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轺日记
五月二十九日(西七月九号)巴黎电报云:昨日,法兰西部院大臣会议国政,遂议及李中堂到法后,宜待以何等之礼节。或谓,当视中堂为王国之宾。诸大臣询谋佥同,遂发国帑,先赁定巴黎大客邸以作行台。
六月哉生明(西七月十三号),中堂预定使法届期,即于是日清晨,率随员及仆从人等登比利时火车,比官恭送如仪。
及抵法境,并不停留,直向巴黎都城进发。遥见巴黎车站外,早已悬挂彩旗,并高揭中国龙旗;道旁又有迎护之马步各兵,一切预备齐整。车轮甫住,法宫中素日带领引见之大臣马拉叠,代外部尚书行导迎礼。法廷简命御前大臣某武员,即饬令常随使节者,亦至车站。中国使署各员,则脚靴手版,群递衔名。中堂下车,一一接见毕,换登法廷遣迓之御车(车之体制拟于王者,法民主礼延贵客则用之),取道入大行台,盖即法廷发帑预租者也。试为赋《缁衣》之诗,适馆授粲,仪文隆重,今讵有异于古所云哉?
初四日,法国改立民主节期也(上海法租界每年此日悬灯同庆)。中堂践约来游,借观庆典。清晨,先拜外部汉诺多尚书。巳初,自行台乘法御车至一粒西古皇宫,马兵夹道拥护,端严肃穆。既至宫外,小憩朝房,民主福儿传命延入。中堂率随员历陛而升,鞠躬有礼。民主中立,法相暨诸大臣雁行旁立,均肃客如礼。中堂旋呈国书,操华语致词毕,法大臣叠佛礼精于华文,以法语译告民主。若曰:
使臣早闻大民主聪明睿智,深得民心,即位以来,惟以利国利民、辑和与国为当务之急。伏念法兰西为欧罗巴古名国,声教四驰。远与敝国缔交,亦已多历年所。比自滇桂界址斠若画一,睦谊益敦。去岁日本夺我辽南,复荷鼎言,光复故物,弥承眷顾。友邦之盛意,感佩莫名。重念使臣综理外交,于今卅载。贵国官商绅士,噬肯适我,多与联缟纻之欢。常冀曲达微忱,以睦邻封,即以尽臣职。今蒙皇上恩命,授为额外钦差大臣,恭诣贵国。使臣喜国书之亲递,纵使日蓦途远,皆所不畏。伏愿大民主恩留盟府,俯鉴永以为好之悃忱;从此欧亚两大邦互庆升平,同跻隆盛。下怀惓惓,不胜鼓舞颂祷之至。
民主听之,喜溢眉宇,致词答谢,略曰:“余甚喜贵大臣之远来,深愿竭诚尽敬以相迎。异时旌节遄回,更愿代余及敝国转奏皇上深冀贵国升平隆盛之微意。抑贵大臣劳矣,请即馆舍。”中堂乃三肃而退。下午,复命驾至演武厅。盖法将军正借演武以申庆,特请中堂凭轼而观也。
是夕,法京盛设烟火之戏。中堂应法大臣之请,乘小轮船,缓行于江光如镜、灯光如海之中。但见两岸花明,万头潮涌。益以殷雷之欢噪。似忘溽暑之薰蒸。自顾身在扁舟,翛然无与,顾安所得无数清凉散,招热闹人尽服之也。星稀露重,登岸言归。
初五日,法外部汉诺多尚书至行台答拜。中堂迎入,谈三刻许,始去。既而他部堂官陆续拜会。中有康司丹者,当光绪十二三年间,服官于北京使署,与中堂素稔者也。又有前在中国海关之某法员,亦与中堂有旧,特来晋谒。
天贶节,中堂恭检内府珍物,如古董、漆器、绸缎、碧玉之类,使随员恭呈法民主。佐以私觌之仪,亦颇贵重,一并附呈。随巾车至法相私第,互谈时事。因而谈及法国农政,中堂盛称法农人肥田(俗曰“膏田”)之善。法相曰:“中堂若欲之,仆愿以农学师借与贵国,以教华农也。”
是夕,民主特为中堂设盛筵于一粒西宫,并邀本国贵臣、命妇及他国官绅士女簉座。说者谓各国君王,于他国之贵客,从不律以臣礼;即与其本国之臣民,亦间行宾主礼,颇疑自贬声价。然人卒无敢戏渝者,所谓情与义交尽也。善哉,善哉!
