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史海回眸李鸿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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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聘英记 (8)

入夜,戏园总办请使相观剧(英俗演剧者为艺士,非如中国优伶之贱,故戏园主人亦可与于冠裳之列),兼邀诸随员惟遍。八点钟,使相驱车入园。园中齐呼曰“愿迎宪驾”。且满园皆花为栏楯,旗为帷幕,间以晶镜,照以电灯,灿烂荧煌,目不暇给。总办则迎于门首,肃入座中。其为使相特备之一座,尤觉雍容华贵。伯行、仲彭两公子(经方、经述)及罗观察(丰禄)侍坐于侧,中国使馆之马参赞(格里)及使相中外随员于(式枚)、联(芳)、林(怡游)、长(龄)、薛(本瑚)、黄(家玮)、麦(信坚)、步(斌)、洪(启昌)、安(温)、赫(政)、师(古德)、曾(广铨)、龚(心湛、心钊)等,分左右列坐。台端细乐初鸣,绣帘已揭,艺士登台奏技,以博嘉宾之一顾。惟使相善自珍摄,不敢晚睡,九点钟先辞总办而归。然使相寄宿英都之良夜,亦犹搬演昆剧之尾声矣。

十四日(一千八百九十六年八月二十二号),中堂将去英至美。盖甫当入境时,早已屈计行踪,详开日行事实。既公私之交尽,即于此日登程也。英人亦先知之,纷纷恭送行旌者,或远传电报,或近致手书,或投刺于当门,或免冠而入室,令人应接不暇。重念宾至如归之乐,今将恝然长往,不免黯然魂销。英前相罗士勃雷侯,自苏格兰以电书至,谢前日惠顾之辱,并问奉贻小影曾否检收。使相方答电间,外部司官裒典踵至。使相之莅英也,裒典奉命导迎;至是,外部又命料量攀送云。

报时钟指八点有半,英廷遣公车至邸。每车驾以四枣骝,纯毛而齐齿,盖皆十有二闲之上驷也;御者仍服红衣,弥觉标新领异。使相出考登侯邸,与龚仰蘧宗正丞(照瑗)、马参使(格里)及美洲英属坎拿大长铁路公司来迎之使者,共登一车,载驰载驱,径诣滑铁潞铁路公司之车站。为时略早,姑舍马车而俟火车。英人喜使节之早临,得以多瞻丰采。但见三叉路口,奔走偕来,联袂成帷,挥汗如雨。九点五分钟,英廷特备之火车汽笛骤吹,展 遄发。

同车者,龚星使、马参使、伯行仲彭二公子、师领事、赫税司、脱军门(来西)及诸随员也。中堂精神爽健,思有人与之畅谈。久在天津督署、今随使节之西名医安(温)知之,其已嫁之女弟,时适同车,即引之以入谒。使相问事甚多。惟日前屡问妇女之言,则不问矣。(此西报之谑语也。)问其子女若干?曰六人。曰:“尔甚多,而尔兄则无有,能分一二以与之乎?”女曰:“吾兄若还本国,则甚愿也。”使相曰:“吾必需令兄之调护,必坚留之。”既而与送别诸人共谈琐事,或问财产,或询衣服,或忆戏剧之美,或溯音乐之源;及至道及铁路,更觉津津有味。

俄而车抵骚脯哼墩海口,已有马车俟于车站,即送登“圣鲁意”轮船。地方官先在官舱预备送行仪节,曾君(广铨)司传译。礼毕,握手谢别。骚脯哼墩商务局诸总董事亦来送行,因言:

