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要怕俗,但不能俗不可耐。人可以术高,但不能高高在上。假如你能让自己略微俗一点,就会立即感受到生活简单的快乐。请你学会把眼光看近一点吧!
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孟子·告子下》)
大道流行,泥沙俱下。只有俗得下去的人才能浮得上来,就好比我们把一本书扔进水里会沉,但丢一把老茶壶就不会沉了。高人以无能统有能,以弱智胜有智,靠的全是一个“俗”字。
少年时我在家里务农,一边修经史。那段时间我自以为正统,别人却一致认为我怪僻。后来我走出乡村,来到城市里,我受不了城里人的俗气,刻意与他们保持距离,我喜欢的都是些别人不喜欢的事,当然世人皆俗,我独为雅士。
再过了些年,我也成家了,每天做的无非是俗事,但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买菜与卖菜人讨价还价,坐公共汽车别人踩到我我也会逼着他说对不起,与朋友一起聊女人眉飞色舞,见到新闻里庄严的场面就觉得很搞笑。可以说,我变俗了,但我快乐了进步了,这非常好。
大俗才是大雅,不俗不能真雅。
俗气造就真正的男人。
大丈夫都是俗气的。
俗气,所以大气。
《水浒》里的英雄满口粗话,《古惑仔》里的陈浩南与山鸡无非是街头混混。但真正的英雄就是从市井中产生的。才会有大丈夫气概。
孟子一生没做过官,和颜回一样长期住在陋巷里,也和子路一样长期混迹江湖。孟子深知平民中多有豪杰之士,耳濡目染既久,孟子也豪爽起来。
孟子身上的阳刚之气从哪里来?并非来自他的老师子思,也并非来自他的老师的老师孔子,而是来自街头,来自市井,来自贫民窟。
孟子还有些刺客精神,他说:“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可以为证。孟子好斗,喜欢军事,他动辄拿杀仗比喻人生种种,孟子的修养方法是一种激情的修养,与其他人不同。孟子说:“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就是此意。
孔子主张平和,孟子主张激烈反抗,这是因为从春秋到战国,中国平民所受的压迫越来越大,不得不起来反抗暴政。孟子作为平民的代言人,当然也充满了不屈的斗志。
与孟子同时代的墨子提倡“非攻”,同时也提倡抵抗暴君统治,二子皆有傲骨。
墨子修身之大法为“忍”。墨子一派学大禹,苦干苦忍,力挽狂澜。虽然伟大,但太自我摧残,不好提倡。
庄子修身之大法为“忘”。庄子一派游戏风尘,笑忘人生,借乱世而逍遥,其潇洒可以神往,但极难学成。
只有孟子的做法最适合我们。孟子的修身大法为“斗”。孟子一派仁心义胆,恩怨分明,以大丈夫而快其一生。
当然,孟子不是一般的英雄,而是一位宗师。他张扬而不嚣张,勇猛而不鲁莽,因此可以全身而无害,并能快乐一生,激情无限,魅力亦无限。
与孟子同为儒家宗师的荀子很雅气,礼乐很精,本身又为文学之士,但荀子的修为比孟子就差了一大截,这其中有学问。荀子做官做得不小,又主张法家之术,因此荀子虽然高明,半边身子已被君王收买,未谙自由之道。
孟子全身上下赤裸裸,根本不理礼法那一套,因此最得孔子阳刚之道的真传。
几千年来,人们一直以“孔孟”并提,而不是以“孔荀”并提,这是为什么呢?原来在孔子的弟子及再传弟子中,只有孟子一人得了孔子的真传。孔子的真传是什么?那就是快乐主义与阳刚之气。
关于孔子的阳刚之气,请参考拙著《孔子做人绝学》。在此我强调的是孟子的大丈夫思想本身并非从孔子而来,而是来自平民的天生反叛精神,但因为与孔子之道暗合,所以孟子也乐意认为自己是孔子之徒。这是很好的。如荀子诸人,则永远在孔门外徘徊!