初七日,法外部衙门亦特为中堂设茶宴于百丈楼(陈元龙百尺高楼,徒寓言八九耳。今竟十倍其数,且实有其事,奇哉)之中层。同座二十九人,水师提督、陆路将军及文武大僚与焉。肴核既撤,汉诺多尚书言:“一千八百八十九年,敝国庆贺改立民主百年大典,特设赛奇盛会,因造此楼。会事告终,留为遗迹。虽曰高出云表,似觉无甚可观。至一千九百年,此间定赛十九周大会。望中堂重来敝国,以高年而为上客,且有无穷之奇物以恢眼界,中堂其无辞。”中堂闻译语,而欣然命使署中之参赞联丰(译音如此,未知华字)操法语以申答谢,惟未言重来与否,殆有“美人迟暮”之感钦!尚书又言:“‘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中堂能跻绝顶同赋壮游否?”(登降皆有机梯以节足力,否则如华人之登塔顶,虽少年亦不免气喘也。)中堂辞以适伤于风,未敢步孟嘉落帽之后尘也。是夕,中堂往艺院,听伶官歌法曲。
初八日,中堂至巴黎大银行,某大臣追陪左右。中堂遇事不耻下问,了然于心,欣然于色。继至铁库(犹言大铁箱),银行总办取俄代华保借国债之股份票一纸,送请察阅。中堂不识西字,惟见钤有中国驻俄钦使关防,因欲索取一纸以留标识。总办谓:“此系他人所寄,未敢奉命。”
旋请中堂至厅事,业已盛设茶点。中堂惟领新茗一瓯,纸烟两卷。总办甚有才辩,与中堂娓娓而谈。中堂因语之曰:“本国今欲多借巨款,但不欲与国政相关。假使径向大银行商订,即如贵行也者,其愿从之否?”总办对曰:“即以敝行言,实属甚愿,且息亦甚廉。”中堂曰:“然则今日即可谈定乎?”总办曰:“此则有所未便,盖银行通例,必须议有规条,先告众人也。”随后,中堂又设为谑语曰:“我国借银之后,倘不能如期交付,或竟无可弥补,不知贵国将发兵船代索国债乎?”总办似不喻其意者然,惟言:“寻常贸易中人,岂能遽请皇家发兵讨债。”中堂复曰:“中国借银,必索重质。今汝多以重金委俄国,其亦有所质乎?”对曰:“俄国声名,颇觉信而可恃,故无质也。”中堂曰:“然则不信我欤?”曰:“非敢然也,亦非仆疑中国之有借无还也。特银非出自敝行,苟无可信之事以为质,则发售股票之际,法人不能全信,则奈何?且开帐而借不足数,又奈何?”中堂遂一笑而别。
下午,有数法官陪往武备学院,观学生操演阵法。中堂因请管院山长,普赦分应受罚之学生,并给假一天,以留忆念。
初九日,中堂往观植物院。院长款留午膳。(按:中堂每赴筵宴,不甚食主人肴撰。腹饥,则从者进自备之食品。盖皆西国良医所预定,以免积滞之患也。是日,亦如之。)
初十日,中堂在行台静养。申初,至斐嘉露大报馆,法贵官李梅从焉。按甲申、乙酉之交,李梅正奉使中国,与中堂素有往还。此时旧雨重逢,宜其乐为导引也。馆中主笔出共周旋。中堂见其壁间悬俄皇加冕盛仪图,指谓李梅:“今见此图,全神毕现,令人如复置身于木司寇。”并言:“似此盛事,实使人铭心刻骨,永不能忘者也。”
十一日,晨,汉诺多尚书至行台,谈良久。客去,中堂往观著名之大织造局。至绸局观织绸,尤喜。下午,游于博物院。院中地位宽大,名目繁多;即使往游数次,尚难遍览。中堂观中国古今各宝物并佛教中奇物。归途顺道至两书院,观其大略。旋赴中国使馆,应驻法星使洗尘之请也。(中国使英大巨龚仰遽星使既谢兼使法事,膺法使之任者,参赞庆常也。)法宰相、外部、将军等文武大僚,悉在座中。
十二日,汉外部又至行台,共谈两点钟。罗道(丰禄)为中堂传译,叠佛礼大臣为外部传译。客去后,中堂乘车至文生城,观织造提花厂。薄暮,仍返巴黎。
十三日,中堂出巴黎,游某侯故邸,名胜地也。随后将游于各省。本欲再往马赛暨多郎等地,但以赴英期近,不克遍游。惟兰因省之织造厂暨各紧要地不得不往,大约须于十八日返巴黎。
十四日,中堂自侯邸登程,两武弁从之。法廷特拨上等火车,专伺中堂乘坐。随至克鲁沙下车,观采煤炼铁等矿工,又至制造铁路条及机器车局考验工程。地方官早接电报,备车迎客,遣使导游,并在某署略进点酒。至局之后,款留夕宴。
望日,晨,中堂观试放大炮。法廷特拨之火车已至,遂往兰因。地方官联辔出迎,车马甚众。谒见中堂后,请登特备安车,送入府署小憩。午后,往观织绸局。人物之像,字画之形,信手而成,惟妙惟肖。局董出绸一匹,云此绸每码(约合华度二尺有半)约值法金一千五百福兰克。(每一福兰克约合华银二钱五分,然则华度每尺需银一百五十两矣。似此珍贵,实所未闻。)