敝国款待中堂,并无逾分。凡有主持商局之责者,皆甚慕中堂之名望;且知中堂之在贵国,遇事期有益于通商。幸而旌节遥临,区区敬迓之私衷,自然流露;以视矫揉造作之事,迥乎不同。今由敝地启行,敝地僻在海滨,深愧无可申敬。惟有自古流传名物中之一物,为中堂所心乎爱之者——非方珪圆璧之奇珍,亦非乐石吉金之古玩也,躬禔珪璧诚贯金石之戈登将军也,且于英垂大名、于华树伟绩者也——为敝地光,敢以为中堂告也。此外,惟祝中堂一路顺风,万事平安千秋长寿而已。

罗稷臣观察向中堂备述华语毕,又共略商数语,旋向送别诸人宣言曰:

时至矣,吾去矣!然而将未去之时,仍有不能自隐者。回忆至英之后以迄于今,深荷诸君子相见以天,相待以诚。初不意暮景之颓唐,竟得此遐陬之眷注也。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至于骚脯哼墩一海口,来时在此税驾,去时又在此成行;他时言返故都,云水苍茫中偶一回思,尤觉悬诸心目;况蒙临歧话别,情深于沧海千寻哉。

抑重有念者:贵国之聪明智慧、天财地宝、物力人材,向尝心仪之,今得目击之,且见其日积月累,高不可攀。于此而不能刻骨铭心以载之东归者,所谓非人情、不可近者也。又见贵国之人,大都理境澄清,胸襟坦白,诚实无伪,贞固不摇。永言思之,难忘寤寐。仆更知英人之素著盛名者,在此国中,皆望中国有出类拔萃之事,庶几擘肌为纸,镂肝为墨,遥遥东望,永矢弗谖。

呜呼!仆岂愿英人忘中国哉?深冀回华之日,再握大权。非仆之妄敢贪之也,远适异国,顿扩灵明。以一人之所知,补一国之所缺,分在则然,责无旁贷也。然又深愿得贵国才高望重之人,噬肯来游,以匡仆之不逮,且不以道阻且修为虑,而共成中国之所能成。行见本量日恢,不虚此一席之话。俾莫须有之疑忌,一扫而空:抑无尽藏之珍奇,兆民同乐。益复讲信修睦,以无负乎贵国之所重,不失乎鄙人之所愿,而中英共被其福焉。揆诸上天好生之德,圣人民袍物与之怀,亦庶乎其窃有合矣。(原注:罗君讲论时,舟中人鼓掌称善者,恒如春雷之怒震焉。)

至于本爵大臣感谢之忱,今当将次首途,愿重言以申明之曰:

自初至之款迎,洎濒行之饯送,诸荷殷勤周挚,皎如白日当空。贵国素著真实之名,鄙人备受肫诚之惠。深惜无缘久住,不克再与诸君子相周旋。特念今朝饱挂风帆,将诣大英同气连枝之弟国,则虽去之日,犹住之年也。 (原注:众又鼓掌。)

当是时也,送行之冠履裙钗,纷如雨集。有毛妃德者,戈登将军之女弟也,携其二子一女亦来求见,使相许之。即呈遗书六卷,为言先兄在军,手著此书,及被困于加东(戈登奉英廷之命,进征埃及国乱党。既克加东,乱党合重围以困之,粮尽援绝,自裁而卒),自知不免,设法寄出,盖距殉难之期仅数日矣。使相离座敬受,悲感于怀,见于辞色。罗观察即代致词,极口道谢,且言“中堂来英后,即曾问及夫人,尔来何暮也?”毛妃德称谢者再,并谢垂吊先兄之盛意。罗观察曰:“中堂言,令兄余之良友也。既来贵国,纵使墓留宿草,亦宜环献鲜花。迨至略展敬忱,则又老泪汍澜,不能自已矣。”因缕叩戈登家事。毛妃德对曰:“先兄生二子,长者二十六岁,今在美国;少者二十四岁,今在印营。妾所居者,离此约二里许,即先兄老屋也。”中堂知将军有子克家,则甚喜。毛妃德又请译官转告中堂,云中堂有小像,今悬妾家客座,凡曾经瞻仰者,甚钦崇焉。旋有他人入谒,毛妃德告退。

