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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陕北人的窑洞生活:历史、传承与变迁(2)

以洛川一带窑洞为例,这里的窑洞一般没有专门的客厅,大都是厨房兼客厅,由家中辈分最高人居住,这里是家庭恬动的中枢,一日三餐、待客议事都在这里举行。里面的最主要的设备应属当地常见的灶头和炕头,一般炕头和灶头是挨在一起的,当地有句俗话叫“锅台挨炕,烟囱朝上”,做饭时的烟火顺便就能把炕烧热,一举两得。炕上铺着毡子,放上小炕桌,具有浓厚的黄土高原风格,还透露出一些游牧民族生括的遗风。因为这一带自古以来就是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混合居住的地方。在当地殷实人家的客厅里,我们看到有中原一带家庭常用的案几、八仙桌、官帽椅、太师椅等,由此可以看出,洛川虽然属于陕北,但也受到关中文化的影响,因为关中交通方便,和中原交流频繁,一些有钱人家里的摆设几乎都是中原式的,而这种中原式的习俗又影响到安土,说明当地的文化是替进式传播的。

为了真正深入陕北人的窑洞生活,我们来到洛川县的谷咀村,和当地的村民们住在一起。我们居住的人家是一个典型的洛川塬上的窑洞式农家四合院,院门正对着的有一排三孔窑洞,这是正房,两旁是泥巴墙垒成的偏房,正房住人,偏房养牲口和放农具。和所有的陕北窑洞一样,他们房间里最重要的部位,也是炕和灶台。

在房子正中的墙壁上钉着搁东西的一排架子,俗称为“板架柱儿”,上面整齐地放着一些瓦瓮和陶罐,瓦瓮里分别装着各种粮食,有米、有面、有糜子、有大豆、有玉米等,这些装粮食的瓦瓮,又叫面罐,属于瓦器。所谓瓦器就是在陶土中掺入了沙粒烧成的,和一般的陶器比较起来,烧成温度较低,孔隙较大,不能装水之类的液体,但装米面之类的粮食最好,因为透气性好。为了保持瓦器的透气性,一般表面都不上釉,但爱美的洛川人又不甘让其素面朝天,于是就用黑色的油漆薄薄地涂上一层,将其漆得黑亮亮的,再在上面画上各种艳丽的花纹图案,有花卉蝴蝶,有神话故事,有动物飞禽等。另外还有-些装油的上了釉的陶罐,被擦得干净锃亮,一尘不染。下面是一排水缸,一般都是二至三个。,按习俗,在墙上的空白地要贴上剪纸画,竖贴的叫“板架对子”,横贴的叫“板架云子”。,但可惜,大娘家已不贴剪纸画了,而贴的是明星照。

在房间的右边,有几个用油漆彩绘得很漂亮的箱子和柜子,上面画着很多鲜艳的花卉,据说这是六七十年代流行的式样,基本是当地传统式的。左边还有一个做面食的案板,在案板旁的墙壁上横挂着几根擀面杖,有长的,有短的,有粗的,有细的,最长的擀面杖竟有人一般长,这是我这位在南方长大的人从来没见过的。早就听说陕北人善做面食,果然名不虚传,就是这几根不同规格的擀面杖就能推测出,他们做面食有何等的讲究。家里的摆设虽然简单,但却收拾得极为干净整洁。

四、箍窑者的访谈

我们居住过的郭塔村是一座真正坐落在黄土粱峁山腰上的村庄,四周全是沟沟峁峁的山梁,几乎少有平地。村庄很小,只有二十几户人家,大多数窑洞都是建在半山腰上,每一户人家都离有一段距离,上下面是一道深深的沟壑,深沟里有细细渗出的泉水,所以,四周的山上都是一片土黄,惟有下面有不少的柳树枝头上冒出了绿芽,还有不少桃树。树枝上也长出了花骨朵,很是有点春意拂面的感觉。对面山上也有十几户人家居住,从这面山看到对面,虽然很近,但要从山腰走到山底下的沟壑中,再从沟壑中爬上山,那路还真不好走。

