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序者,期以申导志义,不为富厚,而今也反是。生至于晋,出吾斯文于笔砚之伍,其有评我太简者,慎勿以知文许之。
送豆卢膺秀才南游序
君子病无乎内而饰乎外,有乎内而不饰乎外者。无乎内而饰乎外,则是设覆为阱也,祸孰大焉;有乎内而不饰乎外,则是焚梓毁璞也,诟孰甚焉!于是有切磋琢磨镞砺栝羽之道,圣人以为重。豆卢生,内之有者也,余是以好之,而欲其遂焉。而恒以幼孤羸馁为惧,恤恤焉游诸侯求给乎是,是固所以有乎内者也。然而不克专志于学,饰乎外者未大,吾愿子以《诗》、《礼》为冠屦,以《春秋》为襟带,以图史为佩服,琅乎眪璜冲牙之响发焉,煌乎山龙华虫之采列焉,则揖让周旋乎宗庙朝廷斯可也。惜乎余无禄食于世,不克称其欲,成其志,而姑欲其速反也,故诗而序云。
送赵大秀才往江陵谒赵尚书序
士之知感激许与,常欲以有报为志者,则凡志乎道者,咸愿为之。如赵生,庶乎哉!来谓余曰:“宗人尚书以硕德崇功,由交、广临荆州,仁我若子姓,恩礼重厚。有贤子为御史,好学而甚文,友我若同生,欢欣交通,我诚乐为之用,甚不辞也。不幸遭重痼,六旬而后知人。方其急也,大惧不克报尚书公之恩,又惧无以当御史君之心以没。每念于是,未尝不然内伤,若受锋刃。自是而后,调药石,时饮食,生血补气,强筋植骨,荣卫之和,膂力之刚,迨今兹始全。然为人舒干抗首,文翰端丽,材足以用,敢辞而往,以效于戏下。”其言云尔。
自吾窜永州三年,赵生亟见。视其状,恭谨愿悫;观其迹,温密简静;闻其言,径直端诚。自尚书之为荆州,异政日至。至则赵生喜眥起立,伸目四顾,不啻若自己而为之者。诚宜有报知己之道,又诚宜有大贤而为之知也。是行也,赵生其将奋六翮,翔千里,以为辕门大府之重。增羽仪之盛,其道美矣。故余继之以辞。
同吴武陵赠李睦州诗序
润之盗稟,窃货财,聚徒党,为反谋十年。今天子即位三年,大立制度。于是盗恐且奋,将遂其不善。视部中良守不为己用者,诬陷去之,睦州由是得罪。天子使御史按问,馆于睦。自门及堂,皆其私卒为卫。天子之卫不得摇手,辞卒致具。有间,盗遂作。而庭臣犹用其文,斥睦州南海上。既上道,盗以徒百人遮于楚、越之郊,战且走,乃得完为左官吏。无几,盗就擒,斩之于社垣之外。论者谓宜还睦州,以明其诬。既更大赦,始移永州,去长安尚四千里,睦州未尝自言。
吴武陵,刚健士也。怀不能忍,于是踊跃其诚,铿锵其声,出而为之诗,然后慊于内。余固知睦州之道也熟,衔匿而未发且久,闻吴之先焉者。激于心,若钟鼓之考,不知声之发也,遂系之而重以序。
送南涪州量移澧州序
越有纳官之令以胜大敌,汉有羽林之制以威四夷。国家宠先中丞,迈古人之烈,故君自未成童,品常第四,人犹曰于古为薄。汉北地都尉?,以不胜任陷匈奴,而子单侯于稡。济北相韩千秋以匹夫之谅,奋触南越,而子延年侯于成安。君之土田之锡,犹挫于有司之手,始由施州为涪州,睮蜀道稢寇,昼不释刃,夜不释甲,曰:“我忠烈胤也,期死待敌。”敌亦曰:“彼忠烈胤也,尽力致命,是不可犯。”然而笔削之吏,以簿书校讨赢缩,受谴兹郡,凡二岁。
朝廷建大本,贞万邦,庆泽之濡,洗濯生植。又况涪州家声之大,裕蛊之志,宜尤被显宠者也。自汉而南,州之美者十七八,莫若澧。澧之佐理,莫逾于长史。以是进秩,人犹曰且有后命。永州多谪吏,而君侯惠和温良,故其欢愉异于他部。优诏既至,而君适雠于文。其往也独,故凡羡慕之辞,无不加等。
噫!以君承荷之重,恭肃之美,四方之求忠壮义烈者,将于君是观。凡君子之志,欲其优柔而益固,愤悱而不忘,以增太史世家之籍,用是为贶,则拱璧大鼎,乌可以言重乎?
