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了“糟蹋”这样的词语,我却不觉得反感,我说好,说得她也愣了愣。然后就像瞬间融解了千层隔离般,对我伸出了“友谊之手”,说,走吧,他刚刚托我过来找你。
我不喜欢伸手这个动作,五指伸展着,只是这样轻轻一扬一屈,就仿佛时空在脑海中脱轨错位。
仿佛美丽的校园,漂亮的衣服,散发着油墨芬芳的书本,好看的语文老师,都只是一场幻觉。
而自己仍是欧乐可身边那个脏脏皱皱的小孩,在公车上、马路旁、地铁站里、小吃摊边上、公园入口,以及所有人多拥挤的地方,将手一伸一屈,就有人的钱包不见了,遍寻不着。
“不堪回首”大抵都是用来形容往事的吧!
可是往事太拥挤,像一副不动声色却拖泥带水的沉重桎梏,即使变相插科打混地安放在作文里,也会不得安宁。
仍是伸手与夏萍萍,碰触,十指交握,命运未知。
我说,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去吧!
易远棠,我是这样无能为力地深爱着你1
易老师的办公室里果然有一架钢琴,有些古旧,透过揭开的琴盖,黑白琴键不染纤尘。
夏萍萍跃跃欲试地说,老师,可以教我们弹琴吗?
有一瞬间,我感觉易远棠望向了我,那目光里,有探索,或者还多一点什么,比如说期待,他说,想学吗?
我就怔在那里,忘了点头摇头,忘了说话忘了笑。
想学想学。夏萍萍迫不及待地霸上座位。
易远棠顺势拿出琴谱来,坐在她身后,耐心教她看谱认键。
他的嘴唇一开一翕,像蝶翼,像花瓣。
我忽然觉得,纵然夏萍萍再漂亮,和易远棠一起,也不配他气质。
可是,谁才配他呢?
我绞着手指,绞尽脑汁,这个让我有些憎恨的人,我是在为他择偶吗……正在想入非非的时候,易远棠忽然转过身喊我,来,若拉,过来,坐这儿。
原以为自己是不会紧张的。但是当时不知怎的,就指着自己手足无措起来,半晌才支吾道,可是我,我……不会弹的。
没事,我教你,你一定可以。
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就被他轻轻地按住肩膀,按到夏萍萍坐过的位置上,坐下。
他说,若拉,你要记住,别回头,即使沿途本该属于青春的明丽风景,别人在路过,你一路错过。
也别低头,即使脚下的颠簸,你要相信,不是每一条铺满荆棘的路都走不出玫瑰的芬芳。
易远棠,我是这样无能为力地深爱着你2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忽然觉得他不是坐在我身后,而是对面。
或许也不是对面,是灵魂的对面。
我肮脏的卑微的不堪一击的灵魂早已被其看透。
他在教我弹一首曲子,他在拯救我,他像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神。
“吱哑”我的双手忽然不受控制地垂下,被震压到的琴键像受了委屈的小孩,齐齐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说不弹了不弹了,我还要回去写作业。
天空蔚蓝如洗,浮云漂泊不定,几只飞鸟从远山而来掠过割破天空的电线,在草地上落下,跳动了几下,又再次起飞。
我生平第一次逃课,在一个很大的砖厂旁边青草坪上,书包和球鞋散落在一边,呈一种孤单无助的姿势。
逃课的原因是,易老师丢了一件重要东西,他在办公室里翻箱倒柜寻找时,出其不料地发现,躲藏在钢琴后,瑟瑟发抖的我。
没错,我是趁他出门时偷偷从窗口爬进去的,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毁掉那一篇可耻的作文。可是没有想到,他又折回来了,逃之不及,慌乱闪躲。
