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深刻的印象,就像一记伤口,受伤时没有感觉,后来才感疼痛,还会化脓。我觉得花园里发生的事跟这差不多,每当我孤身一人空闲下来的时候,那个求情姑娘的身影及当时的氛围,每一棵树,每一株草,她下跪的地点,我去花园和离开她时走的路,汇集在一起,出现在我的灵魂深处。”
“这是一个永不会忘的印象,它可能被别的形象和事物遮盖住,完全遮住,却不会消失。一到寂静的时刻,它就浮现出来,越是后来,因我的原则和习惯而带来的罪过越使我痛苦。虽然当时没有明确表态,吞吞吐吐,却是第一回如此狼狈。”
“在头几封信里,我没少向管家过问这件事。他的答复总是很晚。后来,他干脆不答复这个问题,再后来他的信写得吞吞吐吐,最后干脆不提了。我离家乡越来越远,我与家乡的隔阂也越来越大。我有很多东西要观察,有很多活动要参加。那个姑娘的形象消失了,她的名字也给忘记了。想起她的时候越来越少。我不是通过写信跟家里人联系,而是通过一些标记。这些怪癖促使我把早年的处境及其一切条件几乎忘光。现在我离家很近了,想以此作为这些年给家人的补偿,我莫名其妙地懊悔,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这种情绪猛然地产生了。那少女的形象连同家里人的形象,都在我心中再现了。我害怕听人说,她在不幸中被毁了。我总觉得,我的不坚定加快了她的毁灭,导致了她的悲惨命运。很多次我对自己说,说白了,这种感情是一个弱点。我过去坚定的不答应帮忙的原则,完全是因怕万一造成悔恨,而不是出于感情的高尚。现在这种悔恨对我进行了报复,这个唯一的机会折磨我一次,而不是折磨一千次。说起来奇怪,当时的情形,那段使我感到痛苦的回忆,却给我一种征服感、迷恋感,使我乐意不断去回忆。而且我一想到那个情景,她在我手上留下的那个亲吻,我就热血沸腾。”
列纳多说完了,威廉赶忙高高兴兴地说:“原来我以为,除了补充我的口信以外,我不能为您更多效劳了,想不到补充这点东西却尽了点力,其中居然包含了这么有意思的往事。对瓦勒丽妮的情况我虽然知之甚少,因为关于她的情况都是听别人说的。但她肯定做了富有人家的夫人,日子过得很美满,这是您的姑妈在我辞行时向我强调了的。”
“好极了,”列纳多说,“现在没有问题了。您使我知道我是无罪的,我们马上回家去,家里人已经等了很久了。”威廉答道:“可惜我不能陪您了,因为有一个特殊的规定我必须遵守,那就是我在任何地方不得停留三天以上,我离开的地方在一年内不准再去。我无权向您解释为什么有这个特殊规定,请您原谅。”
“太遗憾了,”列纳多说,“我们这么快就要分手。我又不能为您做点事情,您反而要开始替我做好事了。您去看看瓦勒丽妮,详细了解一下她的真实情况,然后把详细情况或书面或口头告诉我,我会十分高兴的。如果是面谈,我们就要到第三个地点会合了。”
他们进一步讨论了这个建议。威廉知道瓦勒丽妮的住址,他同意去看望她。地点也定下来了,男爵到那儿去时,要带上费利克斯,这孩子此刻还留在两位女子那儿。
列纳多和威廉一边说着话,一边并排骑马继续走着,在舒适的草地上走了一段路,快要走到大路的时候,追上了男爵的马车,这辆马车将载着它的主人重返家园。两个朋友要在这里分手了。威廉告辞时说了几句亲切的话,再次保证很快向男爵报告瓦勒丽妮的消息。
“我想,”列纳多说,“假如我陪您去,也只不过走一小段弯路。我为什么不亲自去探望瓦勒丽妮呢?不亲眼看一看她幸福的生活呢?既然您愿做好事,充当信使,那为什么不陪我同去呢?您知道,我必须有一个陪同,一种道义上的支持,如果人们在法庭上不相信自己,就需要律师的帮助。”
