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从前,聂赫留朵夫就会问一声,她为什么说早就知道会这样,现在他却光是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眶里满是泪水。
可是这不但没有使得他心软下来,反而越发惹得他对她反感。
狱长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尽管聂赫留朵夫目前对马斯洛娃抱着满腔的反感,可是他仍旧认为他有必要对她表白一下他对枢密院驳回上诉这件事所感到的遗憾。
“您不要灰心。”他说,“向最高当局上告,也许会有结果的。我希望……”
“不过我不是在想这件事……”她用泪汪汪的、斜睨的眼睛凄凉地瞧着他,说。
“那么您想的是什么事呢?”
“您去过医院了,大概那儿的人对您谈起了我……”
“哦,那是您的事。”聂赫留朵夫皱起眉头,冷冰冰地说。
他那由于自尊心受到侮辱而产生的反感,本来已经平息下去了,如今她一提起医院,那种反感就又带着新的力量在他心里抬头了:他这样一个上流社会的人,任何一个出身高贵的姑娘都会认为嫁给他是幸福,他却情愿做这样一个女人的丈夫,可是她,偏偏等不得,跟一个医士调起情来了,他暗自想道,怀着痛恨的心情瞧着她。
“您在这个状子上签一下名吧。”他说着,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大信封,把信封里的状子铺在桌上。她用头巾的一角擦掉眼泪,靠着桌子坐下来,问他应该写什么,写在哪儿。
他告诉她应该写什么,写在哪儿。她就在桌子旁边坐好,伸出左手去整理右臂的袖子。他在她身旁站着,居高临下,默默地瞧着她朝那张桌子俯下身去,由于极力想忍住呜咽,她的后背偶尔颤动一下。在他的灵魂里,两种感情,恶与善的感情,受了侮辱的自尊心与对这个受苦的女人的怜悯心,正在交战。结果,后者战胜了前者。
他记不得首先产生的是哪一种心情:究竟是先从内心怜悯她呢,还是先想起了自己、自己的罪恶、自己的卑鄙行径,如今他竟然责备她做了同样的事。总之,他忽然感到自己有罪,同时也就怜悯她了。
她在状子上签完名,把沾了墨水的手指头在裙子上擦干净,然后站起来,看了他一眼。
“不管结局如何,不管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我的决定是不管怎样也改变不了的。”聂赫留朵夫说。
他一想到他原谅了她,他对她的怜悯和柔情就越发强烈,他一心要安慰她。
“我以前怎样说的,我就要怎样做。不论人家把您发送到哪儿去,我都跟您在一起。”
“用不着这样。”她匆匆打断他的话,整个脸上放光了。
“想一想您在路上需要些什么东西。”“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的东西了。谢谢您。”
狱长走到他们跟前来。聂赫留朵夫不等他发话,就向她告辞,走出去,心里生出一种他以前从未经历过的宁静的欢乐心情、一种心平气和热爱一切人的心情。聂赫留朵夫感到马斯洛娃的任何行动都改变不了他对她的爱情,这就使得聂赫留朵夫喜气洋洋,把他提高到他从未经历过的高度上去了。随她去跟那个医士调情吧,那是她的事。他爱她并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她,为了上帝。
其实,聂赫留朵夫信以为真的关于马斯洛娃跟医士调情而被赶出医院的事,无非是这么一回事:有一次马斯洛娃奉女医士的差遣,到过道尽头的药房取润滑汤药,在那里碰见一个高身量、脸上生着紫疱的男医士乌斯季诺夫,这个人早就在调戏她,惹得她厌烦。这一次马斯洛娃挣脱他的纠缠,猛的使劲推开他,弄得他撞在药架上,有两个药瓶从架子上掉下来砸碎了。
这时候主任医师正巧从过道里走过,听见砸碎器皿的声音,瞧见马斯洛娃满脸通红地跑出来,就气冲冲地对她嚷道:
“喂,小娘儿们,要是你在这儿跟人家调情,我就把你打发走。这是怎么回事?”他转过脸对医士说,从眼镜架上边严厉地瞧着他。
