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摧残的老师
她静静地站着。
她抬起头瞧得了崭新的篮圈。她怀中抱着的是已经褪了皮，磨得光溜溜的篮球。她低下头，面前的人正俯着身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他高大的身子却又像一堵墙横在她面前。她皱了皱眉。第三次了。刚才，嗯，是朝左边虚晃一着，将对方的重心骗到一边，再收起左脚往后蹬，就此与他分开来取得了极大的空间。这还是高难度的钩射。然而，这样还是给挡下来了！
早知别教他这步伐了，真是，教了徒弟饿死师父啊！
他嗤笑一声。她“哼”了一声，右手一翻，篮球蹦到地上又反弹起来。渐渐地，球在她手中移动得越来越快。“啪，啪啪，啪，啪啪……”一时间整个球场只有这个急促又充满了节奏的运球声。他面色一滞，重心越蹲越低，全身肌肉更绷得青筋爆出。
她左肩忽然一晃！正好踏到了他身边，只要顺势迈开右脚，便可以干净利落地越过他。就比——速度和爆发力吧！
两人的身影一瞬间重合，旋即分开！她手中的球终于飞了出去。
“耶！”她低低地欢呼一声，嘴边的笑意还没消失，球在篮圈上蹦了几下，却朝边一歪，滚落下来了。
“哦！”他吁出口气，黑黑的脸却绽开了笑意。他捡起球甩给了她，还朝她勾了勾手指。她翻了翻白眼，接过球。刚才诚然强行突破并跳射了，但这个点的命中率还不行啊。毕竟，篮球是要靠近篮下才能有极高的命中率！
问题是，这最后一次的进攻，该如何突破掉这人并上篮？
“啪，啪啪，啪，啪啪……”她手中的球重新和手合二为一，浑然天成，随即在她的胯下飞快地穿越着。耳旁传来了赞叹声。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此时此刻眼中只有这面墙，这个需要突破过去的人。
他眯起双眼，细细地看着她的动作，他全身依然绷得直直的，只要她一有动静，他便可以猛狮般扑出！
一片叶子，忽然在他们之间轻轻地飘落下来。
他一怔，下意识用眼神追逐着那片叶子，一瞬间又意识到了什么，立刻集中到眼前，却骇然发现面前的人已经起步了！
半秒之差的反应速度，足以在天堂和地狱之间转换！
她猛然用肩膀卸开了他的阻力，以潇洒的滑步动作越过了他！眼前顿时天地一宽！如今只要她轻抖手腕，球便可以顺着她的心投向篮网。这感觉棒透了。
“你输啦——”他忽然出现在她身旁！她脸上还停留着惊喜，眼里却充满了骇然，愣愣地看着球被他扇到了一边，“碰”的一声撞到篮球架方才停下。
“耶！”几个男生发出欢呼声。他扬起头，瞧着她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笑道：“按照约定，你进攻五次都被我挡下了，所以，你输了！”
她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他指着附近的球场笑道：“不好意思，你们用那边吧！”说罢，他立刻和那帮男生摆开了斗牛的架势，不再理她。
她深深吸了口气，蹲下身捡起光溜溜的篮球便朝邻近球场一抛。人群中一位长得明艳的短发女生身影一晃，紧接着几个大步便揽定球，又转身，恰似轻灵的飞燕般将球托了出去。“咚！”
“你的上篮越发精纯了！”她朝短发女孩笑道，说话间解下了发带，又一抖头，刚才的英姿飒爽一瞬间变成了一份温柔！短发女生闻言，扭头笑道：“天艳，刚才再快半秒就好了！”
成天艳叹了口气，仔细扎好了马尾辫，说：“明雯，是我练得不够啊。”
“没事！好歹他们是校队的！”许明雯将光溜溜的篮球放到一边，从大包里掏出一只光鲜的篮球，嫣然笑道：“不过，你刚才几个动作，很帅！”
“帅有什么用，进不了还是等于零！”成天艳伸了个懒腰。许明雯摇头：“哎，那些臭男生占着这么好的球场，我们却要在这，硌脚，又没篮网！”
