后世文化学术思想及文学的内容形式表现,产生或隐或显、轻重不等的影响。
东汉班固已经显现出地域文化思维的端倪,《汉书·地理志》论述道:“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亡常,随君上之情欲,故谓之俗”。他分别看到:“故秦地于《禹贡》时跨雍、梁二州,《诗·风》兼秦、豳两国。昔后稷封公刘处豳,大王徙文王作酆,武王治镐,其民有先王遗风;好稼穑,务本业,故《豳》诗言农桑衣食之本甚备。有户、杜竹林,南山檀柘,号称陆海,为九州膏腴。天水、陇西,山多林木,民以板为室屋。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故《奏》诗曰‘在其板屋’、又曰‘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及《车辚》、《四载》、《小戎》之篇,皆言车马田狩之事……故此数郡,民俗质木,不耻寇盗”,又接着述说《诗·国风》中邶、庸、卫、郑等国之诗的题材内容、风貌特征与形成原因,以及楚地“信巫鬼,重淫祀”的风尚习气。他还说到“巴、蜀、广汉本南夷,秦并以为郡,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疏食果实之饶。南贾滇、僰僮,西近邛、莋马牦牛。民食稻鱼,亡凶年忧,俗不愁苦,而轻易淫泆,柔弱褊厄。景、武间,文翁为蜀守,教民读书法令,未能笃信道德,反以好文刺讥,贵慕权势。及司马相如游宦京师诸侯,以文辞显于世。乡党慕循其迹。后有王褒、严遵,扬雄之徒,文章冠天下……武都地杂氐、羌,及犍为、牂牁、越嶲,皆西南外夷,武帝初开置。民俗略与巴、蜀同,而武都近天水,俗颇似焉”。两汉史学家关于地理、物产与人文风习等的论说,已经成为当下文化学家和人类学家引证最多的内容。
真正对文化的地域性差异有自觉意识的,应该是在魏晋南北朝。永嘉之乱,晋人南渡,大批北方文人流连于以建康为中心的会稽、温州、九江等地,对峰峦叠翠、碧水沉潭、云遮雾绕的秀美山川等自然景貌,形成一种“陌生化”的心理震惊。人们常津津乐道的魏晋风度和当时人们的山水审美情趣,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江南山水的独特风貌所给予“南迁北人”那强烈的美感刺激。魏征《隋书·文学传序》云:“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实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以后各朝代正史中的《地理志》、《文苑传》之类,也不同程度地体现着地域文化思维的特点。
宋人李涂在《文章精义》中说:“《论语》气平,《孟子》气激,《庄子》气乐,《楚辞》气悲”,正是从文化哲学上说明了刚正儒雅、慷慨激昂、大气磅礴的北方文学,与闲适恬淡、哀感玩艳、轻清柔靡的南方文学形成差异的地域文化渊源。所谓文人入北则强、则质、则骨、则气,入南则弱、则柔、则艳、则雅等说法,古人已视之为不刊之论。又如明代唐顺之《东川子诗集序》云:“西北之音慷慨,东南之音柔婉,盖昔人所谓系水土之风气,而先王律之以中声者。惟其慷慨而不入于猛,柔婉而不邻于悲,斯其为中声焉已矣。若其音之出于风土之固然,则未有能相易者也。故其陈之则足以观其风,其歌之则足以贡其俗”。地域人文精神之“风”和民间生活方式之“俗”,在传媒技术极端落后的古代,只能是通过文学作品得到表现。以至于一些地域的称谓如江左、河朔、蜀中、东南、湖湘、闽赣、岭南等,几乎都是与文学关系密切的专用术语。
