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魔
成天艳轻轻喝了口水，凝视着苏林那边。那个空白的位置。
庄红你……第四节不能再上了吗？
俞教练往后靠了靠，叹息：“情景重现，又一个王牌被顽强的翔光逼下场了。华东后卫双璧就这样全部倒在了翔光面前吗……”
唔……我的自我好像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真实的我，正离我远去；另一半是不真实的我，却日益占据着我的肉体。
两年前目睹我最强的对手倒下之时，我突然感觉到了空虚。空虚？不会吧！你们会说，没了对手，要卫冕简直易如反掌，你们也愿意看到苏林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嘛！我拼命打球，不是为了赢球，而是让你们看看，我们一直是不可战胜的天王呀！
每天在崭新的体育馆里，看着学妹追逐着苏林不败的神话，我却心有恐惧。真的有永远不败的王者吗？我打球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庄红缓缓睁开眼，看到了面前一张脸。石豪瑜的脸。两目相对。久久地。
庄红猛地向右翻身。石豪瑜却动作更快，早已按住了庄红。
“你！”
“逃避无助于解决问题，”石豪瑜放开手：“我理解你此时此刻的感觉。”
庄红摇头：“你不理解。”
“我理解。”
“你一点也不理解。”
“不，我真的理解。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这里。”
庄红闭嘴，不说话了。石豪瑜伸出手，细心摸着她的额头。庄红这才发现，头上不知什么时候给绑上了绷带。
“唔。”
“痛吧？刚才真的很响。”
庄红静静地看着石豪瑜。
“第四节了。翔光最终反超了。”
一阵沉默。
“你不意外？”石豪瑜轻声一笑：“呵呵，没想到你最后落入了和我一样的处境里。不同的是我再也没有上场的能力。”
“可是我心死了。”
石豪瑜静静地看着庄红。
“这三年来，我到底为了什么打球？为什么要苦苦保持王者的荣耀？刚才倒下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整个身体轻松起来了，就如你那天说的，要有人给你狠狠的打击，彻底打回原形，然后忘记所有的荣耀，从头开始。”
“你会笑我很傻，对不对？一想到这一切在我手中结束，我居然很释然。”
“这不是你。”
“对，这不是我。大家眼中的庄红，是自信满满，永远不让对方有任何机会可以挑战王者地位的天之骄子。”
“你很逊。”
一怔。
“真的很逊。”
庄红忽然大笑：“你一个在预选赛落败的人，有资格说我逊？”
石豪瑜居然也大笑：“没错，你我都很逊。我在预选赛就输了，彻底输了。而你在这万人瞩目的舞台上，把你的未来一并输掉了。你我他妈的逊毙了！”
庄红看着石豪瑜，这是温润如玉的石豪瑜第一次吐出脏话。
“你可以不在意华东后卫双璧的骄傲，但你若愿意让她就此超越你，那我也没什么可说，我永远退出球场。你也永远离开。你我都干净了，再也了无挂碍。”
“哈……哈哈哈哈哈！”庄红放声大笑：“你这是什么呢？激将计？”
“你说呢？”石豪瑜静静地看着庄红。
“我头部受伤，躲在休息室里，能做什么呢？”
“还有时间的，”石豪瑜嘴角扬起了弧线：“你如果想成为狗熊，我在这奉陪。”
庄红直起身，头深深地埋入了毛巾中。她忽然抬起头：“两年前那次，我……可能是故意的。”
“哦？”
“我一直无法弄清那一瞬间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是吗？”
“如果一定要毁掉别人才有晋身之阶，这样的篮球还值得我打么？”
