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会想念你
初春的上海，街上尚未完全解冻，倒让和煦的太阳晒得整个酥软下来。法国梧桐干枯的枝叶长出了细细的新芽，正迎风微微摇曳着。积雪初融，化为新芽上温柔的手，从头一直抚摸到底。继而滴到地上，与大地结为一体。
“哒哒哒……”校园里传来了初中部学生嬉戏的声音。
高中部大楼。二楼走廊。两双鞋轻轻地敲着。一位学生，一位老师。
那位学生一身干净的校服，一头短发英气逼人，薄薄的嘴紧紧抿着，一双炯炯的眼睛却是目不转睛，只凝注着走在前边的老师。老师领到了高一（2）班教室，推开门，朝那学生做出个请的手势。
那学生在门口站了一会，抖了下书包便进去了。
曹成明脱得只剩下贴身汗衫，胸前肌肉毕露可见。凛冽寒风中，他额头却满是汗，且不断滴落下来，在地上汇合成小小的池塘。马尾辫女孩来回踱了好几步，终于蹲下来说：“不是取消赌约了吗？”
曹成明没有回答，只是一下一下地做着。马尾辫女孩只得站起来，冲短发女孩打了个手势。短发女孩撇了撇嘴，转身便走。不一会她回来了，朝马尾辫女孩递上一团东西。马尾辫女孩接过，紧紧地攥着。曹成明猛然大喝一声，整个身体完全趴到了地上。“噗”，小水塘顿时被他压得四处飞溅。马尾辫女孩忙伸手扶他，曹成明却“嘿”的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马尾辫女孩收手不及，触到了他的手臂，“咦”了一声，急忙缩回手。
“哼，嫌脏？”曹成明冷冷地瞟了一眼马尾辫女孩。
马尾辫女孩摇了摇头，站起来将毛巾往他一递。曹成明双臂一振，利落地脱掉了背心。马尾辫女孩脸一红，移开视线。曹成明也不理她，劈手夺过毛巾擦着身体，过了一会忽然道：“天艳，忘了告诉你，球场翻修了，你们不用和我们合用了。”
“怎么？舍不得和我们分开？”
“才……才没！”成天艳脸红了红，瞪了曹成明一眼：“只是不习惯罢了。”
曹成明凝视着成天艳。此时正是傍晚，夕阳在他们脸上映出了红光。他们眼眸里只有彼此的脸，以及这美丽的夕阳。夕阳和人交融在一起。许是这黄昏太温暖，许是这气氛太缠绵，这两人一时竟没了平日的剑拔弩张。
韩雷的脚步停下了。他死死瞪着裸着上半身的他与拿着他的衣服的她。他突然大声咳嗽。听得这个声音，成天艳和曹成明回过神来，不约而同后退了一步。韩雷趁机横在了两人之间，冲成天艳粗声喊道：“我有个不得了的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消息啊？”
“振晶要走了，去美国！”
三天后。星期五下午。上海浦东国际机场。
“保重啊！”
“一路小心！”
机场，本是一番悲欢离合之地。如今，又多了一幕离别。
“死小子，居然瞒着我们……”许明雯红着眼睛，瞪着眼前的胖子。
刘振晶已经脱下了翔光校服，穿上了红色格子衬衫。她头发仍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双目仍是明亮有神，只是添了一番忧郁。她强笑道：“对不起，我不想影响你们比赛的情绪……”
成天艳沉默无语。怪不得她如此拼命，是因为她早就知道要离开她们，才要以出线权为礼物送给她们吧……
“本来12月份就走，我恳求妈妈让我打完预选赛再走……”
“别说了，”成天艳抓住了刘振晶的肩：“你是我们最好的伙伴，我们会永远记着你。”
刘振晶望着成天艳，眼眸里流动着感动。是她们当初不嫌弃她这个胖子，让她加入到她们的三对三。也是她们，接纳了她跑得慢的缺点，并努力掩护、挡拆，让她一展百步穿杨的神射功夫。
来自队友的信赖，岂非是天底下最愉快的事？
许明雯哑声道：“你真该死，瞒我们那么久，这笔账非跟你算清不可！”