威廉说家里人正在盼望着他回去,要是回去的是辆空车,会让人觉得可怕,还会产生别的想法。对这些反对意见列纳多不予理会,但他担心这次拜访会产生不良后果,并不很情愿这样做,最后威廉只好答应充当列纳多的陪同。
他向仆人作了些交代,告诉仆人到家后怎么跟家人说,然后,便踏上通往瓦勒丽妮家的那条路。那地区看来很富,土地肥沃,是耕种的好地方。瓦勒丽妮丈夫所在的地区也很富,农田全部是精耕细作。威廉有兴致地仔细观赏周围风光,列纳多与他并行时却始终一言不发。列纳多终于开口说:“别人处在我的位置,恐怕见到瓦勒丽妮也要装着不认识,因为站在被自己伤害过的人面前,总会感到很难堪。但我愿负荆请罪,我担心她用责备的目光看我,但我决不会为了保全面子而伪装和说谎。谎言和真话一样,都会使我们不安。如果我们估量一下哪一种的好处持续的时间长些,那么我们会看到,永远讲真话总是好些。我们放心去吧,我可以自我介绍,然后说您是我的朋友和旅伴。”
庄园到了,他们在园内下了车。出来迎接的是一个仪表堂堂、衣着朴素的男人。他们把他当成佃户,他却说他是这家的主人。列纳多作了自我介绍,庄园主看来特别高兴见到他认识他。他大声说:“我妻子又要见到她恩人的侄儿了,她不知会说什么!她和她父亲欠男爵叔父的情,她会说个不停的。”
有很多奇怪的想法在列纳多的头脑里打转。“看来这个人能说会道,可能把苦衷隐藏在笑脸和好话后面了吧?他能把他的怨言说得这么好听吗?难道叔叔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灾难?要么……”他怀着急切的心情想弄个水落石出,“事情真的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你从来就没得到过准信。”这些想法在列纳多心中翻来覆去,主人则忙着派人去接夫人回来,夫人拜访邻近的庄园去了。
“夫人回来以前,请允许我按照我的方式接待您,同时允许我继续做我的事,请您跟我一起到地里走走,看看我是怎样管理我的田产的。作为庄园主您这样伟大,最关心的肯定是堪称高尚的经济和高尚的艺术农业了。”列纳多没反对,威廉更想增长见识。这个乡下人占有并经营一大片土地,一切井井有条,他做每件事都有一定考虑,根据地力撒种栽苗。他自有一套耕作方法及其理由,谁听了都会明白,并且认为完全做得对,完全可以获得丰收,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结论,只要得到一个专家,一切困难都会化为乌有。
两个客人表示非常满意,除了夸奖和表示称赞外,说不出什么话。他感激而兴奋地听着,补充说:“现在我告诉你们我的弱点,每个以事业为重的人都有这种弱点。”他带他们走进场院,让他们看工具、工具库、堆放农具及零配件的仓库。“人们常指责我有点过火了,”他说,“但我不因此责怪自己。把自己的事业当做目标的人,乐于承担生活给予自己的责任的人,是幸福的人。”
两个朋友提了很多问题。威廉对他所作的一般介绍特别满意,对主人的问话他们也一一作答。列纳多陷入沉思之中,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淡淡的不快,心情却很安定,因为他认为在这种环境里瓦勒丽妮肯定会很幸福。
主人的妻子乘车回来时,大家已经回到屋里。所有的人都马上赶出来迎接她。列纳多看到她走下车后,很是诧异,很是吃惊!原来不是她,不是那个褐姑娘,虽然也是修长身材,很美丽,但她的头发绝不是金色,此人身上却具有金发女郎的一切美丽。