梁启超在《中国地理大势论》中说:“历代王霸定鼎,其在黄河流域者,最占多数。因所蕴所受使然,亦由对于北狄取保守之势,非据北方而不足以为拒也。而其据于此,为外界之现象所风动熏染,其规模常宏远,其局势常壮阔,其气魄常磅礴英鸷,有俊鹘盘云,横绝朔漠之概”。刘师培在《南北文学不同论》中也说:“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间,多尚虚无。民崇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之体”。的确,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关塞平莽、风尘凝霜的苍茫、浑雄之景,孕育出的是粗犷、豪侠的燕赵义士和慷慨多气的汉唐风骨,而千岩竞秀、草木葱茏、清流飞湍、云兴霞蔚的清丽、秀美之景,可以孕育出浪漫柔美的江南儿女和飘逸超旷的“晋宋风韵”。只有逶迤绮丽、山清水秀的明媚风光和舟驶车驰、紫殿彤庭的繁盛景象,才能使谢脁以饱含深情之笔去赞颂“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入朝曲》),而萧齐诗人范云则以“江干远树浮,天末孤烟起。江天自如合,烟树还相似。沧流未可源,高帆去何已”(《之零陵郡次新亭》)的疏淡之笔、清丽之语,写出金陵烟树朦胧、江天浩渺的景象;同样是描写京城的,在宋之问《长安路》中却是:“秦地平如掌,层城出云汉。楼阁九衢春,车马千门旦。绿柳开复合,红尘聚还散。日晚斗鸡场,经过狭斜看”,向我们展示了北方帝都那阔远、壮伟和繁盛的景象。
地域文化理论研究热潮的产生,还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对外开放”的吸纳和“走向世界”的变革欲求,导致着中外文化的剧烈碰撞和尖锐冲突;比较的视角使中国思想界精英在审视自我的同时,也产生了对西方文化霸权的警惕。人们重新思考民族的生存问题,对西方异质文化猛烈冲击下的自然反弹之表现,就是中国文化本土化意识的增强。提供地域文化背景、经验材料,从不同的地域文化去审视中国新型文化与新时代的关系,从而确立建设中华新文化的取舍方向。站在世界与历史的交叉点上,用新的观念、新的视角研究中外、东西方文化各自特色和寻求民族文化的出路,地域文化研究的视角就成为中国社会科学界关注的重要论题(issue)。
地域文化(regional culture)既包括独特的地理环境、人文环境内容,更包括文化特色、心理特色和生活特色,它可以包融政治、经济、哲学、美学等诸多学科研究。作为个体的诗人、作家的创作意图,以及作为其具体思想感情转述中介的文学作品,只能借助特定的生活场景、细节的描述及抒写来进行,其所有的创作活动,必然会受到各自特具的禀性才气、学识教养、身世经历,乃至所处的时代环境、地方风习氛围等等诸因素的影响制约,这一切最终将深深铭刻在他所完成的作品中。
诗人天生就是歌吟者,所处之境、所见之象,都是灵感迸发的具体诱因。清人孔尚任在《古铁斋诗序》中说:“盖山川风土者,诗人性情之根柢也。得其云霞则灵,得其泉脉则秀,得其风陵则厚,得其林莽烟火则健。凡人不为诗则已,若为之,必有一得焉”。沈德潜的《说诗啐语》更是明确地论述了自然环境对诗人审美观照的深层导向作用:“永嘉山水主灵秀,谢康乐称之;蜀中山水主险隘,杜工部称之;永州山水主幽峭,柳仪曹称之。略一转移,失去山川真目”。这如文化学家丹纳所说:一个大艺术家的出现,有其必然生活前提和美学思想背景,“以前的学派已经替他准备好材料,技术是现成的,方法是大家知道的,路已开辟。教堂中的一个仪式,屋子里的家具,听到的谈话,都可以对他尚未找到的形体、色彩、字句、人物有所暗示。经过千万个无名的人暗中合作,艺术家的作品更美。因为除了他个人的苦功与天才外,还包括周围和前几个时代群众苦功与天才”,因为“艺术家不是孤立的人,我们隔了几世纪只听到艺术家的声音;但在传到我们耳边来的响亮的声音之下,还能辨别出群众的复杂而无穷无尽的歌声,象一大片低沉的嗡嗡声一样,在艺术家四周同声齐唱。只因为有了这一片和声,艺术家才成其为伟大”。