刘振晶抱着许明雯，眼中又涌出热泪，她望着成天艳苦笑：“我若说出来，明雯她一定会打死我吧。”
“笨蛋！”许明雯猛然放开刘振晶，点着她：“我们会更加拼命，我也会为你举办一个大大的胜利派对，这样，我们可以一起留下更美好的回忆啊！”
刘振晶喉咙里咕嘟了几声，眼中又有一股雾气。
成天艳轻轻握住了刘振晶的手：“后会有期！”多么简单的四个字，此时此刻却有着千钧的重量！大家都不知道，这一别，此生还能否相见？纵使有网络，纵使有视频，纵使有聊天工具，活生生的人却不在你眼前，你不能拥着这个人，与这个人大声笑着。人们最需要的，其实还是空间上的亲近而已。
刘振晶终于背起包，转身走进绿色通道。
驻步。回首。她们仍在看着她，想要在脑海里留下她最后的身影。刘振晶喉咙一硬，泪水忍不住落下来，但又悄悄拭干了。刘振晶抬起头，就此消失在众人眼里。
翔光学校从此少了位名叫刘振晶的学生。但她的朋友，她的对手，仍然记住了那自尊高傲的名字。
刘振晶……
成天艳停下了脚步，仰头看着“高一（2）班”的牌子，若有所思。
翔光女篮以上海亚军身份打进华东大赛，一下子校内人气飙涨，成天艳更收到不少入队申请，但符合条件的寥寥可数。看来只能期待沈天再施魔法，在三个月里调教出过得去的替补阵容，否则，失去刘振晶的翔光女篮光凭现有的五人，在高手如云的华东大赛铁定走不远。
高达红忽然想起什么，说高一（2）班来了个转学生，篮球好像打得不错。
你怎么知道？
上午上课时我无意瞄了一眼窗外，发现了她。我从来没见过基础这么好的人，投篮更神准无比，赶得上振晶了。
这么厉害？但这里没来自高一（2）班的申请啊。
体育老师还没来得及向她介绍篮球队吧，要不，待会儿你去她的教室看看？
成天艳终于推开了高一（2）班教室的门，也瞧向了窗边那女生。她齐耳短发，眉目之间带有一丝说不出的清冷。阳光洒进来，在她肩上圈出了一丝光，圈出了她相当匀称的四肢，更圈出了她棱角分明的嘴唇。
“学姐！”高一同学见成天艳到访，便知道必然是冲这位上午体育课时露出了一手好功夫的转学生而来。他迎上来，指着窗边笑道：“来找她吧！”
成天艳点着头，朝她走过去。
“问题是……”学弟为难地瞟了一眼窗边。就在此时，那转学生站起来了。成天艳的脚步顿时一顿，她已不需要问那是什么问题了。她看到了，窗边的那转学生只有1米50的身高。
学弟介绍道：“这位是女篮队长，高二（4）班的成天艳。这位是李若奇。”
成天艳注视着李若奇。她个子只到成天艳的眼底，一双眉毛却英气闪现，薄薄的嘴唇微微抿着，而她眼眸里透出的精光，令成天艳想起了大西北的狼。
孤傲，冷然，决绝。
如果说，预选赛时的翔光众人是一群不计较后果，一心求生的饿狼，那么，这小个子更像是一头悠闲，却又不知什么时候会忽然咆哮起来的暴狼。成天艳回过神，看着李若奇微笑：“我听说你打球不错，不知有没兴趣加入篮球队？”
李若奇皱眉：“篮球队？”
学弟忙道：“学校的男女篮球队都通过了上海预选赛，七月份将去杭州参加华东大赛呢！”
李若奇的双眸中忽然闪过一丝亮光，旋即淡了下来，淡淡道：“是吗？”
“可不是！”学弟兴奋地说：“女篮更不容易呢，预选赛时只有六人，结果打败了去年上海冠军！她们的第六人刚出国，所以学姐要找人壮大球队呢！”
“嗯，”成天艳冲学弟感激一笑，说：“现在我们只有五人了，迫切需要得力伙伴。不介意我叫你若奇吗？你也可以叫我天艳。”
李若奇的嘴角扬出一丝明显的弧线：“如果，不是先发阵容，我没兴趣的。”
学弟惊呼一声。成天艳睁大了眼睛看着李若奇：“我还没亲眼看你打球，况且，凭你的身高，很难……”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住了口。
李若奇眼中寒光一闪，盯着成天艳一字一顿道：“若你还以为打球要靠身高，那么，你这支篮球队就不值得我加入。”
