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云:“善恶到头终有报。”我常嗤笑,更不信什么鬼神地狱、因果轮回之类的无稽之谈。但自从经历过那件事后,我竟真的感到冥冥中似乎真的有那么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注视着你,记下你在世间所行的善于恶,然后等待着某个时间——今生或来世,行善的便予你富贵,作恶的便索你偿还。
那是大约十年前所发生的事了。具体日期早已隐没,只记得季节大概是春夏之交,正午和黄昏时,有零碎的蝉鸣还飘在脑海中。
彼时,我刚过弱冠之年,居于西山桐城。幼时曾随叔父学过几年弓马之术,(那时叔父还是桐城的兵马副指挥使)虽不能百步穿杨,但亦常得叔父的称赞。因此闲暇时常招呼几个喜好弓马狩猎的贵族子弟一起到桐城以东的山林中打猎。
那东山本是栖霞岭的余脉,并不是什么深山老林,猎物也多是一些野兔、山鸡之类的飞禽小兽。但那天运气似乎特别的好,竟然猎到一只刚成年的狍子。我们就兴致勃勃地寻了一处溪水边的空地,将那狍子洗剥干净后架在火上烤了起来。那肉真是鲜美,极似羊羔的后臀,肥而不腻、软滑爽口。
我们一边吃肉饮酒,一边谈天说地,很快便都喝的酩酊大醉。一个个昏头昏脑的找了块阴凉的地方就呼呼大睡起来。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反正酒醒时已是月上中天了。于是急忙收拾好东西骑着马往回走。半路经过一处荒烟萋草的坟地时,突听一人惊道:“快看,那是什么?”我们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左前方不远处的一块坟包上正人立着一只浑身黑色的小兽。“是只狐狸。”有人补充。那狐狸真是奇怪,见到我们这么多人和马竟然不逃,只是动也不动地对着夜空中的明月似是在祭拜一般,并隐约见那黑狐口中吞吐着道道银色光华。
“快走,那是仙狐炼丹,再不走会招来祸患的。”有一人在身后催促道。
我回头见那说话的人却是李正,便不屑地哼了一声。那李正是指挥使的公子,虽然没什么本事,却依仗着自己身份显赫常对几个出身稍差的呼来喝去。我早就对他心存不满,但苦于没地方发泄。今时看他一脸惊慌怯懦的模样,便有心侮辱他一下。
“李公子,听说你箭技不错,可愿与我比试一下么?”
那李正本已惊的面色发白,但听我如此明显的挑衅,便是再胆怯也不能被人称为缩头乌龟吧!更何况李正一直对他的箭技颇为自负,常自称从未遇到过对手。估计他这话水分太大,你想啊,高手怎会自坠身份与他比试。而那些有些手段的又忌讳他的身份不敢开罪他,久而久之变养成了一幅自高自大德行。
果然不出我所料,李正立刻从马鞍的一侧摘下一柄乌黑的铁胎弓,伸手将一只白尾羽箭搭在弦上瞪着我道:“怎么比?”
我不屑地笑了笑,伸手指向远处那正人立的黑狐,道:“就比射那黑狐怎样?”
李正一听立刻大惊失色,“王玉,你疯了么?那黑狐是万万伤害不得的。”
“是么?”我撇了撇嘴,“你要是不敢就承认你是胆小鬼咯!”
“你……王玉你欺人太甚!”李正被我气得眉毛倒竖,脸色铁青,但却不敢放话与我比试。
我微笑着一边拉开弓弦,一边扫视四周发现大多都面露鄙视的表情,也有愤然的,那是李正一派的。我将箭头对准那黑狐,回头瞥了李正一眼,“胆小鬼,看清楚了。”说罢手指一松,羽箭便发出轻微的破空声向那黑狐射去。弓弦振动的声响还回荡在耳中,那黑狐却陡地向前扑倒,然后空中突然爆出一团耀眼的光华,顷刻消散。大家都被这怪异的现象惊的木立在原地,李正却大叫一声没命地向前冲去。我指着李正的背影哈哈大笑,回头时发现众人都怔怔地看着我,目光中满是惊骇。
回到家中时已是四更左右,父母早已睡去,只留一个婢女在等我。而那婢女也早已斜依在堂屋的椅子上呼呼大睡了。我把她叫醒,她眯着眼睛给我端来饭菜就回房去睡了。吃过饭后突然觉得有些头疼,便径直走进卧室,连衣服也没脱就躺到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觉到有人用手在抽我的脸。我悚然惊醒,却见一黑衣男子正凶狠地盯着我,双手正欲向我颈上掐来。
我大惊,失声叫道:“你要干什么?”