远远地我们看到一位农民正坐在田头歇息,他慢慢地吸着烟,眯缝着眼,仰首望着天空,像一尊塑像,纹丝不动。旁边一头犁地的牛,也和主人一样静静地立着。我赶紧拿起相机将这场面拍了下来。拍完照片,我们朝着那位坐着的农民走去。他看着我们走过来,并不惊讶,仍然一动不动地吸着他的烟。我们和他并排坐下,开始和他聊上了天。

他告诉我们,他叫胡忠祥,今年40岁,在家里排行第二,所以又叫胡老二。这是一个忠厚老实的农民,很木讷,语言很少。他说他家的老大是位专做窑洞和石磨的石匠,叫胡忠山,在外面当过兵,见过世面,如果我们想知道点有关窑洞的知识,可以去问问他哥哥。他哥哥家在阳庄,也就是说,绕过山的另一面就到了。

沿着山路,我们来到了阳庄,胡忠山的家在山崖边的一块空地上,我们顺着路往上爬。突然,一阵狗的狂吠声,把我们吓了一大跳。狗被链子锁在一个树桩上,虽然咬不到我们,但也怪吓人。房子的主人听到狗叫声,从里面跑了出来,喝住狗。只见那人五十岁左右,满脸的胡子拉茬,我们猜想,他可能就是胡忠山,一问果然就是他。

我们说明来意,他赶紧把我们让进窑洞,窑洞很简陋,炕上铺着一张席子,光光的什么都没有。他很热情的让我们坐在炕上,执意要给我们倒水喝。看得出他比胡老二要大方些。他告诉我们,他1979年开始做石匠,石匠的手艺是跟着前面一个村庄的牛师傅学的。学会手艺后,就在本村和附近的几个村庄给人做石磨、石碾子,还给人箍窑(当地人将筑窑称之为箍窑)。

他说,以前由于他有手艺,收入比一般农民要好一些。比如给人做一个石磨,可以得到50元的工钱,做一个大石碾子,可以得到五六百元的工钱。在这一带箍窑很便宜,除了极少的一点木料,就是一些石头,这些都是就地取材,基本不花钱,主要是工钱,一眼窑洞的工钱约150百元。那时候活很多,他常年在外面工作,每年的收入约五六千元。但现在,由于机器的介人,已经没有谁要磨面了。碾子还有人要,但也数量有限。现在人生养少了,窑洞的需要量也少了。以前他们这里的农民,刚结婚就要为后代准备窑洞,一般是一个儿子要准备二眼窑洞,要是生了五个儿子就要准备十五眼窑洞。现在的孩子少了,而且出外打工的人多了,有些人出去后就在外面安家了。还有些人为了赶时髦,开始建平房。但平房的花费大,要水泥、钢筋、瓷砖等,而且住起来不如窑洞舒服,因此建的人不多。尽管如此,以上的种种原因,使得窑洞的需求量也在加剧减少。所以胡忠山说,他现在的收人比以前少多了,偶尔出去做点手艺,剩下的时间在家种点地、养几只羊,补贴补贴生活。

他说村里农民的生活还是很苦,好一点的每年一家人的收入约五千元左右,差的只有二千元左右,村里大多数孩子小学毕业后就读不起初中了。这附近没有中学,要到很远的地方去读书,要在学校住宿,即使自己带上粮食和咸菜去上学,每星期的生活费也得要二十来元钱,每个月八十来元,还要交学费、书费,还要买文具,一个中学生每年的生活费和学费就得要花一千多到二千元。农民们往往不止一个孩子,每年要有五千元的收入还能勉强送一个孩子上中学,要只有二三干元的收入就很难了。一般孩子最多也就读个初中,读高中的都很少,有些是考不上,有些考上了也读不起。

