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出巨人般的女神的形影，
我看出来了！像幽诺，像蕾达，像海伦，
望去多么庄严娇美而又动荡不定。
呀，已在散乱了，形状消失而化为排空的氤氲，
停顿在东方，浑似遥远的冰岭，
眩目地反映出从前的岁月峥嵘。
可是我周围仍然笼罩着一片柔和浅淡的烟雾，
荡胸点额，清凉如贯顶醍醐。
现在它轻盈蹇缓地渐渐上升天宇，
连合为一。——这丽影当不欺吾，
难道这不是早已消逝的少年时代的瑰宝？
百感交集，难遏制激荡的心潮：
曙光女神的爱使我飘然活跃，
初见时无心的一瞥有若灵犀感召，
这胜过任何奇珍，务必把它捉牢。
玲珑的形象升华为飘渺的仙女，
聚而不散，飞翔直上太虚，
把我心中的纯精粹美带以俱去。
（一只七里靴，踏上来，另一只接着跟上。
靡非斯特脱下靴后，两只靴急忙大步走开）
靡非斯特
我毕竟把你赶上！
可是你说说：到底在发什么奇想？
千寻岩石如巨口箕张，
你偏偏下降到恐怖的中央？
我虽不曾呆过这儿，却深知到底，
这正是九幽地狱的底层。
浮士德
你肚子里确有不少的传说，
这时候又打算信口开河！
靡非斯特
（认真地）
上帝把我们从空中贬下九幽地狱，
这原因我知道得非常清楚。
地中心实在灼热难过，
周围围燃烧着永恒的烈火，
我们经不起过分的亮度，
被迫在狭窄地方难以伸展手足。
全体魔鬼都开始咳嗽，
从上到下，呼吸快要停止，
地狱冒出硫磺味和酸气，
还有酿成巨大灾难的瓦斯！
陆地的外壳虽然坚厚，
轰然一声便现出巨大的裂口。
于是我们翻了一翻，
从前的地底现在成了山巅。
魔鬼从此建立翻身的理论，
必须从最底层翻到最高层。
我们逃出那灼热难当的深堑，
来到这过度充满自由空气的人问。
这个公开的秘密一向守口如瓶，
到后来才启示芸芸众生。
（《圣经以弗所书》第6章第12节）
浮士德
面对万山横翠，静默无声，
我不问其来由和起因。
当大自然在本身中把基础奠定，
使地球浑然成了圆形。
喜看峰峦涧谷，滴翠抹青，
千岩万岭，罗列纵横，
有一带蜿蜒的丘陵，
迤逦向谷底延伸。
那儿百草繁茂，万物滋生，
用不着疯狂地旋转不停。
靡非斯特
说来倒也动听！觉得是理所当然，
可是当场的人却另有所见。
那时我瞧见地底正在沸腾，
熔岩湓涌，烈焰飞进。
摩罗赫向远方敲击岩层碎片，
锻炼出岩与岩首尾相连。
现在外来的千钧磐石还扎根在地，
凭谁来解说这投掷之力？
哲学家也觉得莫明其妙：
那儿有岩石横卧，只好让它卧倒，
我们白伤脑筋，实在无聊。
只有先天纯朴的老百姓知道诀窍，
不让自己的看法受人干扰，
他们的智慧早已成熟，
看出这奇迹出自撒旦之手。
巡礼者正拖着信仰的拐杖，
依次把魔石和魔桥探望。
浮士德
倒也值得注意看看：
魔鬼是怎样观察自然。
靡非斯特
这和我有啥相干！自然只好让其自然！
有件体面事儿可讲：魔鬼曾经在场！
我们是干大事的汉子！
骚动，暴力和胡闹便是标志！
——
不过我到底要明白问你：
难道地球上丝毫没有使你满意的东西？
你放眼看辽阔无边的地方，
应惊讶世上的繁荣和壮美景象。
（《马太福音》第四章）
然而你始终不满足，
难道说，你没有任何欲望？
浮士德
当然有！一件大事在吸引我。你猜猜吧！
靡非斯特
要猜，还不容易。
我挑选一座大的都市，
市中心市民拥挤，食物狼藉，
窄街曲巷，尖形的屋脊，
圈定的市场出卖白菜，萝卜和葱头，
肉堆上苍蝇成堆麇集，
扑向肥肉舐吸不休，
你随时可以去盘桓，
忙碌争吵，臭气熏天。
当然也有广场和大街，
显出非常阔绰的气派。
尽头处没有城门阻拦，
市郊向外无限延长。
我瞧见那儿有人驾驶马车，
骨碌碌地滚来滚去，
急忙忙地东奔西驰，
好像散了阵的一群蚂蚁。
如果我去驾车或骑马，
总是被他们围在中央，
成千上万的人向我表示景仰。
浮士德