送李渭赴京师序
过洞庭,上湘江,非有罪左迁者罕至。又况逾临源岭,下漓水。出荔浦,名不在刑部,而来吏者,其加少也固宜。前余逐居永州,李君至,固怪其弃美仕就丑地,无所束缚,自取瘴疠。后余斥刺柳州,至于桂,君又在焉,方屑屑为吏。噫!何自苦如是耶?
明时宗室属子当尉畿县,今王师连征不贡,二府方汲汲求士。李君读书为诗有干局,久游燕、魏、赵、代间,知人情,识地利,能言其故。以是入都干丞相,益国事,不求获乎己,而己以有获。予嫉其不为是久矣。今而曰将行,请余以言。行哉行哉!言止是而已。
送严公贶下第归兴元觐省诗序
严氏之子有公贶者。退自有司,踵门而告柳子曰:“吾献艺不售于仪曹之贾,货不中度,敢逃其咎!诘朝将行,愿闻所以去我者,其可乎哉?”余谕之曰:“吾子以冲退之志,端其趣向;以淬砺之诚,修其文雅。行当承教戒于独立之下,浚发清源,激扬洪音。沛哉!铿铿乎充于四体之不暇,吾何敢去子!”
恭惟相国冯翊公,有大勋力盈于癋常。极人臣之尊,分天下之忧。殿邦坤隅,柄是文武。若子者,生而有黼缋粱肉之美,不知耕农之勤劳,物役之艰难。趋其庭,有魏绛之金石焉;候其门,有亚夫之稥戟焉。中人处之,不能无傲。而子之伯仲,皆脱略贵美,服勤儒素,退托于布衣韦带之任,如少习然。故继登上科。以及于子。是可举严氏之教,诵乎他门,使有矜式也。而吾子又引慝内讼,稦谦如此,其何患乎贾之不售而自薄哉!于是文行之达,若高阳齐据者,偕赋命余序引。余朴不晓文,故书严子之嘉言,编于右简,窃褒贬之义以赠。
送元秀才下第东归序
周乎志者,穷踬不能变其操;周乎艺者,屈抑不能贬其名。其或处心定气,居斯二者,虽有穷屈之患,则君子不患矣。元氏之子,其殆庶周乎。言恭而信,行端而静,勇于讲学,急于进业。既游京师,寓居仄陋,无使令之童,阙交易之财,可谓穷踬矣。而操逾厉,志之周也。才浚而清,词简而备,工于言理,长于应卒。从计京师,受丙科之荐。献艺春卿,当三黜之辱,可谓屈抑矣。而名益茂,艺之周也。苟非处心定气,则曷能如此哉!
余闻其欲退家殷墟,修志增艺,惧其沉郁伤气,怀愤而不达,乃往送而谕焉。夫有湛卢豪曹之器者,患不得犀兕而稧之,不患其不利也。今子有其器,宣其利,乘其时,夫何患焉?磨砺而坐待之可也。遂欣欣而去。
送辛殆庶下第游南郑序
朝廷用文字求士,每岁布衣束带,偕计吏而造有司者,仅半孔徒之数。春官上大夫,擢甲乙而升司徒者,于孔氏高第亦再倍焉。仆在京师,凡九年于今,其间得意者,二百有六十人。其果以文克者,十不能一二。尝从俊造之后,颇涉艺文之事,四贡乡里,而后获焉。方之于钓者,丝纶不属,钩喙甚直,怀有美饵,而觖望获鱼之暮,则善取皆指而笑之。
今辛生固穷而未达,迟久而不试,褒衣之徒,视子而捧腹者,盖不之知焉。辛生尝南依蛮楚,专志于学,为文无谬悠迂诬之谈,锻炼翦截,动可观采。故相国齐公,接礼加等,常为右客,且佐其策名之愿。遂笈典坟,袖文章,北来王都,笑揖群伍。文昌下大夫上士之列,见而器异,争为鼓誉,由是为闻人。战术艺之场,莫与争锋。然而迁延三北,踯躅不振,岂其直钩而钓,怀美饵而羡鱼者耶?若辛生者,有司抑之则已,不然,身都甲乙之籍,其果以文克欤!