“等……等下！”成天艳慌声道：“对不起，我只是……”
李若奇已经坐下来，再也不理她。成天艳踌躇了会，无奈转身走了。
“李若奇？”全老师抿了口咖啡，若有所思：“看来确实是那福建新人王了。”
“福建新人王？”
全老师放下咖啡，在键盘上按了几下，指着显示器道：“厦门市龙翔高中一年级生，福建新人王，福建最佳阵容之一。”
“呀，这么厉害，”成天艳动容：“但，怎么转学到这来了？”
“她父亲来上海做生意，一家人就跟着搬过来了。”
“原来如此……”福建最佳阵容，又是新人王，来翔光学校却打替补，是谁都不乐意。不过……
“你在意的是，她的身高吧？”全老师看出了成天艳的顾忌，笑道：“李若奇能以这般身高拿下福建新人王，自有她的本事。”
“她是组织后卫？”
全老师偏头看着显示器，笑意更浓：“和你一样，是得分后卫。”
成天艳肃然动容。全老师笑道：“不要紧，我跟她的班主任谈谈，看看能否说动她入队。对了，你看下这本。”
成天艳接过全老师递过的笔记本，认出了歪歪扭扭的大字。正是沈天的字迹。
“本子里都是训练计划和战术要点，你回去好好看，然后按训练计划来吧。”
成天艳讶然：“沈老师人呢？为什么只留给我笔记本？”
全老师不响了，他看着手中的咖啡杯居然出了会神。过了一会他才转过身，沉声道：“你们的训练，我暂时来负责。”
“可是……”
“沈老弟只是暂时请假而已，别担心。”
“……是。”
“哟，福建新人王，还福建最佳阵容，难怪这么拽！天艳，难道我们就不能练出几个像样的替补么？”许明雯听罢成天艳的叙述，嚷道。成天艳摇头苦笑：“可是放着现成的球员不管，不是很可惜么？”
“得，就她那身高！”许明雯撇了撇嘴：“再说福建也不是篮球大省，她这是矮子里拔高！”
“这你就不对了，”高达红正色道：“我查过了，厦门市龙翔高中三年来一直是福建冠军，更是华东大赛八强的常客！你想想，这样的篮球队，高一起就打主力的会如何厉害啊！”
许明雯皱着鼻正欲说话，外面忽然响起一阵骚动，还夹杂着怒喝：“什么人！”爽朗的笑声紧接着荡起来了：“我们非但是成天艳她们的朋友，还是对手哩！”
成天艳、许明雯和高达红愣了愣，蓦地相视大笑：“是她们！”
MVP？算个球！
“你们怎么有空来看我们？”
“必须有空！”三位访客正是伊水学校的冯敏、黄融和谈雅永。冯敏哈哈大笑：“没事干，就想来看看翔光学校，呀，比浦东高中漂亮多了，也崭新多了！”
“豪瑜学姐还好吗？”
“什么话，她还在医院里，至少要躺一个月才能出院。”
“她……她不是要高考了吗？”
“啊哟，你这话太小看她了！她学习很好，再加上一连串什么三好学生、特长生的加分，我看，上海状元是跑不了的！”
闻得此话，成天艳松了口气。她父亲给石豪瑜诊断了后，立即将她介绍给他的朋友，另一位专家。是以成天艳仍不清楚石豪瑜的伤势。
冯敏叹道：“今年的华东大赛没了豪瑜和浦东高中，确实伤感。”
“她在华东大赛这么受欢迎？”
“是，她其实拥有华东MVP的实力，无奈时运不济，两度错失华东冠军。”
“所以才是无冕之王啊，”黄融叹道：“就是便宜了苏林。”
“苏林？”高达红动容：“莫非是，南京市苏林大学附属中学？”
冯敏微笑：“不错，你们既打进华东大赛，便不可不知这所篮球名校，好多专业运动员从这里出来呢！那边光球队就有三线，能奋斗到一线队并成为首发的自然不是盖的。尤其是那家伙，高一起一直是华东MVP，是豪瑜的宿敌呢。”
“……豪瑜已经这么厉害了，居然还有人和她一样厉害？”
冯敏叹道：“怎么说是篮球名校出身嘛……况且，有这么好的条件和队友，不厉害才是奇怪的事。本以为，今年夏天可以看到她们之间的巅峰对决！如今，豪瑜在大学能否打球还是个问题呢！”
成天艳默然。
“也怨不得她，伤没完全好就回队训练，埋下了隐患！”冯敏叹道：“最高兴的是苏林她们了，这次华东大赛夺冠，板上钉钉了！”