然,这样的话苍白而构不成解释,易远棠说,欧若拉,你是我最看好的学生,你想要什么,都可以直接和我说,但是那件东西你不能拿。
我的笑容是寒冷的。
在他那样说之前,我还停留在“他和别人不一样,他会相信我”的幻想里。
这种幻想却真正令我冷到了骨髓。
据说,有好事之人在宿舍里叫嚣着公然翻找了我的东西,果然没有让他们失望,一只样式平凡,有镂空五角星的铂金戒指,静静地躺在我的枕头底下。
学校里顿时火爆流传起了铂金戒指的故事。据说易远棠曾经就是这所学校毕业出去的,戒指是他毕业那年来不及送给他最爱的那个女孩的礼物。
在这个故事的折射下,偷走老师爱情信物的女孩,是多么的肮脏不堪,听说她从小就是小偷呢,小时候就跟着乱七八糟的男孩子流落市井了,什么坏事都干过。
那样的人本身就是污点,根本就不该污辱了圣洁的校园,让正处在青春成长最剧烈时期的青少年们看到这样清晰的暗影。
我没有做任何否认,也没有机会告诉任何人,当我瑟缩在钢琴后面的时候,手指不小心在脱了一部分漆的琴底触到了一些模糊的划痕。
我无比仔细地去辨认,就像辨认自己被时光抛弃的决心。
是一行用小刀刻上去的小字,痕迹已经很旧了,却一笔一画,依稀可见深刻,写着:易远棠,我是这样无能为力地深爱着你。
欧乐可:我们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1
我给在这出传闻里没见其人就被打上了“乱七八糟”标签的欧乐可打电话,我说我想退学。
欧乐可愤怒地狂吼了我一顿,却见我久久久久没有出声,他又放低了音量,若拉,以前的日子是怎样过来的,你不是不明白,我只希望你的未来干干净净,没有人可以看扁你。
我抱着电话任眼泪飞流直下,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欧乐可,我该如何对你说,未来,就像这个词本身的含意一样,不会来。
我们都是没有未来的人,即使我们用比别人多十倍的勇气和决心,耗尽比别人多十倍的坚忍和努力,也不可能清白地得到别人的认可。
只是想不到,这会是我最后一次与欧乐可通话,通话时间不到两分钟,自己却沉默了足有半分钟。
两天后,那张不管欧乐可流浪在任何城市都牵连着我们的银行卡里有一笔新到账的钱。
从前,我就是用这张卡里的钱,交学费、生活费、买衣服、买鞋子、买参考书……做任何事情。
我从来不问他这些钱的来历,因为我们,心照不宣。
其实,那些流言有一半是真实的,我从六岁开始就跟着他流落市井,那些让我多年后始终不敢抬头拥抱阳光,在人群里沉默卑微得像一只影子的记忆,全是支离破碎。
靠偷蒙拐骗过日子,被人毒打,睡在大街或桥下,周而复始,也算捡得一条小命。
那时候,欧乐可也只有八岁,八岁的他就像江边的泥菩萨一样薄弱,却要保护一个和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我,受得各种苦,全身上下留下十一处伤疤。
-这也是始终不被旁人理解的原因。
哪怕长大成少年的他,懂得更好地利用自身的优势和人性弱点感情的他,仍旧是为了我,浪迹他城。
我又如何能够安心地苦守在象牙塔的学校里,等他荒废人生,用人格尊严换我虚无缥缈的未来。
欧乐可:我们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2
待我办妥退学,义无反顾地抵达欧乐可所在的城市,才发现,他号码过期。
于是,我像被人丢弃的遗物,在这座陌生拥挤的城市里毫无目的地晃悠,人海茫茫,无处是家。
后来又累又饿,买了一个粽子站在电线杆下面,狼吞虎咽。
就是那根电线杆,上面有张寻人启事;就是那张寻人启事,带来了绝处逢生的喜悦;就是这份喜悦,让我交到人生里的第一个朋友,魏馨爱。
我们每天都拿着花花绿绿的地图,手指划过。
她的李天涯,我的欧乐可,会在哪儿呢?