她的美丽容颜和优雅举止,使列纳多大为吃惊。他想看的是褐姑娘,但出现在面前的却是另一个人。这个少妇的特点他也还记得,她的言谈举止很快让他深信不疑她是在叔叔身旁享有很高威望的那个法律顾问的女儿,所以她才会得到很多嫁妆,这一对新夫妇才会得到资助。见面寒暄时,这位少妇兴致勃勃地给他讲了所有的事及其他一些情况,意外的重逢使她欣喜若狂。互相询问是不是一见面就认出对方来了,他们说外表都有些变化,到了这个年纪,变化还很大。瓦勒丽妮一直是可爱的,快乐使她从平日的冷漠中走出来,她变得极为可爱。大家交谈起来,气氛热烈。列纳多控制住自己,不表现出自己的失落。那位朋友赶快向威廉示意,让他明白这里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威廉也尽力帮助他。瓦勒丽妮显得有点骄傲,觉得男爵还没见到家里人,先想起了她并前来探望。有了这点虚荣心,她就没有想到客人有别的意图或发生了错误。
大家一直谈到深夜。两个朋友早就想谈谈知心话,所以他们一进客房单独在一起时,就开始交流感受。
“看来,我摆脱不了我的痛苦啦。我发现,由于把名字搞混了,我的痛苦加深了。我那时候常见这个金发美人跟那个谈不上漂亮的褐发姑娘在一块玩,我比她们大好多岁,也跟她们在田野里和花园中跑来跑去。.俩人都没给我留下太多印象,我只记得一个女孩子的名字,结果搞错了。现在我发现,一个跟我无关的女孩子过上了超出一般水平的幸福生活,天知道另一个被抛到世间的什么角落去了。”
第二天早上,两个朋友几乎比勤劳的村民还起得早。有客人来的喜悦之情使瓦勒丽妮也醒得早。威廉大概看出了,列纳多因没有看到褐发少女而非常痛苦,便把话题引到过去,引向儿时的游戏,引向他自己熟悉的地方,以及别的事情上,瓦勒丽妮很自然地提到那个褐发姑娘,说出她的名字。
她还没说出纳科蒂妮这个名字,列纳多就完全想起来了。那个求情者的形象也随着这个名字回到他的印象中,又令他揪心起来,他不忍心听下去:瓦勒丽妮深表同情地谈了那个忠厚佃户的财产怎样被强制扣押,他怎样退佃,搬家,靠女儿生活,女儿背上了一个包袱。列纳多好像失去了知觉。瓦勒丽妮又幸运又不幸地卷入了一种复杂的场面,这种遭遇使列纳多伤心,但还能在旅伴的帮助下克制住。
分手时,夫妻俩诚心诚意地希望客人不久再来,两位客人半心半意地、假惺惺地答应了。对于行善的人来说,一切都会成为幸福的征兆。根据这个常理,瓦勒丽妮总是用对自己有利的方式来解释列纳多的沉默和临别时明显的心不在焉及匆忙的离别,虽然她是一个憨厚村民的忠实可爱的妻子,心中却禁不住复燃或新生对列纳多的爱慕之情并暗自高兴。
这次奇特的拜访结束了,列纳多说:“本来我们充满美好的希望,没想到在阴沟里翻船,现在只有一件事使我感到欣慰,使我可以暂且安心地回家见亲人,这就是上天把您派到我这里来,您负起您独特的使命,不在乎为了什么目的,也不在乎到哪儿去。请您帮我找一找纳科蒂妮,然后捎个信给我。她要是很幸福,我就放心了,她要是不幸,您就用我的钱帮她一把,请您不要有顾虑,不要怕花钱。”
“我究竟应该到哪儿去找?”威廉微笑着说,“如果您不知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您听着,”列纳多回答。“昨天夜里,您曾看见我绝望地、毫无办法地走来走去,我头昏脑胀,心乱如麻。我想起了一个老朋友,一个令人尊敬的朋友,他从来没板着脸教训过我,但他对我青年时代有很大影响。他家里收藏珍贵的艺术品和古玩,不能长时间离开家,否则我一定会很高兴地请他陪我,即使陪一段路也行。据我所知,他交际面广,在这个世界上只要能通过高贵方式联络的人,他都认识。您到他那里去一趟,把我刚才提出的要求给他说一下,希望得到他的同情,他会知道到什么地方或在哪个地区能找到纳科蒂妮。我心里正着急,突然想起,那个孩子的父亲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我自己眼下也变得够虔诚了,我愧对自己的良心,恳求他破例帮我一把。”