那男子见我喊叫却猛地扑到我身上,双手死死地扼住我的脖子,把那张颇为秀气的面孔狰狞地贴在我的脸上,咬牙切齿地吼道:“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我几乎无法呼吸,但却能感到他身上散发着逼人的寒气。正在以为自己就要死去的时候,胸前却陡地射出一道金色光芒,“咻”地一下便射到那男子的身上,将他击的飞了出去。
我大口地喘着气,还未弄清事情的状况,却见那黑衣人又出现在面前。只是这次他并没有扑过来,只是用眼睛冷冷地瞪着我。我伸手上下抚顺着胸口借以平复心中的惊恐,却愕然发现刚才那发出金光的东西竟然是母亲为我求的护身符。这么说,面前这黑衣男子竟然真是妖邪之物。
我看那男子似是对我身上的避邪之物颇为忌禅,便壮了壮胆气,问道:“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故伤我性命?若是肯就此离去,便为你做场法事。若是不肯,请那诛鬼驱邪之人打你个魂飞魄散。”
我以为会把他吓退,但未曾料到他却阴恻恻地开口道:“你无故伤我性命不说,此刻还要威胁于我,今日没奈何你算你命大,自当到地府阎君处诉告于你,不索你性命誓不罢休。”说罢忽化一阵阴风消失无踪。
“喂……”我正要开口询问何时与他结仇,却突觉有人拉我,睁眼一看竟是母亲。抬头向外望去已是日上三竿了。“呼”我长长地吁了口气,原来只是个噩梦啊!想来多半是昨夜射杀那黑狐时被惊了一下的缘故。一边听着母亲的唠叨,一边穿着衣服,突觉胸前少了什么,拉开领口一看,护身符却不见了。回想到昨夜梦境不禁打了个寒噤,忙到床上去找。果然找到,只是挂在颈上的红线断了。“应该换一根结实点的啦!”我自语。
一转眼半个月过去,大约已是盛夏了。晚上吃过饭,在院中打了一趟拳,便卧在树下的凉席上打盹。半睡半醒之间突然觉得有人唤我的名字。我强忍只倦意睁开眼看去,竟是一个面目颇为清秀的黑衣男子。我打量了片刻只觉得有些面熟,似是在哪里见过,突地陡然醒悟,这人……这人不正是月余前梦中的那男鬼么,怎地又来了?想到这,虽然知道是梦境但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一边退一边大喊,但喊到嘴边却惊愕地发现根本张不开口,之急的汗如雨下。
正自惊得魂飞魄散,却见那男子突地向我深鞠了一躬,道:“请勿要惊慌,听在下详述缘由,”顿了一顿,他突然问我,“还记得月余前的某夜你射杀的那只黑狐么?”
我自然记得,便点了点头。
“其实那黑狐便是在下。”
他这么一说我却惊恐起来,没想到李正说的居然应验了。可我竟无缘无故地杀了他,难怪那天晚上他要索我性命了。可笑我竟然还以为那夜做的是噩梦,唉,那天本是一时的意气用事,哪里……哪里想到会惹下如此祸患呢!
“那夜我正拜月炼形,神魂已然游于九天之上,未曾料到为你所杀。真是,唉!”那男子悠悠长叹,惋惜之意溢于言表,“你可知道,若是平安过的那夜便可脱身化形了。唉,都是命中注定啊!原也怪你不得。”他怅然地望向头顶浩淼的星空,一时竟然泪流满面。而此时我唯有立在一旁,心中的悔恨只想杀了自己。
片刻后,他才转向我,凄然道:“那夜我欲害你性命,虽然终未得逞,但却累你受惊,实在是我的过错。现在想来多亏你胸前那枚护身符,否则我又要多添一笔罪孽了。”
他絮絮地说着,前半段令我羞愧,后半段却把我搞迷糊了。
“那夜我离开时曾放话要到地府处告你,以索你性命。但时至今日,方知冥冥之中原来一切皆有天意。”他说罢长叹一声,行到我面前道:“在地俯时冥官查了典籍,告知我一切缘由,知你不知故来向你讲明。其实你我之间的恩怨已经纠缠了数个轮回。在前生的某一世中,我曾为一贪官,那时你是本城中的一富绅,为了贪墨你的家产,我将你诬陷入狱,又于狱中将你毒死。因此欠你一条性命,是故才有今生沦为兽到被你射杀。现在你我已无任何牵扯,我将为六道轮回去也。”他说完便径自化为一阵阴风去了。
我怔怔地立在原地,不可思议地回想着他方才所说的话。
掐指一算,这事已过了近十年,十年之间世事变幻本应早该忘却了,但三天前发生的一件事又使我想起。
那是三天前的午后,马夫老于突然向我报告说,前日刚买的一匹马正疯了一般地踢咬其它的牲口。我听了便去查看,果真如他所说,那匹花了我二十余金的黑马正猛踢另外一匹枣红马。我见状立刻从墙上摘下马鞭狠狠地向它抽去。谁知那黑马反却猛地向我冲来,我自然不会被这畜生撞到,一把扯过它的缰神绳把它紧紧地拴在柱子上,狠狠地赏了他一顿皮鞭。也不知打了它多少鞭子,反正是打得他老实下来。我见它驯服了,便把马鞭扔给老于,告诉他:若是它再发疯就继续抽它。
后来晚饭时,老于告诉我那马果真温顺了很多,我也未在意。那也睡得不太安稳,只觉得胸口憋闷的厉害,便起床披了件衣服到外面透气。走到门前却隐约见一黑衣人在院中的一棵树下遥遥向我摆手。我问了声:“谁在那儿?”那人却倐地消失不见了。我只当眼花,转了一圈便又回到床上去睡。
第二天还未天亮便被叫醒。原来昨天被我鞭笞过的那匹黑马竟然死了。听着老于絮絮地念叨这:“睡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呢?”心中烦闷却又不能责怪他,便对他说道:“老于,死了就死了吧!这事不怪你。”虽然口中说死了就死了,但心中却还是有些悲伤。说实话,我颇喜欢这马,要知道他会突然暴毙说什么也不会打他的。
闷闷地走进书房,甚至连早饭也不想吃了,随手翻开一本书却见当中夹着一张纸隐有字迹。打开阅毕,顿时愕然无语,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那纸上分明写着:十载前,余还汝一命,本料业报得偿。却不知前世时尚负汝笞掠百余,今日始得偿还,余终可脱于阴籍,不胜欢欣。今劝君在世多行善举,世人见所恶无报,动疑神理之无据,乌知冥冥中有如是之委屈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