石豪瑜轻声笑了：“你认为你是故意的，是么？你错了。不，你我都错了。是你我都毫不退让，都有自己的坚持，”石豪瑜目光越发清亮：“你只是想阻止我，身体才作出了那样的反应。而我只想强行突破你，视野狭窄，身体不受控制，是我咎由自取而已。你非要认为是你故意的，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庄红冷冷地笑了。
“你我都太过骄傲，我们并列为华东后卫双璧，却根本不惺惺相惜……直到另一个人的出现，成为不可逾越的巅峰，高高地把你阻挡在外。再后来，成天艳这个人出现了，她打败了我们，然后在今天把你们逼到了这个地步。你我的骄傲就要被毁去，你我还有留在球场上的意义么？”
“其实你们的情况也没这么槽糕。我过来的时候，浩奂又盖下了一个火锅。我从来没有看见她的神情，倔强、不甘心。我此时才明白了，为什么我们永远打不败你们。你们苏林每年总有核心球员成长，高二的容成美，高一的那琦，没有你，他们也能在副队长陈浩奂的领导下，抛弃所有不快，为王者的荣誉而战。我们连续三年都不能打败你们，是因为浦东只有我一人，你们却有五人，不，十二人。你可以怀疑你的目的，她们却目标坚定，没什么快乐不快乐之说，只要她们的快乐也是建筑在扞卫荣誉上。所以决定了没有你，她们也能战斗到最后一刻也不放弃。”
庄红仰起头，仿佛要狠狠地看进石豪瑜的内心，良久才道：“……谢谢。”
石豪瑜看着庄红。
“是时候了。”
不错，没有一个球队是可以永远辉煌的，即使如我们，也总有一天会从宝座上跌落下来。那么，打球是为了什么？
荣誉？奖金？抑或是快乐？
夜阑人静，品味着几年来的一切，我忽然发现，其实我的快乐在于我有了新的战术点子的时候，在于我练成独门秘技的时候，在于我妙传，队友轻松得分的时候。
甚至——在于我一次又一次突破极限，逼近巅峰的时候。
真的应该责怪自己，明明身边有这么多快乐，却毫无感觉。打球便变成了负担。
谢谢你，我现在找回了快乐，也知道了我打球的意义在哪。请你们好好看着吧，一个全新的庄红即将出现在你们面前……
门，拉开了。柔和的灯光洒下来。还是潇洒的分头，虽然被白色的绷带掩住了不少，却平添一种英气。
苏林众人转头看向了庄红，面露欣喜。
翔光众人转头看向了庄红，面露惊异。
观众看向了庄红，面露敬意。
庄红微微一笑，大步走进球场：“我回来了。”
那年高一
石豪瑜静静地蹲着。后边出现一道阴影。
“你真沉得住气，没跟上去。”
石豪瑜轻笑一声，似乎已经知道来人是谁。
“我得答谢你啊，”那人跨进休息室：“只是我奇怪，我以为你会为同是上海的翔光学校着想，因此不出面帮庄红那家伙啊？”
“呵……你还是老样子，喜欢把人心设想得很险恶啊，我有什么理由不帮她呢？”石豪瑜站起来，转过身凝视着面前英气勃发的女生：“是吧，琪瑶？”
朱琪瑶懒洋洋地笑道：“如果不是为了翔光，那就是为了所谓的华东后卫双璧的骄傲咯？”
石豪瑜轻声一笑：“都不是。”
“都不是？”
石豪瑜望着“苏林”的牌子：“我只是让她回想起，什么是快乐篮球。”
“快乐篮球？呵……”朱琪瑶居然不觉得意外，她摸了摸鼻：“连你也在苦苦追寻的东西啊……”
石豪瑜默然。
“其实，”朱琪瑶双手抱住了胸：“你们和我们都面对着同样的问题，哼……大多数球队都会面对的问题吗……”
一阵沉默。
“我想起了好多往事哦，”朱琪瑶抬起头，浅笑：“你和她青涩的华东大赛处女战，你和她第二次的对抗，以及你和她是如何上演巅峰对决的……”
两年前。在苏州举行的第五届华东大赛已经进行到了第八天，半决赛的硝烟才刚散尽，却充满了第二天决赛的紧张与激烈。
“不得了，这届华东大赛出现了好多很强的新人哦！”
“有史义琳，有南丹，还有吴家贝！”
“我看，最耀眼的还是庄红！”
“不对！最厉害的才是石豪瑜！”
“她们之间的对战，一定很精彩！”
石豪瑜静静地看着一个本子，她的长发披散下来，一阵风吹起，她歪了歪头，试图把长发甩到一边。
“不扎起来呀？”祝教练出现在石豪瑜身后，伸出手，替她拢到肩边。
“谢谢，”石豪瑜淡淡一笑：“刚洗好头，还没干而已。”
“呵，明天是决赛了，都要养精蓄锐才行啊。等大家到齐了就开会，我给你们分派任务。你的任务会很重呢。”
“……是让我盯那个10号？”
“没错，我看也只有你能守得住她呢。”