“还有一个困难没解决,”威廉答道,“我的费利克斯放在哪儿好?如此不确定的旅行中我不想把他带在身边,又舍不得让他离开我。我总觉得,儿子在成长过程中最好跟父亲在一起。”
“不对!”列纳多表示反对,“这是慈父的误解。父亲同儿子总保持一种特殊关系,父亲一般不承认儿子的优点,对儿子的错误却幸灾乐祸。所以,古人常说:‘老子英雄,儿子无用’。我本人对世界进行过仔细的观察,对此深有体会。幸好我的老朋友也就这个问题有最正确的看法,我马上给他写封短信,请您带去。前几年,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对我讲过一些关于综合教育的问题,我当时认为那是不可及的。当时在我看来,在反映现实的因素中,一般是一系列观念、想法、建议和计划。它们当然是互相联系的,但在事物的正常发展过程中,未必能够一起起作用。因为我了解他,因为他喜欢以直观方式表现现实的或不现实的思想,所以相信他的话,现在给我们带来方便了。他肯定会告诉您孩子的去留,告诉您怎样安慰和信任您的孩子,怎样在高明教师的指导下受到最好的教育。”
他们骑在马上边走边谈,看见一座高雅而富丽的别墅,建筑风格庄重而活泼,屋前有一个院子,周围环境开阔典雅,树木繁茂。门窗紧闭着,看上去非常寂寥,但保存完好。一个老人正在门前干活,从他口中得知,这是一个青年人从他不久前去世的老父亲那里继承的一部分遗产。
详细打听才知道,这位继承人觉得可惜,这里的一切都是现成的,他在这里无所事事,坐享其成而没有他自己的事业。因此,他在山脚找了个地方,为自己和朋友修建一个小楼,还想盖类似猎人歇脚用的小木屋。他们也问清楚了老人的情况:他是同别墅一起留下来的老管家,精心维护和清扫这份遗产,使孙子们了解祖父的产业和爱好,看到所有的东西都和祖父生前的一样。
他们默默地继续走了一会儿,列纳多颇有感触,说人内心都是想从头开始。他朋友接过话题说,这是不难理解的,也是情有可原的,确切地说,实际上每个人都在从头开始。“要知道,”他提高声音说,“前辈人受过的痛苦不要留给后代!对不想失掉快乐的人,怎么能责备他呢?”
列纳多就这个问题发表看法:“听了您的话,我才敢承认,我只对自己创造的东西感兴趣。不是我从小培养起来的仆人,我不去用;只有我亲自驯服的马,我才爱骑。我还要承认,由于有这种想法,我强烈希望回到原始生活去。到文明国家和民族中去旅行,也没有改变我这种感觉。我的想象力使我到大海上去寻找欢乐,原始林区中先辈们抛弃了的家产使我看到希望,经过冷静思考,我终于可以完善和实现我的愿望了。”
“这点我也有同感,”威廉回答,“这是一种开拓新的未知领域的做法,很有见解,也是伟大的。不过我还是请您再想想:这样的事业只有靠全体成员的共同努力才能达到。您到了那里,就会找到我所知道的那份家产。我的同事也有过同样的打算,他们已经在那里定居。请您和他们联合起来,他们都是有远见卓识、聪明才干、体格健壮的人。两方面的力量加在一起,事业会更顺利,发展会更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