成天艳笑道：“算啦，起码有球可打。对了，达红、振晶她们还没来？”
“她们等下就过来了哦！”
成天艳一笑，她忽然触到了他飘过来的眼神，愣了愣，立刻没好气地扭过头。他大笑几声，把手搭在嘴边冲她喊道：“不服气的话下次再来哦！”
“切，韩雷！”成天艳也将手放在嘴上喊回去：“下次三对三吧！”
“好呀！反正结果一样！”韩雷朝成天艳做出个很拽的手势，转身又投入到那边的战斗之中。望着那边的热火朝天，成天艳深深吸了口气。韩雷那家伙的篮球还是她手把手教的呢。唉，小学那几年她个子窜得多快啊，一升上高中，轮到他反过来调戏她这个启蒙教练了！
嗯，第十三次输给他了吧？谁叫翔光学校没有女子篮球队啊，弄得她们一群喜欢篮球的女生只能相约下课后来球场打三对三，五对五就不要想了。
全国高中篮球联赛已经开展了二十多年，然而一直没翔光学校的份，说到底也是翔光学校刚设立高中部，她们便是第一届。况且女子篮球运动开展得不如男子广泛。一所学校组齐十二人的女篮还真有难度。
正想着，许明雯忽然跳起来大喊：“你们才来啊！”
成天艳蓦然惊醒，也瞧见了不远处的两位女生。许明雯抓起篮球嚷道：“我的见面礼！”许是开学第一天，又可以和这帮球友相约球场，许明雯兴奋得稍用上了力，她手中的球划过个高高的弧线，便要自由落体。成天艳一瞧清那球的去向，惊呼一声：“坏了！”
“哇——”离那两位女生不远的人被从天而降的篮球砸得踉跄了几步。一看清那男生，许明雯娇呼一声，猛然躲到了成天艳的背后。
“谁丢的？”那人愤怒地看了下四周，最后瞧向了成天艳。他浓眉大眼，鼻子挺直，脸上却毫无笑意，是任谁都无法融化的千年寒冰。他抓起球，“蹬蹬蹬”几个大步便朝成天艳和许明雯走去。他1米90的个子一站在她们面前，立刻显得她们无比娇小。许是因为这身高的悬殊，许是因为这压迫性气场，许明雯还没等他开口就抢先从成天艳身后出来，说：“对不起！”
“对不起？”男生狠狠地拍着球，球在他手底下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声音：“说得真轻松！还有，谁让你们在这儿玩的？”也不等许明雯回嘴，他气冲冲地瞟了一眼韩雷：“又是他！老对你们这帮女人没撤！”
许明雯皱了皱眉：“这和他没关系的！还有，我跟你道歉了！吼什么啊？”
“哼！”男生瞟了一眼成天艳：“女人在这儿玩篮球，像话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许明雯眉毛猛然一跳。
男生拈了拈篮球：“你们根本不懂篮球，还打得这么难看，真是白白糟蹋了这个正品篮球，”他扭过头喊道：“拿只球过来，她们也就配用这种球。”
许明雯一看清递过来的磨得翘起了一角的篮球，气得大口喘气！他却狞笑着将正品篮球举过头，还调侃许明雯：“你不是很能跳么？用力跳啊，跳啊！”
许明雯见无法拿下球，恶向胆边生，低下头便狠狠撞向了他的腹部。他没想到许明雯还会这一着，站立不稳，硬生生摔了个四脚朝天！
“成明！”身边的男生惊呼一声。他一骨碌爬起身，暴吼一声，抬起脚便将球狠狠地踢向了空中！众人抬起头，只见得球在空中变成了小黑点！
“我那花了二百八十元的篮球啊！”许明雯狂吼一声，拔出拳头便朝他挥去。他大手就握住了她的拳头，喝道：“你还敢打我？”
许明雯怎么用力都无法挣脱，嘤咛一声，张开嘴便往他的手咬去。他“哇”了一声，猛然抽出手，见手上的牙印，终于怒喝一声，举起拳头便要砸向她！就在此时，一声暴喝——
“统统住手！”
这一声震如洪钟，直震得全场人耳朵嗡嗡作响。余音尚在绕梁，人群急忙往两边散开，让出了一条路。一位三十岁开外的老师寒着脸走上前。他剑眉星目，皮肤白皙，一身黑色的西装又衬得他越发颀长。他抱着刚才被男生踢掉的篮球，冷冷地扫了一眼众人，最后看着成天艳，不怒而威：“怎么回事？”