今则囊如悬罄。佣室寓食,方将适千里,求仁人,被冒畏景,陟降栈道。吾欲抑而不叹,其若心胸何?然吾闻焚舟而克,手剑而盟者,皆败北之馀也。子之厄困而往,霸心勇气,无乃发于是行乎?成拜赐之信,刷压境之耻,无乃果于是举乎!往慎所履,如志遄返,勉自固植,以遂子之欲。姑使谈者谓我言而中,不犹愈乎!
送崔子符罢举诗序
世有病进士科者,思易以孝悌经术兵农,曰:“庶几厚于俗,而国得以为理乎?”柳子曰:“否。以今世尚进士,故凡天下家推其良,公卿大夫之名子弟、国之秀民举归之。且而更其科,以为得异人乎?无也。唯其所尚文学,移而从之,尚之以孝悌,孝悌犹是人也;尚之以经术,经术犹是人也。虽兵与农皆然。”曰:“然则宜如之何?”曰:“即其辞,观其行,考其智,以为可化人及物者,隆之。文胜质,行无观,智无考者,下之。俗其以厚,国其以理,科不俟易也。”
今有博陵崔策子符者,少读经书,为文辞,本于孝悌,理道多容,以善别时,刚以知柔。进于有司,六选而不获。家有冤连,伏阙下者累月不解。仕将晚矣,而戚其幼孤,往复不惮万里,再岁不就选。世皆曰孝悌人也。如是且不见隆,虽百易科,其可厚而理乎?今夫天下已理,民风已厚,欲继之于无穷,其在慎是而已。朝廷未命有司,既命而果得有道者,则是术也宜用。崔子之仕,又何晚乎?
仆智不足而独为文,故始见进而卒以废。居草野八年,丽泽之益,镞砺之事,空于耳而荒于心。崔子幸来而亲余,读其书,听其言,发余始志,若寤而言梦,醒而问醉。未及悉,而告余以行。余惧其悼时之往而不得于内也,献之酒,赋之诗而歌之,坐者从而和之,既和而叙之。
送辛生下第序略
自命乡论士之制,坏而不复,士莫有就绪,故丛于京师。京兆尹岁贡秀才,常与百郡相抗。登贤能之书,或半天下。取其殊尤以为举首者,仍岁皆上第,过而就黜,时谓怪事,有司或不问能否而成就之。
中书高舍人,备位于礼部,攘袂矫枉,痛抑华耀。首京师之贡者,再岁连黜,辛生以是不在议甲乙伍中。其沉没厄困之士,阖户塞窦而得荣名者,连畛而起,谈者果以至公称焉,其能否也,世莫知也。若辛生,其文简而有制,其行直而无犯,向使不闻于公卿,不扬于交游,又不为京师贡首,则其甲乙可曲肱而有也。呜呼,名之果为不祥也有是夫!既受退,告归长沙。以辛生之文行,八年无就,如其初而退返,吾甚愤焉。孟子曰:“位卑而言高者,罪也。”于辛生又不能已,故略。
送从兄?罢选归江淮诗序
伯氏自淮阳从调,抵于京师。冬十月,牒计不至,摄衽而退,顾谓宗元曰:“昔吾祖士师,生于衰周,与道同波,为世仪表。故直道而仕,三黜不去,孔氏称之。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孟子赞之。今吾遑遑末路,寡偶希合,进不知向,退不知守,所不敢折其志,戚其心,遵祖训也。然而阙稩稪之养,乏庾釜之畜,逼迸无成,东辕淮湖。虽欲脱细故于胸中,味道腴于舌端。勉修厥志,惧不恒久。子当慰我穷局之怀,祛我行役之愤,博之以文,发于咏歌。吾非子之望将谁望焉?”宗元再拜曰:“夫闻善不慕,与聋聩同;见善不敬,与昏瞽同;知善不言,与同。则闻之先达久矣。矧吾兄有柔儒之茂质,恢旷之弘量,敢无敬乎?有述祖之美谈,安道之贞节,敢无慕乎?睹徽容而敬,闻嘉话而慕,敢无言乎?言不称德,文不尽志,适为累而已矣!”于是赋而序之,继其声者列于左,凡五十七首。遂命从侄立,编为后序终篇。
送从弟谋归江陵序
吾与谋,由高祖王父而异。谋少吾二岁,往时在长安,居相迩也。与谋皆甚少,独见谋在众少言,好经书,心异之。其后吾为京兆从事,谋来举进士,复相得,益知谋盛为文词,通外家书。一再不胜,惧禄养之缓,弃去,为广州从事。复佐邕州,连得荐举至御史,后以智免,归家江陵。有宅一区,环之以桑,有僮指三百,有田五百亩,树之谷,艺之麻,养有牲,出有车,无求于人。日率诸弟具滑甘丰柔,视寒燠之宜,其瞝则读书,讲古人所谓求其道之至者以相励也。过永州,为吾留信次,具道其所为者。