石豪瑜点头，又抬头微笑：“她确实很厉害，但我有信心封杀掉她。”
“这才是你，”祝教练拍了拍石豪瑜的肩，眼里满是慈祥的笑意：“论资质和球技，你根本不输给她。”
石豪瑜不说话了，低头看着记录：“场均23.3分的小前锋，10号庄红么……”
庄红凝视着技术统计表。
“庄红昨天是卯上了呢，三个三分球，还有二十多次出手，完全不把苏州中学的防守放在眼里呢。”
“庄红看来是今年华东大赛的新人王了咯！”
队长忽然道：“决赛又是我们的老对手，而且她们有了一位优秀新人。”
“石豪瑜？”庄红头也不抬。
“正是。”
“场均15.4分，7.6次助攻，3.6次抢断么……这数据很厉害啊，”庄红凝视着记录：“作为新人后卫，居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而且，”肖依道：“从预选赛到昨天的半决赛为止一共十五场，其中八场两双，而三双的场次是……”
“三场，对吧？”庄红忽然答话。
肖依点头：“昨天对抗拥有1米86的新人中锋史义琳的西湖学校，面对强大的内线防守，石豪瑜还是拿下了22分。西湖学校的得分加起来也只比石豪瑜一人多了6分。史义琳更只得了八分五个篮板，被完全压制住了呢。”
一阵沉默。
“这么厉害的新人，肖依你防守她，没问题吧？”
肖依还没回答，庄红居然笑起来：“不如我来，如何？”
石豪瑜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睡，便静悄悄起来，看了一眼还在沉睡着的郭英光，拿过房卡，轻轻合上门。出得酒店，石豪瑜信步走向河边。苏州果然是有着浓重的古典味道的城市，整座城市树影婆娑，无不在诉说着千年的风情。
运球声忽然在她耳边响了起来。石豪瑜心一动，朝声音来源处走去。她不禁眼睛一亮：一位女孩正好高跳起来，“唰”，漂亮的空心入网。这投篮动作很标准也很优美，步伐也确实很有水准。却不知她是什么人？
那女孩停下了，冲石豪瑜这边看了过来。石豪瑜心又一动。此时阳光灿烂，那女孩的笑容却比阳光灿烂百倍，瞧着总忍不住心情大好。那女孩开口一笑，声音清脆之极：“嗨，来一对一好不？”
石豪瑜一怔，四下看了看，讶然：“为何是我？你觉得我会打球？”
“哈，”那女孩把玩着球微笑：“不会打球的话就不会盯着我看了半天。”
“而且，你口袋里还露出了华东大赛参赛证的带子哦。”
石豪瑜反应过来，伸手把带子塞进口袋，展颜一笑：“你观察还挺仔细的。”
“怎么样？”
“呵——”石豪瑜摇头笑道：“我不打球。”
“这么说，你明天有比赛咯？”
石豪瑜又一怔，这女孩怎么什么都知道？
“哎，我就知道，和学姐一样，说明天有比赛，今天就不要浪费精力了。但我真的很喜欢打球，喜欢阳光下挥汗的感觉，篮球就是我灵魂里不可分离的东西。”
“不出来打篮球，我真的会憋死了。所以，来一对一好不好嘛？”那女孩近乎哀求地看着石豪瑜：“我会手下留情，不会让你输得太难看的！”
石豪瑜一听到“我会手下留情，不会让你输得太难看的”，不禁仰起头大笑起来了，她是什么人啊，她可是上海MVP，人称魔女的浦东高中王牌后卫耶！向来只有她打败对手，对手在她防守之下一分都拿不到，只有看着她不断得分沮丧至极的时候，什么时候轮到别人对她这样说呢？
“嗯？这很好笑吗？”那女孩见石豪瑜笑得很是大声，迷惑不解，抓了抓头。
“好！”石豪瑜终于愉快起来了，这人真的很有意思呢！也好，活动一下，况且这人说的话也确实触动了她。石豪瑜便不在意她刚洗过澡，将口袋里的手机、房卡拿出来放到地上，站起来伸展四肢：“我来会你，不过你不用对我手下留情！”
“是吗？太好了！”那女孩一笑：“我最喜欢的是付出全力的感觉！”
“来吧！”石豪瑜放低了身子。那女孩却将球甩给了石豪瑜：“你先来！”
石豪瑜一怔，旋即摇头：“不。我们猜拳吧。”
“好！”
两只手在空中划了一下。
“啊，输了，那还是你进攻吧。”石豪瑜将球甩回去，微笑。
那女孩接过球，笑道：“那我先来吧！”
石豪瑜俯下了身。嗯，这女孩四肢相当修长有力，身高和她差不多吧，不知在她号称铁壁的防守之下会如何进攻？