既望,兰因洋务局请宴。席间,遇在华曾经相见之旧友。申正,中堂率随员至身爱颠府。知府率属出迎,请安置于旅邸。夕,府署请宴,陪座多贵客。
十七日,中堂往观造枪局。局中以秘法造枪,不容外人入内。只以中堂未谙机器之学,许入游观。总办局务大员暨外部、兵部等官追陪偕入。身爱颠知府欲步后尘,而坚不许,其慎重也可想。总办留食午点毕,中堂辞出,登法廷特拨火车,至声协蒙,观试放来复枪及配入战船之钢炮,均赞不绝口。
十八日,中堂回巴黎,与随员语出游之乐,意甚欣然。
十九日,中堂至外部,又与汉尚书议事,闻系申说初遇时互商之件,中堂已发电回华。据伦敦路透总电局云:所议事件,倘尽如法人所愿,则法于大东之商务,必将大兴。
廿二日(西八月一号),辰正。中堂出自法都,乘公家火车西行。午正抵哈夫,通商殷埠也。法人闻中堂将至,麇聚于车站之旁,思欲一瞻颜色。中堂正在车午膳,用箸送食,更喜为见所未见。中堂以双叆叇障目,首戴红顶三眼翎大帽,身穿黄马褂,昂然下车。地方官迎护入客邸,小驻节麾。
申初,命驾至民主福儿潜邸。民主已先自巴黎返,殷勤话别。即往观铸舰厂。又至试炮场,观试放大炮。法官因炮声过猛,恐震暮年之耳,特于远外预备阻声之一小屋,延中堂入居之,又送千里镜以供遥瞩。中堂手执镜,口吸烟,遇有未谙处,即向陪观之法员一一详问。试炮既毕,法官邀赴茶宴。入夕,民主又设盛饯,同席四十人,外部尚书及他部官毕集。
是日,值法人赛船之戏,并跳“丹臣”(舞名)以为乐。亥正,中堂往观之。是日酬应几无间断,其劳可想。至随使各员,有不往哈夫者,伯行公子先挈之从他路登舟往英。中国驻法钦差送至车站,目视登车而返。
廿三日,辰正,中堂率随员自哈夫起程。法廷拨帑雇定大西洋公司轮船一艘,送之往英国。公司主人以船承官雇,例不载货,因延素稔诸官绅士商之雅愿游英者,附载于舟,盖欲效郭林宗与李元礼之同舟共济也。法有二武员,一掌步兵,一掌炮队,中堂至法后,法廷遣令日相护从,至是仍陪左右。
法轺杂论
○伦敦《震旦特报》云:法国各报于中堂使法事不甚道及。惟某大日报作长论一首,追忆一千八百八十四五年间,中堂办理交涉之事。(按是时正值越南难作,贻祸中华也。)并言今谒见民主,深感代夺辽东之德,未知他日到英将作何语。盖不免含讥诮之意焉。
○某法人致书《特报》云:中堂今至我法,其随员中几尽人能操英语,而无一能操法语者,岂不大奇?
《特报》又云:闻奥斯马加朝廷致书中堂,愿言枉顾。中堂辞以精神委顿,时日迫促,不获来觐贵皇,良深抱歉。意大利朝廷亦专使奉书邀请中堂,仍以前语辞之。
○法都《泰晤士报》(与英报同名,皆译言“时”也)云:法人欲通中国西南境滇桂商务,中堂语之曰:“中外商务,本期日益通畅,甚喜开路以迎;惟为英为法,务剂其平耳。”按云南商务,英通其北,法通其南,尽可分而为二。其往来之路,则法可借越南之红河一水潆洄,较便于英之藉缅甸。有报馆中采访使者,曾问于中堂云:“此处犬牙相错之界,未知中朝愿筑路以相连接否?”中堂曰:“中国以此事颇有关系,故略难也。余谓中国西南如云南省者,向苦贫瘠,年中公款所入,不足自赡。若他国能往通商,借其关税以为弥补,岂不甚妙?然华关所榷之税,实属太薄。溯一千八百五十九年议定税则之时所估货价,固曰值百抽五也;迄今同此一货,即同此一税。不知货价有贵增数倍者,而银价反贱减数成;名为抽五,实不过二厘有半。余甚愿议加税则,而以西南通道相酬,彼此皆获其益,何乐如之。”
○法报有言:中堂至法以来,民主待之有加礼,竟糜帑至法金百万福兰克,此皆民脂民膏,岂容浪掷?《内阁官报》(犹中国《邸抄》也)乃刊列实帐云:法廷代中堂预备行台及舟车一切费用,不逾法金八万福兰克,或可云英金三千磅(约合华银二万两)。行台赁值,三万福兰克耳。
傅相之将归也,法民主敬致蓝色花瓶一对,名曰“赛法儿”,约高英度五尺,嘱为转呈大皇帝。瓶身虽略小,然出自古窑,欧洲瓷器中无上上品也。
○法都《格物报》云:中堂驻节巴黎时,曾为大囿之游。囿中鱼鸟亲人,天机活泼;更有珍禽奇兽,为禹鼎之所未铸,《山经》之所未图;又有钩爪锯牙,向虑其有咥人之患者,今悉驯伏如家畜,不觉喜形于色。因盛称法多博物君子,实有斡旋造化之妙用。又见群凫戏水,识为华产。或告曰此鸭来自北京,法人目为“官鸭”者也,则大笑乐。继见麋鹿成群,呦呦麌麌,不类欧洲之产;询知来自上林,则不觉愀然矣。既而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