这不能使我满意！
我诚然高兴人口繁殖，
人人都丰衣足食，
而且学文化，受教育，
但是这不过是培养叛逆。
靡非斯特
那么，我明白了你的心意：
在幽静地方建筑一座娱乐的宏伟宫室，
把森林，山岗，平原，田野和草地，
装扮成姹紫嫣红的园囿。
碧绿的墙壁前面软草如茵，
曲径通幽，一带水榭凉亭。
瀑布垂虹在岩问奔泻，
飞泉喷雪如珠帘倒挂，
破空直上，又斜出横飞，
溅沫飞珠，洒落一天花雨。
然后再给那些美多娇
构筑温暖而舒适的香巢，
在那儿消磨无边岁月，
独享艳福而左拥右抱。
每当我提到美貌姣娘，
总是想收罗普天下的群芳。
浮士德
下流而趋时髦！和沙大那巴儿一样！
靡非斯特
我也许猜准了你的心愿？
果然算得上大胆非凡。
你的思想离月亮已经不远，
一定巴不得爬到月亮上边？
浮士德
完全不是！这个地球上
还大有用武之地。
我要做出一番惊人的事迹，
觉得自己有力量毅然奋起！
靡非斯特
你原来想博得赫赫声名？
我看出你是来自娘子军。
浮士德
我要获得权力和产业！
名声等粪土，事业是一切。
靡非斯特
可是会有雅士骚人，
用后代颂扬你的光荣，
用愚蠢来煽动愚蠢。
浮士德
你对一切是毫无所知，
你知道什么是人希望的东西？
你那讨厌的品格尖酸刻薄，
你知道人需要的是什么？
靡非斯特
好吧，一切都依你的主张！
你不妨向我谈谈有多大的狂想！
浮士德
我注目一片茫茫大海：
洪波涌起，奔腾澎湃。
随着潮头下落，狂澜散开，
冲击着海岸的广阔地带。
这情形使我异常气恼，
好像自由精神尊重一切公理，
却被傲慢的强权所欺，
使得热血沸腾，感情悒悒不已。
我认为这是偶然，加强视线：
只见波涛壁立，向后倒卷，
离开那样骄傲地达到的目的，
但时刻一到，运动又重新开始。
靡非斯特
（向观众）
这对我算不得什么新奇，
千万年来我已经有所认识。
浮士德
（继续兴奋地说）
波浪悄悄地逼近，泛滥各处，
本身既不生产，又造成不毛之地，
它不断澎湃，汹涌和翻卷，
掩饰一片令人厌恶的荒滩。
内在力量促使一浪接着一浪，
翻来覆去，不过一阵空忙，
身临目睹，几乎使我绝望，
这是自然原素的自发力量！
我要振作精神，大展雄图，
与海斗争，将水制服！
可以办到，无论海水如何泛滥，
一遇丘陵，它就只得转弯，
虽然声势赫赫，卷地浮天，
稍高处便屹立昂然，
稍低处又大力吸引它下灌。
我忙着在心里逐一计划：
这事情值得大干一番，
把汹涌的海水逼离海岸，
对潮汐地带加以制限，
把海水赶回海洋中间！
计划一步步在眼前开展，
这是我的愿望，定要促其实现！
（在观众背后有鼓声和军乐远远地从右边传来）
靡非斯特
实在轻而易举！——你可听出远方的鼓声？
浮士德
又是战争！聪明人却不爱听。
靡非斯特
战争也罢，和平也罢，聪明人一心为着自家，
趁机会大捞一把。
注意和瞄准每个有利的刹那。
现在机会到了，浮士德，快抓住它！
浮士德
你别让我瞎猜哑谜！
还是明白说出你的真心实意！
靡非斯特
我沿路听人传说：
那位宝贝皇帝的日子非常难过，
你本认识他，我们曾经把他捉弄，
将假财富送到他的手中，
他便想把全世界购买一空。
因为他年轻时就登上皇位，
爱作出错误的结论，
认为二难可以相并：
治国与享乐可以并行，
这样才使他如意称心。
浮士德
大错特错，谁要颁布命令，
必须在命令中使人感到欣喜，
他胸中充满伟大的原望，
但无人可以窥测其意旨。
他只向最亲信的人附耳私语，
一举成功，普天下都惊讶不止。
于是他长保至高至尊的位置！
——
贪图享乐，只会令人不齿。
靡非斯特
哪位皇帝不是这样！享乐得多么荒唐！
整个帝国已落入无政府状况，
大国小邦，左邻右舍，都摆下战场，
骨肉相残，兄弟阋墙，
城堡攻打城堡，
门阀敌对行邦，
连主教也与教会和教区对抗，
遍地是仇人，到处是冤家。
教堂里也在流血厮杀，
每个商旅都逃不过城门关卡。