我本人非常崇尚阳刚之气,中国人最宝贵的就是阳刚之气,中国男人最缺乏的也是阳刚之气。那么大家都来学孟子吧!他会教你怎样做男人。
也许有人摇头说:“孟子不爽,因为他不像孔子一样谈色。”殊不知孟子在这方面依然为大师,在后面讲“齐人有一妻一妾”这章中可以讲到。
我现在回首少年时代,最感到遗憾的是那时的我太柔弱,竟然没与人打过一次架,真是好过头了。没打过架的少年不是好少年,没有血性的男人不是好男人。
男人不一定要好看,但一定要精神。
男人不一定要有钱,但一定要豪爽。
男人不必高雅,“粗俗不堪”反而大气。天下大事都是粗人俗人做成的,雅人是附庸,智者是幕僚,英雄们则是狗腿。
刘备就是一个粗人出身,没起事前,是个卖草鞋的小伙,可以说既俗又贱,但偏巧是他这种人干成了大事,英雄如五虎上将者甘心做他的膀臂,高人智者如诸葛亮者甘心做他的幕僚军师,出谋划策。这岂非咄咄怪事,天下奇闻?
须知这既不奇也不怪,大道流行,泥沙俱下,只有俗得下去的人才能浮得上来,就好比我们把一本书丢进水里会沉,但丢一把老茶壶就不会沉了。
刘备以无能统有能,以弱智胜有智,靠的全是一个“俗”字。俗气让人大气,大气者必会成大功,就这么简单!你想不服都不行,因为这是天道。文绉绉的谁跟你走?
孟子乃是大雅大俗之人,游说诸王时,诸王跟他谈妓女,他也谈妓女,跟他谈杀人他也谈杀人,从来不空口谈大道理,所以每次孟子的话总能说服人,客观上制住了暴君们的嚣张气焰。
齐宣王说:“我怎么认识人才以作取舍呢?”
孟子说:“国君要选拔才能,在不得已情况下要提拔地位卑贱之人和被疏远之人,但需要小心考察。左右人都说是贤才,不可信,各大夫都说是贤才,也不可信,国人都说是贤才,就需要去考察。如真贤,便用他。左右他都说不可用,不可信,诸大夫都说不可用也不可信,国人都说不可用,就需要考察,如真不可用,便应去掉。左右人都说该杀,不可信,诸大夫都说该杀,也不可信,国人都说该杀,就去考察,如真该杀,便杀了他,这叫做国人杀人。能做到国人杀人,便是真正的为民之父母。”
齐宣王说:“成汤放夏桀于南巢,周武王伐纣,这都算吗?”
孟子说:“算。”
齐宣王:“那臣弑君可以吗?”
孟子:“凶暴淫虐,灭绝天理之人只是贼,是害仁害义的,这种人叫独夫,我只听说过诛杀独夫,没有听说过以臣弑君。”
你看看,这就是孟子。当着一位君王的面说弑君是可以的,因为那不叫“弑君”,叫“诛杀独夫”!在孟子的面前,齐宣王软了,蔫了,人间君王不是圣贤的对手。
《圣经》上的约翰与耶稣都是大丈夫。约翰见杀于希律王,耶稣见杀于祭司长,但齐宣王杀不了孟子!
约翰与耶稣太圣洁,因为天国的恩,就不记世间的仇,一味成全凡间的律法,不去反抗,因此被杀而无怨。
但孟子不管这些,他以凡人之身藐视当时虚伪的神圣律法以俗人之身挑战那些“文明”的权威,确实是大丈夫的行径。文士在君王面前只能匍匐,但他是“贱民”。天生反叛,不懂得什么叫屈服。
孔子也曾说:“先进于礼乐,野人也。”认为“野人”最先获道,因为他们最单纯,没被文明气污染。但孔子一生走中庸路线。不及孟子爽快。
孔子也是个滥俗之人。但也就到俗在心中的地步。不如孟子大雅大俗,出口即是真言,行走如同猿猴,真是一位赤裸仙人。
孟子将要去见齐王,齐王派人来说:“我派人来见你就等于亲自见你了,我染了寒疾,不能吹风。”
孟子于是也对使者说:“我也不幸染疾,不能去朝王。”
第二天,公孙丑对齐王说:“昨天大王以病辞见孟子,不知今日可否召见他?”