凡士人居家孝悌恭俭,为吏祗肃。出则信,入则厚。足其家,不以非道;进其身,不以苟得。时退则退,尊老无井臼之劳。和安而益寿,兄弟矰矰以相友。不谋食而食给,不谋道而道显。则谋之去进士为从事于远,始也吾疑焉,今也吾是焉。别九岁而会于此,视其貌益伟,问其业益习,叩其志益坚。於瞁!吾宗不振久矣。识者曰:今之世稍有人焉。若谋之出处,庸非所谓人欤?或问管仲,孔子曰:“人也。”谋虽不于管仲,其为道无悖,亦可以有是名也。抑又闻圣人之道,学焉而必至,谋之业良矣,而又增焉;志专矣,而又若不足焉。孔子之门,不道管、晏,则谋之为人也,其可度哉!
吾不智,触罪摈越、楚间六年,筑室茨草,为圃乎湘之西,穿池可以渔,种黍可以酒,甘终为永州民,又恨徒费禄食而无所答,下愧农夫,上惭王官。追计往时咎过,日夜反覆,无一食而安于口平于心。若是者,岂不以少好名誉,嗜味得毒,而至于是耶!用是愈贤谋之去进士为从事以足其家,终始孝悌,今虽欲羡之,岂复可得?谋在南方有令名,其所为日闻于人,吾恐谋不幸又为吾之所悔者,将已之而不能得,可若何?然谋以信厚少言,蓄其志以周于事,虽履吾迹,将不至乎吾之祸,则谋何悔之有?苟能是,虽至于大富贵,又何栗耶?振吾宗者,其惟望乎尔!
陪永州崔使君游宴南池序
零陵城南,环以群山,延以林麓。其崖谷之委会,则泓然为池,湾然为溪。其上多枫楠竹箭、哀鸣之禽,其下多芡芰蒲蕖、腾波之鱼,韬涵太虚,澹滟里闾,诚游观之佳丽者已。
崔公既来,其政宽以肆,其风和以廉,既乐其人,又乐其身。于暮之春,征贤合姻,登舟于兹水之津。连山倒垂,万象在下,浮空泛景,荡若无外。横碧落以中贯,陵太虚而径度。羽觞飞翔,匏竹激越。熙然而歌,婆然而舞,持颐而笑,瞪目而倨,不知日之将暮,则于向之物者可谓无负矣。
昔之人知乐之不可常,会之不可必也,当欢而悲者有之。况公之理行,宜去受厚锡,而席之贤者,率皆左官蒙泽,方将脱鳞介,生羽翮,夫岂趑趄湘中为客耶?余既委废于世,恒得与是山水为伍,而悼兹会不可再也,故为文志之。
愚溪诗序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予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犹磑磑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乐也。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溉灌;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余,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宁武子“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睿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今余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余专得而名焉。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纪于溪石上。
送元稾南游序并引刘禹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