大伙儿的胆子愈来愈大，
要生存就得自卫！——只好由它去吧。
浮士德
由它去吧——跛行，摔倒，又再爬起，
翻个斤斗，滚成一团烂泥。
靡非斯特
这种情况谁也不许责骂，
人人都能够和想要表现自家。
连极渺小的人儿也了不起。
到后来贤达之士都成了疯子。
强干者毅然高举义旗，
声称：“给我们安宁的人才配作主子。
当今皇帝既不能也不愿创造安宁，
我们就只得另选国君，
新皇帝使帝国重新振作，
在新建的社会中保证人人安乐，
让和平与正义两相结合！”
浮士德
听来很像教士的腔调。
靡非斯特
这本来是教士的口号！
他们为了保证便便大腹装饱，
参加叛乱比别人更显踊跃。
叛乱不断扩大而且加以圣化，
咱们曾经戏耍过的那位皇帝陛下，
来到这里，或许是想作最后反抗。
浮士德
他使我惋惜，他为人善良而爽直。
靡非斯特
来吧，咱们看看，活人总有希望！
咱们从困境中将他解放！
救这一场足以抵过千场。
谁知道，骰子会转出什么点数！
他碰上运气，就有藩臣救主。
（他们翻过山腰，俯瞰谷中的军队部署。鼓
声和军乐从下方传来）
靡非斯特
我看阵势的部署倒还不错，
咱们参加进去，胜利全可掌握。
浮士德
对你有什么可以指望？
无非是哄骗！障眼法！空洞的幻像！
靡非斯特
兵不厌诈，为了赢得战争！
考虑到你要达到的目的，
务必坚定你的壮志雄心！
咱们保护皇帝的宝座和江山，
论功行赏，你跪在御前，
受封领土是无边海岸。
浮士德
你曾经干过好些事情，
也务必赢得这场战争！
靡非斯特
不是我，而是你去赢得战争！
这一次是你做上将军。
浮士德
这根本是叫我丢脸，
不懂兵法，怎好指挥作战！
靡非斯特
这些事你让参谋部去操心，
大元帅只须泰然坐镇。
我已感觉出险恶的战局，
早就组成了军事会议，
从深山搜集来原人势力，
要成功须知道众擎易举！
第五幕
旷野
旅客
对呀，果然不错！那儿的菩提树
依然浓荫匝地，老干参天，
我飘泊异乡多年，
又得和它们再见！
仍然是原来地点，
当那惊涛骇浪
把我抛上沙滩，
那所小屋曾收留我在里面！
我要向居停主人祝福，
慷慨助人，一对善良夫妇，
当时他们已经年迈，
今日是不是还能相遇？
啊！他们是虔诚的人！
是敲门？还是呼唤？——向你们致敬！
希望你们今天还是那样殷勤，
长享乐善好施的幸运！
鲍栖丝
（老妪，年纪很老）
亲爱的客人！轻声！轻声！
安静！让我的老伴休息！
老翁需要长时间的睡眠，
短时醒来作事才爽利。
旅客
妈妈，告诉我，你是否
我正要感激的恩人？
从前你和丈夫一起
搭救了一个青年的性命。
你可是鲍栖丝大娘，
曾殷勤地把一个垂死的人儿灌醒？
（老翁登场）
你可是斐莱孟老爹，
曾努力从洪涛中抢救我的财货？
你们迅速升起烽火，
用响亮的钟声发出呼吁，
那场恐怖的灾难，
我多亏你们才得解脱。
现在让我前去吧，
我去眺望那大海茫茫。
让我下跪，让我祈祷！
我的心情是这么紧张。
他在沙滩上迈步前行
斐莱孟
（向鲍栖丝）
你快去准备饮食吧，
在那鲜花盛开的小园！
让他跑去，让他惊讶，
他不会相信眼前所见。
（站在旅客的身旁）
这片海洋曾使你受尽苦难，
波涛汹涌，泡沫飞溅，
现在却成了锦绣花园，
宛如乐土在人间。
我年岁加长，岁月空添，
不能慷慨助人像从前，
可是犹如我的力量衰减，
滚滚洪涛也消失不见。
现在英明的主人吩咐勇敢的臣仆，
挖掘濠沟，建筑堤防多处，
缩小海洋的权限，
不让它擅作威福。
瞧那碧油油草地如茵，
还有牧场、园圃、村落和森林！
——
快来这儿悦目赏心，
一会儿就红日西沉。——
天边有归帆点点，
在寻找过夜的港湾。
犹如倦鸟也知道还巢一般，
码头已离这儿不远。
你看蔚蓝的海水边缘，
向后越退越远，
左右扩展的地面，
尽是稠密的市井人烟。
（三人在小园中围桌而坐）
鲍栖丝
你还是默不作声？
点滴也不沾焦渴的嘴唇？
斐莱孟