黄融忽然想到什么，冲冯敏使了个眼色。冯敏“呀”了一声，急忙扯过书包翻出一张表格，递给成天艳笑道：“该死，差点忘了。”
成天艳接过，讶然：“第一届‘COOL GIRL’女子篮球三对三斗牛赛？”
“嗯，上海有家女子篮球俱乐部，这比赛就是她们举办的，黄融的邻居要参加就把这报名表给了黄融，我们都觉得不错，雅永说不妨拉你们来，就来找你们啦！”
成天艳嫣然一笑：“你想得周到，真是多谢。”
“嘿！正是见识高手的好机会呢，本来打球的女生就很少！”冯敏一骨碌从桌子上跳下来，抓起成天艳的手笑道：“说到这个，我手痒了！三对三如何？反正你们很快要训练了，就当做热身！达红你也来，我和你的还没完哩。”
翔光学校几乎百分之八十的学生倾巢出动，动作快的已经赶到了球场上，动作慢的只得霸占住教室窗口。上海冠军来了学校，而且要和女篮队员三对三，这等场面，一百年都难得瞧到！也不知谁惊呼出声：“达红对付那个上海MVP！”
寒假的预选赛，高达红半途来例假，在球场上体力不济昏倒，未能和冯敏斗到终场，这次再度对决，自然卯足了全力。
“好积极！”冯敏瞧得高达红举手盖住了她头顶一片天空，不禁赞了一声。她知道预选赛时的高达红曾盖下她的上篮，确实不可小看！然而，一对一对峙的时候，速度总是第一决胜因素！这不，冯敏持着球，猛然一晃左肩，趁高达红的重心朝左移去，却猛然朝右一踩，球也顺势砸到了右手！
电光石火之间，冯敏终于从高达红身边窜了过去！
高达红瞧得冯敏的动作，身影猛然一僵，刚要开口呼喊，却立刻闭上了，只停下脚步，抱着胸，微笑看着冯敏上篮得手。冯敏落到地上，转身指着高达红笑道：“喂，你可别放水啊！”
“呵，”高达红耸肩：“点到即止。华东大赛再打起精神对决吧。”
“不好，”冯敏板着脸：“每一场都要当做最后一场来认真打！”
高达红轻声一笑，正欲过去捡球。某个角落忽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真全力以赴的话，刚才那得分便不作数了。”
高达红脸一变，霍然直起身，但一大群人中哪里找得人？偏偏那声音越发响亮：“明显走步却浑然不觉，还自我感觉良好。真的笑死我了！”
“冯敏！”高达红瞥向了冯敏。冯敏的脸已经挂不住了，皱着眉说：“是哪个高人？请出来指点指点。”
“哼，我才不屑指点呢，但看你的基础实在不怎样，还是出来教几招好了。”说话间，那人排开人群走出来。成天艳见得这人，掩住了嘴，那不正是李若奇么？
李若奇冷冷道：“给同学拉来这儿，说什么是一场高水平的对决，不过如此！”她扭头看着许明雯：“你就是传说中的组织后卫？唔，运球马马虎虎。”又瞥向了高达红：“你想必是小前锋了，还行。”她最后扭回头，上下打量着成天艳：“这些人中，也就你还像样些。”
冯敏眉毛一扬，看着成天艳笑道：“要不是她穿着他们的校服，我还真以为她是别的学校派来黑你们的人哦。”
李若奇扭过头，盯着冯敏：“你，上海MVP？”
冯敏耸了耸肩。
李若奇嘴角牵起了一丝冷笑，她抬脚停在了篮球上，猛然一踢，球“呼”的一下子飞了起来，堪堪落到手中：“我们一对一。”
一对一！
冯敏神色不动：“这位小同学，我好像没在预选赛上看见过你喔？”
“到底比不？”李若奇满脸不耐。
冯敏双手一拍，笑道：“自然比。”
“冯敏！”
冯敏冲谈雅永和黄融一笑，踱到罚球线上，跺了跺脚便要俯下身。李若奇却将球甩给了冯敏，冷冷道：“你先来。”
冯敏终于怔住了，只是球已在手中，只得放下球。李若奇展开双臂，重心几乎要贴到地上。见得李若奇如此阵势，冯敏目光一闪，这种左手横举右手向上的防守姿势，防投又防突，这小个子仅在场边看冯敏打了几分钟就已看出冯敏的底细，进而采取了针对性的防守。确实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