医士赔着笑脸,说些话来开脱自己。医师没有听完他的话,扬起头,从眼镜里瞅着他,然后到病房去了。当天他就对狱长说,要他另派一个比较老实的女助手来接替马斯洛娃。所谓马斯洛娃跟医士调情,其实只不过是这么一回事罢了。马斯洛娃在同男人调情的罪名下被赶出医院,这在她是特别痛苦的,因为跟男人发生关系早已为她所厌恶,自从她同聂赫留朵夫相遇以后,那种关系就变得尤其可憎。所有的男人,包括满脸紫疱的医士在内,却根据她的过去和现在的地位来判断,认为他们有权利侮辱她,而且见到她拒绝,还觉得诧异,这使她感到极其委屈,在她心里引起可怜自己的情绪,惹得她落下泪来。刚才她来见聂赫留朵夫,料着他一定听到了她的罪名,就打算在他面前替自己辩白,说明这个罪名是冤枉的。可是临到她刚要开口辩白时,她却感到他不会相信她的话,她的辩白反而会证实他的怀疑,于是泪水堵住她的喉咙,她说不下去了。
马斯洛娃仍然认为,而且继续使自己相信,她就像在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对他所表明的那样,没有原谅他,痛恨他。其实她早已又在爱他,而且爱得那么深,凡是他希望她做的,她都不由自主地照着做了:她已经戒掉烟酒,不再卖弄风情,而且到医院里去做杂工。她所以做这些事,就是因为她知道他希望她这样做。如果每次他提起他要同她结婚,她总是那么断然拒绝接受他的牺牲,那也只不过是因为她先前已经对他说过那些高傲的话,以后就不愿意再改口罢了,而且主要的是因为她知道同他结婚就会使他不幸。她已经下定决心不接受他的牺牲,不过她想到他藐视她,认为她在继续做她从前那样的人,而没有看见她内心所起的变化,她却感到很难过。她暗想他现在可能认为她在医院里做了什么坏事,而这件事比起她已经最后判决服苦役刑的消息来,更加使她痛苦。
……
(七)
……
阴森的监狱房屋,以及门前的岗哨和路灯,尽管套着一层洁净的白色外衣,尽管现在一切东西,门口的台阶也好,房顶也好,墙壁也好,都套着洁净的白色外衣,可是所有这些,再加上房屋的整个正面那一排灯光明亮的窗子,反而给聂赫留朵夫留下了比今天上午更加阴森的印象。
庄严的狱长从里边走到大门口,凑近门灯,把发给聂赫留朵夫和英国人的许可证看一遍,大惑不解地耸起他那有力的肩膀。不过他仍旧执行命令,邀请这两个参观者跟着他走进去。他先领着他们走进院子,然后走进右边的门口,登上楼梯,走进一间办公室。他请他们坐下,问他们有什么事要他效劳。他听说聂赫留朵夫打算现在跟马斯洛娃见面,就派一个看守去把她带来,同时准备好回答英国人当场通过聂赫留朵夫向他提出的种种问题。
“这个监狱按照建筑计划原定容纳多少人?”英国人发问,“现在监禁着多少人?其中有多少男人,多少女人,多少儿童?还有,有多少苦役犯,多少流刑犯,多少自愿跟着来的?有多少害病的?”
聂赫留朵夫随口翻译英国人和狱长所说的话,没有深究那些话的含义。他一想到马上就要跟卡秋莎见面,竟觉得完全出乎他的意外,心慌起来。他正在给英国人翻译几句话,忽然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办公室的门开了,而且如同以往发生过许多次的情形那样,一个看守走进来,身后跟着卡秋莎,她头上扎着头巾,身上穿着犯人的衣服。他一看见她,就生出了沉重的心情。
“我要生活,我要家庭和儿女,我要过人的生活。”正当她迈着快步,没有抬起眼睛,走进房来的时候,这样的思想掠过他的脑海。’
他站起来,迎着她走出几步,依他看来她的脸容显得严峻而不快。她又像从前她责备他的那次一样。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的手指头拘挛着揉搓她衣服的边缘,时而看他一下,时而低下眼睛。
“您知道减刑的事成功了吧?”聂赫留朵夫说。
“是的,看守已经告诉过我了。”
“那么,只要公文一到,您就可以出去,在您愿意住的地方住下来了。我们要考虑一下……”
她赶紧打断他的话说:
“我有什么可考虑的?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到哪儿去,我就跟着他到哪儿去。”
尽管她非常激动,她却抬起眼睛来瞧着聂赫留朵夫,把这几句话讲得又快又清楚,倒好像事先已经把她要说的话统统准备好了似的。
“原来是这样!”聂赫留朵夫说。
“喏,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这是说如果他要我跟他一块儿生活的话。”她惊慌地停住嘴,然后又纠正自己的话说,“这是说如果他要我留在他身边的话。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我得把这看做幸福才是。我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呢?……”