他想知道这奇迹发生，
你爱说话，给他说出源本！
鲍栖丝
好吧！确实有奇迹发生！
我至今还心神不宁，
因为所有活动情形，
都和正常情况不称。
斐莱孟
皇上把海岸颁赐那人，
是否犯了错误？
传令官不是匆忙走来，
大声把诏书宣读？
离我们沙滩不远，
扎下了初步基础，
架设帐幕，建立厂棚，
草原上不久矗立起一座王宫。
鲍栖丝
大白天工人们纷纷闹嚷，
尖锄铁铲挥动繁忙，
到夜晚四处星火群集，
第二天便筑就一道长堤。
不知道牺牲了多少人命，
深夜里响遍了惨痛呻吟，
炽热的火流向海边通过，
清早看，便显现一条运河。
他不信上帝，贪得无餍，
还凯觎我们的小屋和林园，
作为邻居却那样飞扬跋扈，
硬要大伙儿作他的臣属。
斐莱孟
他可是向我们提供条件，
用新地上的美好田产和我们交换。
鲍栖丝
你别相信那新填出的地皮！
还是守牢你原有的高地！
斐莱孟
咱们到礼拜堂去，
眺望快要西沉的落日！
鸣钟，跪拜和祈祷，
至诚皈依悠悠上帝！
宫殿
广阔的林苑，笔直的大运河。高龄的浮士德在徘徊，沉思
守望人林奎斯
（用传声筒）
红日西沉，最后的归船
活泼地驶进港湾。
另有一艘巨舸
正要开向这里的运河。
彩色的旗帜飘得欢快，
挺直的樯桅伫立以待，
河上的船员拍手叫好，
庆祝这次冒险大功告成。
沙滩上响起一片钟声
浮士德
（焦躁地）
讨厌的声音！好像暗箭难防，
使我身负难言的创伤！
眼前的国土虽然无限，
背后的嘲弄却令人难堪。
那刺耳的钟声使我想到：
我的伟大事业并非无所不包！
那菩提树丛，那褐色的建筑，
那腐朽的教堂，都非我之物。
如果我想到那儿去休息，
森森阴影会使我毛发竖立，
真是眼中钉，脚底刺——
唉！倒不如远远离开此地！
守望人
（同上）
那艘彩船走得多么欢快，
乘着清凉的晚风破浪而来！
沿途航行非常灵便，
大小箱匣堆集如山！
（富丽堂皇的船只，满载很多异邦的物产。
靡非斯特和三个强壮伙伴登场）
合唱
咱们上了岸，
到达目的地。
恭贺老东家！
恭喜大船主！
（他们下船，将货物搬运上岸）
靡非斯特
咱们总算历险一次，
只要船主赞赏，大家也就满意。
出航时仅有船两只，
回港时却增加到二十。
咱们干了多么伟大的事体，
请看船上满载而归的东西。
自由的大海解放思想，
做事情用不着仔细思量！
最重要的是动手快干：
咱们在捕鱼，也在捕船，
一旦我们成了三条船的主子，
第四条也就钩到手里，
可怜第五条也难逃去，
这叫作为目的不择手段，
有强权就有公理！
战争，海盗和买卖，
三位一体不可分开，
否则就是不懂什么叫航海。
三个强壮的伙伴
不道谢又不问候！
不问候又不道谢！
好像我们带来的
是些臭东西。
东家板起面孔
很难看，
王侯的财货
他不欢喜。
靡非斯特
要谢酬，
莫再候！
各人的份额
已各到手。
伙伴们
这样做，
太扫兴，
我们要求
等量分。
靡非斯特
上面先整顿，
厅连厅，
陈列出
诸般珍品！
为饱眼福，
他必定光临，
计算一切，
不漏毫分，
他一定不肯
显得寒伧，
快要吩咐船队，
宴会连日举行。
明朝那些花俏娘儿们将要到来，
对她们我要尽心招待。
（货物尽被搬开）
靡非斯特
（向浮士德）
你愁纹满额，目光忧郁，
听取你获得的非凡快乐。
深谋远略已获成功：
海岸和海洋和睦相处。
海洋欢迎出航船只，
离开海岸，航程便利，
你可以说，从这儿宫阙的楼台，
一伸手便拥抱整个世界！
事业是从这儿发皇，
下边还留有最初的木房：
原来挖掘了一条小沟，
这时桡橹纷忙在河上。
多亏你的高才和部属的努力，
果然从海陆获得报酬不虚。
（从这儿起）
浮士德
我咒诅这儿！
根本压得我透不过气。
我承认你是百般伶俐，
但我的心内中好像针剌，
似这样我实在经受不起！
我要说又难于启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