成天艳心知无法瞒住这位男篮教练，也就是教导主任全大中老师，便走上前将事情经过细细叙述了下。听罢，全老师瞟了一眼那男生，说：“曹成明，马上要训练了，不要平白无故找麻烦。”
曹成明冷哼一声，放开了许明雯。全老师掂了掂手中的篮球，看着许明雯道：“我准备申请更换训练用球，不介意我借回去参考下吗？”他见许明雯点头，便扭头朝曹成明道：“集合了，10月份就要报名了，别懈怠。”
成天艳见状便拉起许明雯，离开了球场。
回到教室，许明雯依然余怒未消，在教室里踱来踱去，摸着心嚷道：“气死老娘了啊！”她边上眉清目秀的马尾辫女孩没说话，只轻轻地抚着许明雯的肩。许明雯张牙舞爪说道：“达红，天艳，你们评评理，那臭男生凭啥说我们配不上这球？仗着自己是队长，是所谓的篮球明星，就可以看不起我们？我们不过是没有机会接受专业训练罢了，真练了，他还不一定是我们的对手呢！”
“明雯，”高达红好脾气地笑了笑：“男女生本来有差别，你再练也不一定能打败他啊。”
“但他那副嘴脸，我看着就生气！喂，天艳，你说这家伙到底什么地方搭错了神经，上次斗牛大赛，他坚决反对设立女生组，说什么这种低水准的比赛办了也没意思。要不是天艳坚持，达红又是学生会主席，这事早给他搅黄了！”
“可是，”高达红摊手：“参加比赛的就四支呀。”
“哦！”许明雯长长叹了口气，颓然坐在椅子上：“说到底是那些女生太娇滴滴了，真是知音难觅！”
高达红笑道：“好啦，别憋气了，茫茫人海中能找到你我，还有天艳、振晶她们已是难得的缘分了，我们只要开心就好，何必理睬他人？再说，去年不是还短暂组建过一段时期吗？”
说到这个，许明雯来了气，嚷道：“就是那次组队，还给破坏掉了！”
成天艳面色一暗，高达红皱着眉，一时三人沉默。过了一会，成天艳站起来，意兴阑珊地收拾着书包。
“不下去打啦？”
“不打了。”
“不等韩雷了？”
“谁爱等他就等他吧。我回家了。”
成天艳踢着石子，石子咕噜咕噜滚向了远处，“碰”的一声撞到了墙角。几块石子又跟着撞过来。“碰”，石子相撞，滚动着。
成天艳在心里把那个傲慢自大的男生骂了不知多少遍，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还意犹未尽。于是，她再次在心里，从头到尾，从尾到头骂了一遍。
不就是男篮队长，不就是打得最好，不就是曾经在少体校待过，就可以把鼻孔往上拱着啊。
成天艳狠狠一踢，石头被踢得脱离了地面引力，撞到墙壁裂成了好几小块。
如果有接受过系统的篮球训练，还会输给这个自大男么？
高中篮球吗……
她想起了，初三那年第一次观看高中篮球大赛上海预选赛。她看着上海最强的球队，上海市浦东高中是如何的横扫上海无敌手。在她心目中浦东高中就等于湖人紫金王朝。她也深深地记住了其中一位最为耀眼的球员。这位扎着马尾辫的浦东12号不断戏弄对方，视对方防守如无人之境，任她万军中取敌将首级。而她转过身来防守，又是如此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任谁都突破不了！
听旁人带着羡慕的口吻说，这浦东12号才高一啊，未来的国手啊。
石豪瑜。成天艳念叨着这个名字。确实是很特别很不平凡的名字。
成天艳抬起头，正好和她的目光相遇。平心而论，她并不特别漂亮，但她长得非常清爽，非常干练。她浑身散发出的不凡气质，教人一眼便无法忘怀！她朝成天艳伸出了手。是挑战？是邀请？还是召唤？
她年仅16岁便站在了上海高中女子篮球界巅峰之上。她的对手在华东，在全国，甚至整个世界。一个强者，最怕的其实不是拿不到冠军，不是站不到巅峰上，而是没有对手。没有对手，如何证明强者的强？
成天艳痴痴地看着她的手，看着她身上紫白相间的球衣。成天艳突然渴望有朝一日能像她那样伸出双臂，接受着欢呼。
不如组建一支篮球队吧。这念头甫一出现，成天艳吓了一跳，脚下的石头一歪，滚落到路面上，没入了滚滚车流中。
成天艳怔怔地看着车轮带起了那块石头，带向了未知的方向。