【游历各国日记卷上第四十二页:十一日(西八月十九号),节相将去英赴美,为期已近。前曾增筑英将军戈登空墓,并修伟像(发逆之乱,戈登将军曾为中国出力。又泰西凡有功在人间者,皆筑空墓,并立伟像,以寄仰慕);欲于像下添筑垫座,以壮观瞻。今以行期已促,特嘱英员代为修筑。其像在曲兰翻尔革,空冢在圣堡尔。节相并于冢上献以华丽花球,用表景仰。】

少焉,诸客俱退,中堂与赫、师诸君握手言别,曾君(广铨)等亦将辞归使署。中堂见英廷代备舱位整齐华美,又嘱曾君向赫君等致谢数语,遂憩息于内舱。午正过数分钟,解缆展轮。

沿岸诸人皆循例免冠,又以右手向船仰扣数四,敬送行旌。英国巡海铁舰适泊于此,鸣炮十九门,仍遵敬送头等钦差之礼也。

英轺伟论

合肥傅相奉使俄国,历聘诸邦,辙迹所经,咸待殊礼。英国情尤恳挚,义更谨严,于仪文最渥之中,寓分量适符之意;以视法德诸国爱敬而迹邻谄媚者,相去不啻天渊。故其里巷之人、市井之子,共知国有贵客,争以得一识面为荣。各报馆染翰操觚,亦复矜持特甚。今择大论若干首,而先之以随笔记载诸条,译录如左。阅者循环浏览,于其案而不断处,味其所津津乐道者,知中朝元老实足以倾动他洲,初非行李往来、循例咏《皇华》五章比也。丁酉新秋,海疆下士蔡尔康追述。

○伦敦《特报》云:李中堂既至伦敦,众知有问俗采风之意,于是若翕飞,若曼拙忒,若利物浦,凡属名城巨镇,皆由地方官及公举之下议院绅士,先后具柬恭请,大有“噬肯来游,中心好之”之意。中堂嘱记室缮书作答,略言“甚愿克副盛意,借恢眼界;所惜时日迫促,未能远诣名区,惟有铭佩五中,永失弗谖而已。”路登商务局董,乞英相沙士勃雷侯转邀中堂,亦以无暇辞。

○伦敦《特报》又云:中堂在英曾以上品名瓷古花瓶一对送入宫中,藉表诚意,又作一诗,亲书于君主空白留名簿。异日,君主始见之,因电致罗道(丰禄),嘱译其意。罗观察遵即译告云:“远行之客,如海上之鸥,浮过大洋,足迹遍于东西南北。但见终岁常青之松柏中,有路两条,车轮瞬息飞去。”其题为《晋谒君主于奥峙澎行宫途次有作》。观察译毕,附注数语,并引唐贤杜甫诗一联,译其意曰“西望安乐园有王母,东瞻紫气来老子”,盖隐指君主及中堂也。两面兼顾,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欤!(中堂天才藻掞,兴会飙举。尔康前辑《花团锦簇楼诗》,曾得公车北上时题壁十余律,以为第二卷之冠;第八卷复录与醇贤亲王唱和诸诗,服膺日久。今西报录罗观察译语,而不见其诗;自顾菲材,未敢拟作。至杜老一联,暇当于《浣花集》中求之。)

○伦敦报云:英国有善于绘事之闺秀,甫值破瓜年纪,其画幅已悬于雅艺会(西人以绘事为雅艺之一,常设会以较优劣)。人之见之者,咸不信芳龄仅尔许也。中堂聆其名,延至行台,嘱绘褒鄂丰神。先赠中国玉盆一具,下安红木座,以供设色之需。女郎受之。少焉,中堂盛服而出,冠缀红宝石顶、三眼花翎,身穿黄马褂、五爪九蟒绣袍,南面正坐,后衬紫色缎幛。女郎对坐挥毫,丰神淡远。中堂偶言,出洋以来,最喜英女之淡妆也。凡图中点缀诸物,无不殷殷注问。女郎出,语于人曰:“中堂向光端坐,意态庄严。倘欲有所移动,必先问可动与否,是真能体贴良工心苦者。”