馨爱待我如姐妹,并央求她的父母收我做了义女,这对好心的夫妇亦给了我平和的温暖,从此,我代替欧乐可完成了去她的学校念书的愿望。
我的人生也在这纸地图的某座城市重新洗牌。
三年后,我们在大学的宿舍里一起看一档奇人异事节目,那期播出的是一个因后天某种原因丧失双手,却坚持用脚画画,还独自开了一家刺青店的男子。
在他的脚踝处有一个奇怪图案的刺青,采访中得知,那是从他失去的左手手背上面迁移过来的。
我和魏馨爱默契地相互对视了一眼,心里仿佛被一支魔鬼的手拧紧,两个人都屏息静气。
男子的脸和眼用马赛克遮掩着,看衣着该是年轻人,声音却有几分沧海桑田,他说,刺的是他所爱的女孩子的名字。
缭乱很难分辨的字母被镜头特写,分解开来,是:ORL。
欧若拉。
仿佛有一阵雷电同时劈在我和魏馨爱身上,我们僵了僵,两两相望,面面相觑。
他在讲述的时候,背景音乐播着一首十分伤情的歌。
莫文蔚的《完美孤独》。
再没有谁的脸色/需要照顾/也没有谁的难题/需要应付/一个人睡着/或睡不着/喜欢看书就看到日出/再没有人有机会/让我受苦/也没有人有能力/让我认输/……孤身身处何处有净土/独立立在哪里无寒露……他是流浪儿,八岁那年因饿极去抢一个小女孩的奶酪吃,小女孩的妈妈从天桥上疾跑下去时,不慎踩空,从二十阶台阶上翻滚下来,撞得血肉模糊。
年仅六岁的小女孩当即吓晕了过去,醒来后就封锁了之前的记忆。
从此跟着他,受尽人间疾苦。
这是刺青师像一场电影的人生,镜头打到观众的时候,很多人红了眼眶,唏嘘一片。
他说他这一生用不同的名字做过坏事,比如说:尚高山、夏娄梯……每一个名字都有一两个故事。
主持人问他,那你印象最深刻的名字和故事是什么?
他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李天涯,以一个偷来的手机为借口,骗了一个女孩子的金钱和感情,他说,那是我这一生中见过最单纯、最善良的女孩,我希望她幸福。
一旁早已啜泣的魏馨爱消瘦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她激动地抱住早已泪流成河的我,胸口起伏,眼泪仿佛是准备在那里的,流得不可抑制。
那些滚烫的眼泪滑落我的颈脖,最终也分不出到底是她的,还是我的。
魏馨爱哭着哭着就受不了了,捂着脸,跌跌撞撞地跑进洗手间。
所以,她错过了电视里刺青师接下来说的话,他说哪怕那个女孩的爸爸,后来拿走了我作恶多端的双手,我从来也不曾怨恨。
他说,我们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我忽然懂了,欧乐可,他一直在用尽全力偿还我。
他把我的名字刻在手背和脚踝上,那么悠长的爱与成长年岁里,朝夕相伴,刻骨铭心。
为了袒护我,有一天他被人用砖头砸了脑袋,我却不敢告诉他,那个鲜血湿透了发梢的午后,清楚呈现在我脑海里的是:六岁以前尘封的过往,我单亲的妈妈死于非命的画面。
而就是眼前这个人,他害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所以我一度恨他,不管他受到什么苦,遭了什么罪,都心安理得地认定那是他欠我的,他活该。
可是,欧乐可,我为什么不想一想,你也只是命运不肯善待的人。
魏馨爱从洗手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稍微平静了一些,只是眼眶依然有些碎钻般的晶莹,她说,若拉,我终于知道他有多爱你,可是我,还是想再见他一面。节目组会来找你吗?为什么都没有来找你?
是的。很多节目都有这样的环节-栏目组会帮忙寻找第二当事人,然后有个煽情的倒计时,基本上他们都会找到人,安排在倒计时的最后一秒出现在舞台上。
可是这一次,观众们有些小小地失望了,因为欧乐可你根本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我是那么的心痛,你终于也不肯再,见我一面。
你一定想不到,那个你当年付诸善良收留的女孩会亲手毁了你,而如今,六年了,她回来了,她来为你,洗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