“二者必居其一:要么是她爱上了西蒙松,根本不需要我认为我在为她做出的牺牲,要么是她仍然爱着我,为我好而拒绝我,索性烧掉了她的船,从此把她的命运同西蒙松结合在一起。”聂赫留朵夫暗自想着,不由得感到羞愧。他觉得自己脸涨红了。
“如果您爱他……”他说。
“什么爱不爱的?这种事我已经丢开不干了。不过,要知道,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是个十分特殊的人。”
“是的,当然。”聂赫留朵夫开口说,“他是个非常好的人,我认为……”
她又打断他的话,仿佛深怕他会说出什么多余的话,或者深怕她没机会说完她要说的话似的。
“不,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要是我没有照您所希望的去做,您要原谅我才好。”她说着,用神秘的、斜睨的目光瞅着他的眼睛,“是的,看起来,事情就该这么办。您也得生活啊。”
她对他所说的,恰好就是刚才他对他自己说过的那句话。然而现在他已经不这样想,他的想法和感情已经截然不同了。他不但感到羞愧,而且舍不得失去基于她的决定而要失去的一切。
“我没有料到会这样。”他说。
“您何必在这儿生活和受苦呢。您已经受够了苦了。”她说着,古怪地微微一笑。
“我并没有受苦,我一直觉得挺好。而且,要是可能的话,我以后还想为您出力。”
“我们。”她说到“我们”的时候,看了聂赫留朵夫一眼,“我们什么也不需要了。您已经为我出过那么多的力。要不是您的话……”她本来想说出一句什么话来,可是她的嗓音发抖了。
“您总不能对我道谢。”聂赫留朵夫说。
“何必算账呢?我们的账自有上帝来算。”她说,她那对黑眼睛闪烁着刚刚涌上来的泪水的亮光。
“您是一个多么好的女人啊!”他说。
“我好?”她含泪说道,一抹凄凉的微笑照亮了她的脸。“Areyouready?”这时英国人问。
“DIrectly。”聂赫留朵夫回答说。然后他问她关于克雷利佐夫的事。
她按捺住激动,定下心来,从容不迫地讲起她所知道的情形,克雷利佐夫一路上很衰弱,一到此地就立刻被送到医院去了。玛丽亚·帕夫洛夫娜很不放心,要求到医院里去看护他,可是没有得到批准。
“那么我该走了吧?”她发现英国人在等他,就说道。
“我不想告别,我还要跟您见面的。”聂赫留朵夫说。
“那我们就分手了。”她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他们的目光相遇了,聂赫留朵夫听着她说,“那我们就分手了”而没有说一般的告别辞,看着她那古怪的、斜睨的目光和凄凉的笑容,心里终于明白过来,在他刚才对她的决定的原因所做的两种推测当中,第二种才是正确的:她爱他,认为同他结合在一起,就会破坏他的生活,而她跟西蒙松一块儿走掉,就会使他自由。现在她想到她办成了她所要办的事,不由得暗暗高兴,不过转念想到她就要跟他分手,又不免心里难过。
她握一下他的手,很快地回转身,走出去了。
聂赫留朵夫回过头去看英国人一眼,准备跟他一块儿走离开,可是英国人正在他的笔记本上记录什么事。聂赫留朵夫不愿意打断他的工作,就在靠墙的一张小木榻上坐下,忽然感到非常疲倦。他所以疲倦,倒不是因为昨天夜里失眠,也不是由于旅途劳顿,更不是由于激动,而是他感到他对全部生活已经感到厌倦极了。他坐在那张小木榻上,倚着它的靠背,闭上眼睛,就顿时睡着了,而且睡得又熟又酣畅。
“怎么样,您现在愿意到各处牢房去走一趟吗?”狱长问道。
聂赫留朵夫醒过来,看到他自己待在这个地方,心里暗暗惊讶。英国人已经写完他的笔记,想去参观牢房。聂赫留朵夫就疲倦而冷漠地跟着他走去。
……
(八)
聂赫留朵夫没有在旅馆的房间里上床睡觉,而是走来走去,走了很久。他跟卡秋莎的事已经结束。她不再需要他了,这使得他又伤心又羞惭。然而现在使他痛苦的却还不是这件事。他的另外一件事不但没有结束,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使他痛苦,要求他采取行动。
他在这段时期里,特别是今天在这座可怕的监狱里看到和认清的所有那些骇人听闻的恶势力,把亲爱的克雷利佐夫也置之于死地的所有那些恶势力,如今正在肆意横行,占着上风,非但看不出有任何可能战胜它,甚至连应该怎样做才能战胜它也是无法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