齐王说:“今天病好了,可以见。”
齐王便派太医来看孟子,孟子说:“今天我的病稍好了些,但也不知能否上朝见大王。”
齐王又无数次派人去召孟子,孟子不得已动身,投宿
于景丑氏家里。
景丑氏说:“在家里是父子关系,在外则是君臣关系,这是人之大伦,父子以恩情体现,君子以尊敬体现,大王都如此敬重先生,我怎么不见先生尊敬大王呢?父召,子不能不见父;君王召,也不能不入朝,你奉王命却不入朝见王,不合事礼啊。”
孟子说:“曾子曾说:‘晋楚之富,无可匹敌。他有他的富裕,我有我的仁,他有他的天命,我有我的义,我有什么自卑的呢?’大有为的君主,必有难以召到的臣子,想要谋得贤臣,必得放下尊严去迁就,不这样就不叫有为之君。所以汤召伊尹,先向他学习然后才任用他,齐恒公用管仲也是这样,今天大王不躬身礼待我,没有其他的原因,只是想让我听命于他,受他役使,而不是想从我这里学到什么。”
这个故事很有意思。齐王向孟子耍脾气,没想到孟子的脾气更大,请都请不来。一般人一听说大人物召见,还不连滚带爬,但孟子是什么人,根本不以为然。在他心中,当然自己最大。等他们终于见面了,才有如前面所述精彩的关于“弑君”的对话。
孟子一生专门教训诸王怎么做人,他的出现旷古未闻。
孔子一生求人,周游列国想施政而未得,孟子正好与孔子相反,别人要他当官都不干。
孟子一生都在教人。他教的不是一般人,教的是那些快不是人的人。
在这方面,古希腊智者赫拉克利特与孟子相同。
有一次波斯国王大流士得知赫拉克利特是位大智者,就派人盛情前往邀请他到波斯宫廷,并许以高官厚禄。
赫拉克利特对此的答复是:“我有一种对显赫的恐惧,我满足于我心灵所有渺小的东西,因此我不会到波斯去。”
这真是智者之言。
权贵的显赫并不显赫,心灵的渺小当然也并不渺小。
孟子曰:“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大丈夫一生坦荡,自当快意,理那些鸟人做甚!
孟子梦见颜回
孟子:“听说你悟了。”
颜回:“我不知道什么是悟了,我只知道饿了。饿了我就吃箪中之食,渴了就喝瓢中之水。”
孟子:“正因为你安道乐贫,所以老师很赞美你。”
颜回:“他之所以赞美我,是知道我快饿死了。这是一种‘补偿性赞美’。”
孟子:“如果选择饿死与做官,你选哪个?”
颜回:“我选做官。但不是现在的各种官,因为管人的官没什么意思。我做管梦的官。”
孟子:“梦也可以管吗?”
颜回:“可以呀。人的一生就是管理各种梦想的一生。这些梦太多太乱,必须有序管理。就像一个王国一样。”
孟子:“请述管梦之道。”
颜回:“平常人以暴力管梦,梦就会造反。圣人以梦为前驱,探索虚无之境。他是梦的朋友,哄他,给他东西,管起来就很容易。”
孟子:“梦吃东西吗?”
颜回:“梦要吃东西。”
孟子:“梦吃什么?”
颜回:“梦以自身为美食。”
孟子:“自身好吃吗?”
颜回:“津津有味。”
说到这里,颜回还说:“就像我吃一张大饼一样。”
颜回随手就从箪里拿出一个饼来与孟子分而食之。
颜回:“我对梦不错,梦对我也很好。果然就像大饼对我很好一样。我不知道哪里才能搞到大饼,但我知道大饼真的很好吃。”
孟子对这话由衷同意。
他看见颜回的脸上隐约有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