女孩突然身影一晃。石豪瑜心下一转，双脚蹬地，立刻封住了女孩左边突破的前路！女孩又一个晃头，这是她比赛中用来突破对方防守的绝招，对方经常被她极其逼真的晃头动作骗倒，过早失去重心，只能无奈地看着她一骑绝尘又取下两分。
然而，今天这招不管用了。
女孩眼中流露出赞赏的神色。石豪瑜却暗暗心惊，也不自觉紧张起来了。两人就这么对视着，浑然忘记时光的流逝，天地之间只有“啪啪”的运球声！
停顿了几秒，女孩突然目光一亮，脚下也迅即发动！这次却没多余的假动作，就这么朝石豪瑜右边犀利突破！石豪瑜只觉耳边一阵风，回过头，女孩已到了篮下！
“耶，要进了！”女孩高高跃起，满心喜悦！
“还早！”石豪瑜暴喝一声，小腿肌肉一收一发，猛然冲到女孩身边，高高跃起，从女孩头上将球狠狠扇了下去！
女孩睁大了眼睛，她看到了石豪瑜此时充满严肃的神情。她站定，盯着石豪瑜好一会，突然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你是……石豪瑜，浦东高中的王牌后卫吧！”
身份突然被揭穿，石豪瑜却没惊慌，垂着手静静地站着。女孩见石豪瑜默认了，愣了愣，旋即大笑：“原来是你耶！我一直想认识你呢！”
“那么，你是？”石豪瑜目光闪动。
女孩整了整衣角，笑道：“幸会，我是庄红，苏林的！”
“啊……你竟然是庄红？”石豪瑜惊呼一声，打量了下面前的女孩：这是何等阳光灿烂的女孩啊！她也承认，这女孩确实长得非常好看，更因为有这个灿烂的笑容，使得她整个人好似沐浴在阳光之中。
石豪瑜只觉得心里某处传来了某样东西解冻的声音。
庄红也暗自赞叹：这是何等不凡气质的女孩啊！她长得并不特别绝艳，她就这么淡淡地微笑着，似乎喜怒不形于色，但整个人散发出的一种特别的气质，令旁人不由自主想要接近。
这就是所谓的知性美女吧！庄红突然很想深入了解这女孩。
“STOP，不比了！我们找个地方聊天，怎么样？”
这两位华东最瞩目的新人，本该是势不两立的对手，居然坐在草地上，肩并着肩，从下午一直谈天说地到傍晚。
庄红从来没遇见过如此旗鼓相当的对手，对她来说，打球最大的快乐莫过于棋逢敌手！石豪瑜本是冷静理智的组织后卫，但遇见热情似火的庄红后，她蓦然发现有旗鼓相当的对手真的是件很快乐的事。
而庄红对快乐篮球的执着也让她感叹！毕竟，在球队里石豪瑜听到最多的是“走出华东，称霸全国”，全队上下以华东大赛乃至全国冠军为目标努力训练着，企图一战成名，获得进入名牌大学的机会，篮球对她们来说就是实现更高目标的途径！眼前这位女孩却给了石豪瑜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终于，石豪瑜站起来转着坐麻了的脚，笑道：“傍晚了，你不饿么？”
庄红笑道：“和你聊天真的很愉快，没觉得肚子很饿呢。”
“那么，一起吃饭如何？”石豪瑜下意识说出这句话，连她也大感诧异，放在以往她可不会这样主动呀……
“好呀！”庄红蹦起来，却又为难：“可是，如果让老大看到，那不就……你也知道的，老大很紧张决赛，如果让她看到我居然和你一起吃饭，那不就……”
“呵，也是，”石豪瑜点头微笑：“那明天结束后去外面吃顿饭，怎么样？”
“那说定了啊，赢了要请客哦！”
“嗯？”
“哦不，输了就请客哦！”庄红敲着头笑道。
石豪瑜笑了：“一言为定！”
“对了，手机号码给我！我总不能直接跑过来找你吧，不然我要被你们打死哟！”
石豪瑜终于“扑哧”一笑：“好啊，我现在就给你。”
两人交换了手机号码后，狠狠地握住了手，从彼此的眼神里读出了深切的默契。
第二天。
郭英光替石豪瑜拂去肩上的灰尘，低声道：“昨天午睡时你去哪了呢？”
石豪瑜睁开眼，没说话。
“我知道你非常内敛，喜欢独处默默沉思，但我们是一支队啊。”
石豪瑜方才拉了拉郭英光的手，柔声道：“只是出去走走了，见你睡得很香所以没跟你说一声，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