她忽然迈开腿，朝前狂奔。
成天艳的家位于幽静的高档小区，实在是闹中取静的好地方，搬来时成天艳才五岁。这个小区承载着成天艳的童年，也见证了成天艳的青少年时光。
成天艳轻轻推开门，面前出现了一位中年妇女。她瞪着成天艳：“怎么这么晚才到家？啊，头上满是汗？我不是说过吗，慢慢走，跑什么啊，是女孩就要像个女孩……”她圆圆的脸，头发随意扎成条马尾，几络头发散在额头上，猛一看简直是成天艳的翻版。不同的是她额头上有着很深很深的川字纹，硬生生印上去似的。这次她皱着眉瞪着成天艳，显得川字纹更深了。
成天艳走到餐桌边抓起杯子，一仰头便咕嘟咕嘟喝下去。
“喝个水还弄出这么大的声响！十七岁了还不懂规矩！”戎琦数落。成天艳懒得答话，放下杯子，一扭身便上楼。
“快洗脸，知道了没！”
“知道啦！”成天艳朝楼下吼了一声，忽然想到什么，碎步跑到靠近走廊的房间门口轻轻地敲了几下。她见里面没反应，便转身推开了对面的门。
这是蓝色为主调的房间，沉静、干净。原本是粉红色，三年前成天艳跟父亲撒娇了一天一夜才买来涂料漆成了蓝色。为此戎琦唠叨了三年，一直说是女孩就该用粉红色，用蓝色像什么话……
成天艳一把掀开了窗帘，夕阳顿时漫射而入，洒满了整个房间。
这是个很美的黄昏。
成天艳的目光落在了身边的钢琴上，深深吸了口气便坐下来，轻抬手腕，轻柔的音乐顿时从她的指尖倾泻而出，在天地之间弥漫开来。
听着楼上悠扬委婉的琴声，戎琦眉间舒缓开来，她笑着对刚回到家的成道说：“还是咱俩的女儿可人，哪像那小鬼……”
成道脱下外套挂起来，一笑。
“多亏小学时拒绝了体校教练，要不怎么会有这般优雅的气质呢？”
成道叹道：“可是当年若应了教练，现在兴许可以参加奥运会了呢！”
“跑得快有什么用啊！能让她上好的大学，能让她找到好的工作，能让她嫁个好老公么？”
成道笑道：“但她也没如你所愿，进音乐学院附中啊。”
“说到这个我可伤心了，差一分啊！”
“也罢，翔光学校不也很好么，好好读书，考个好的大学不就行了吗？”
“对对，还有儿子要送出国呢，哎，多好的孩子，偏要跟在女儿屁股后面打球，倒好，一次手术就花了五万多，至今不能剧烈运动。所以搞体育有什么好，偶尔玩玩，锻炼身体就好……”
“嘘嘘，别让女儿听见了……”
父母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唯有琴声久久萦绕在天地之间。
沈天驾到
成天艳的想法立刻得到了许明雯和高达红的一致赞同。许明雯激动地说，她老早看曹成明那家伙不顺眼了，这次一定要组起来，给他一个重重的耳光。高达红倒是很理智，屈指一算，说，目前能打的顶多六人吧。
成天艳笑说，那次是只有高一，现在有高二和高一呢，三百多个女生还找不齐十二个人？
于是，三位女生勾肩搭背去找全大中老师了。
全大中老师抿了口咖啡，含笑看着面前一字排开的女生：“于是，你们都想恢复去年短暂存在过一个月的翔光女篮，并要参加预选赛了？”
三位女生一齐点头。
全老师笑道：“原则上是可以的，不过翔光学校本不是体育名校，没有体育特长生。再说，你能凑齐人吗？”
成天艳朗声道：“三百多个女生还找不出十二个人？退一步讲，就凭我们六人还是能打的，是不？”
全老师沉吟了一会，笑道：“行，我跟汪校长说下吧。”
高达红见状便说她们还希望有一个固定的场地。听得这话，全老师为难了，沉吟着说学校就一块胶皮篮球场，是男篮专用。他见成天艳等人失望的眼神，又笑说他知道水泥球场硌脚，对膝盖不好。
“这样吧，”全老师点着成天艳等人：“你们先各用半场，等我和校长商量拨出专款改造水泥球场再……”话还没说完，背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我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