○《特报》云:罗君(丰禄)之来吾英,有不得不令人羡慕者。聆其传译之言,既巧且妙。不知君之在华与在天津也,得有何种名誉?然在此间,辩才无碍,能善达主意以成英文,兼能化数语而作一大论,美哉君乎!君于数年前,曾在伦敦读富国策及文法、格物、化学等书,又曾学德、法两国语言文字盖无异于我国读书种子也。

○又云:中堂在伦敦,接禁烟会诸善士公函曰:“不知许赐清暇,俾会友得亲聆麈诲否?抑先有请者,中堂曾言中国今能自主禁烟之议,且能任意以增烟税。论者皆曰信有之矣,顾何以不行也?”中堂使记室答书,辞以“实无暇晷以聆清诲。至诸君垂问之言,鄙人作客在英,颇不便直陈其事矣。”(原注:意盖谓有约在先,实未能于禁烟增税之先,不向英人关白。然理之所在,英人未免不公也。)

○又云:中堂之在英也,遇事究心。然有按照西例实属不能根问者,亦有所问之事,其人实茫无所知者。要其不耻下问之意,则诚加人一等矣。

犹忆中堂往访英前相格兰斯敦公之时,先坐轿车,雇人舁至吃司得地方,以俟火车。因呼车站御者而问之曰:“汝有妻乎?”曰:“无。” “何以无妻?”御者不能对也。

又问之曰:“格兰斯敦公年几何矣?康健犹昔否?其嵌雪儿邸第中有女儿否?”御者仅对曰:“惟知有一女在家。”问:“已适人否?”曰:“未也。” “何以不适人?”则御者又断不能知矣。

又问:“哈华屯(格前相所居名也)四周之人,指目格相云何?一国之人多仰之如泰山北斗乎?是巨富之家乎?”御者对曰:“但观纷纷晋谒之人,类皆各国之名公巨卿,实足令人羡慕;至其大富与否,小人不敢知,然大抵已足用矣。”问:“若非大富,英人何不捐资以供其乏也?”则曰:“亦不知也。” 又以铁路事为问,御者似略知一二,中堂乃称谢而别。火车将次开行,中堂赏舁车人法金二十福兰克,见者颇羡之。

○李中堂既至伦敦,英人之共谈者,谈中堂也;报馆之作论者,论中堂也。君主亦俯鉴诚意,纳其私觌之仪。其中有绣花美锦、博古奇瓶;而麻姑仙像一尊,隐寓仁寿之意,君主尤惬于怀。

○英人某言:四年前曾见李中堂,长身玉立,精神矍铄。今则甚形衰迈,背伛而发白,举动需人扶掖,登楼必以椅轿,两足似一无能力者。且延英医安温,常从后车,饮食起居,小心调护。据安温言:“中堂自上海至此,精力日以健,容貌日以腴。又能乐听余言,使人依时按摩,以和筋络。日食之物,清洁而淡泊,善葆脾胃,皆经余选定者也。每赴盛筵,必挈庖丁偕往。例进客肴,或仅领微诚,或略尝片脔;若夫葡萄佳酿,则尤不过沾唇耳。”

○《特报》云:中堂既至欧洲,无事不惊创见。其尤在意中者,铁路之善法也;尤出望外者,高大之古城也。至于欧洲教化之善,中堂在华时业已略有所见,略有所知;今更目击道存,叹美不绝于口。即如各国之金枝玉叶,不论为男为女,绝不自恃尊严。而又性情通脱,不拘礼貌。既见中堂,共待以长者之礼,慰安问好,出于至诚。此岂寻常意计之所及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