丹纳在其《英国文学史·序》中,着眼于探究作家的创作和性格的内在深层关系,提出了导致各种心理或精神之复杂现象的基本因素是:种族、环境、时代。他分析道,日耳曼民族居住在高山森林和海浪的变幻莫测之中,寒冷潮湿的环境养成他们的忧郁和过分敏感,所以狂醉烂食、强悍而好斗;而希腊、拉丁民族沐浴着明媚的阳光,面对平静蔚蓝的大海,形成浪漫热情的天性。种族精神的“种子”在相应的“环境”土壤中生长、发展,并在时代浪潮的冲击下“从而把自己的倾向或方向给予了每个新生事物”。这就是黑格尔在《美学·序》所说的“每种艺术品都属于它的时代和它的民族,各有特殊的环境,依存于特殊的历史的和其他观念和目的”。一国的文学也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由其各个地域的文学所汇融组成的。
在中国,“国家”概念曾经就是某个姓氏之“朕”的家务,不管是杨慎父子在“议大统”事件中的抗争,还是方孝孺用“九族”百余人性命相殉,他们都是“爱国”,但在对方眼中,“朕的家事”,何需尔等置喙?《诗·小雅·北山》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此之谓也,中国历史也就常常成为不同姓氏的“寡人”代换的记录。“中央”、“大一统”等根深蒂固的意识传统,使中国文学史的编撰从一开始,就立足于朝代更替的主线索和中心论,也就是说,不同版本和不同装帧的各种中国文学史,都是一个体例。其实,“文学史,就其最深刻的意义来说,是一种心理学”,勃兰兑斯的文学史观,经由鲁迅的推介,曾经催生出一批至今还令人肯定的著书,其《19世纪文学主潮》立足于“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从心理上探索更深刻的文学运动,并指出从一个时期到另一个时期,流动的质料怎样凝聚起来,结晶成一种或另一种明晰易解的典型”等研究思路,在中国是长期缺席的。
就地域文学史研究而言,首先应确认其在中国文学整体格局中的位置及相互关系,考察有关的自然环境因素和社会历史文化氛围,然后以较重要的有全局意义的大家名家为主线,联系相应相近的流派或准流派,逐步清理出不同历史时段内的文学主流走向,把握它升降消长的复杂变化及影响,进而发现潜隐于诸文学流变现象之深层的演进发展规律,给出恰当的价值判断,以便展示地域文学中仍然保持生命活力的那部分性质,并试图发掘出它之所在。
“地域文学”(regional literature)虽然也可以翻译为“乡土文学”,但是乡土文学容易被误解为是以乡村生活为题材的文学类型,所以我们不使用它。地域文化是一种民间话语系统,民间的方言、俚语、特定情境下的语意传递甚至还有“黑话”,都是特定社会特定构成和特定文化的真实表现,虽然作家笔下的虚拟空间各不相同,创作风格也差别甚大,但殊途同归,他们总是要通过某一地区、某一年代的方言、俚语、民间故事、风俗习惯和人情景物,尽力捕捉当时当地社会生活所独具的特色,这其中又有作家有意识的个性展现或无意识的故土情结流露。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必须找到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才能写出经得住时间考验的有独创性的文学作品。正像安德森在开导福克纳时所说的,他家乡密西西比那一小块地方“也是美国”。
(第三节)巴蜀文学的界定
文学是一种精神形态,是文化审美形态的一种表现,是意识形态的产物,是“人”的全面自由实现的生命史记忆。但既然是“人学”,就要求表现出人类的基本情感、人生的最基本的欲求,这就要求文学要有“人”的共性,要表现人类普遍的生存状态、生存意识。真正的文学,必须是超越了一切功利、超越了现实生活的具体羁绊,成为人的一种生存状态、生存方式自由表现的创造活动。但这一切却又是受作者所在的具体环境、族群文化积淀和历史文化氛围所决定的。从这个角度说,任何一种文学创作,都是独异的、不可摹仿的。其独异就在于所赖以发生和运行的环境空间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