他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出去走一走,看看和自己村庄不一样的外面的世界。所以他曾去当兵,但后来没多久又回到了家乡。他在电视里看到过许多和他们不一样的生活,从吃的到穿的、住的,他羡慕那些大城市里的生活。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他的大儿子念书,最好是念到北京去,这样他也就会有机会到北京看看。在天安门前照张相,这是他一直埋藏在心底的愿望。

最后我们要跟他照一张照片留念,他有点慌张,因为对于他这样的山里的农民来讲,照相还是很难得的事情。所以,他让我们等等,他在箱子里翻出了一件没有了领章的军装,这是他退伍时留下的,他要穿着这件衣服照相。的确,他身上的衣服也实在是太破旧了,只有这件军装才比较像样。

照相时,胡忠山两手伸得直直的,五个指头并得拢龙的,双眼紧张地看着镜头,满脸的皱纹如沟壑般纵横。看着他,我有点心酸。这就是我们生活在西部的农民,他们还远没有走出贫困,以前的贫困还让他们心安理得,因为那时信息不流通,使他们觉得所有人的生活都和他们差不多,即使要好一点,也只不过是顿顿吃白面馍馍、大烩菜。但现在不同了,电视使他们知道了他们的生活和外面的生活有多大的距离,他们为自己的简陋和贫穷而惭愧,他们自卑,再也没有了骄傲的理由。所以,当我们问胡忠山,他们在田里劳动时还会唱山歌吗?他的回答是,不,不再有人唱了。问他为什么?他和薛玉琴的回答一样,那山歌太土了,人们都喜欢唱流行歌曲。

这里的农民不再在窑洞里贴剪纸了,不再在衣服上绣花了,也不再唱山歌了,因为他们觉得这些流传了不知多少代的民间艺术太落后了,太土了。那么这样一来,这些传统的、在窑洞中创造出来的民间艺术会到此枯竭吗?艺术是建立在对生活的热爱和自信上的,不再自信的农民们还会创造出自己新的艺术吗?不知道。我真心地希望这里的农民能够重新找回自己的艺术,找回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而不是电视中生活的模仿和追求。当然,这一切也许都要建立在物质生活富足的基础上。

另外,还不知道在现代化的发展中,这里农民们古老的窑洞建筑会有什么样的改变?随着一体化的侵入,当地的老百姓在电视机里看到大城市的高层建筑,还有那些漂亮的乡间别墅,开始为自己居所的简陋和落后感到羞愧。在少数讲究的窑洞门前人们摹仿楼房,盖起了假的楼房的门脸,以便跟上时代的发展,他们盼望着有一天他们也能住上和城里人一样的洋楼。但实际上,在西方国家现在正在考虑的未来建筑,却正是这窑洞式的掩体建筑,建筑师们认为这是一种人类回归自然的新的建筑形式,其建筑形式和陕北的窑洞基本一样,只不过更讲究植被和绿化,并伴有现代化的室外设备。掩土建筑现已得到较为广泛的认识,尤其是在发达国家中,如英国、美国、日本、澳大利亚等国都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这是由于全球性的环境与能源、人口与居住、土地与空间等一系列相关问题引起的建筑师们对未来建筑思考的结果。其魅力在于:自然生态和景观保护与土地利用的有机统一,回归自然的真切感受与现代化生活环境舒适的有机统一,冬暖夏凉的自然特性与进行设计施工的有机统一。有意思的就是,这种被陕北人认为是最落后的、他们极希望抛弃的窑洞,还有可能成为最前卫的未来建筑。

其实在中国的传统中有很多很优秀的东西,我们不必将它抛弃掉,只需略加改造,也许就成了另外一种超前的模样。因为回归自然,和自然融为一体,保持人与自然之间的平衡关系,是未来世界的一个发展趋势,而很多的地方文化,在长期与自然相处的过程中,都发展出了一套与自己所处的自然环境相适应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传统,这是一种真正与自然和谐的原生态文化,如果我们不懂得珍惜,随意将其作为落后的产物毁坏,也许我们就是在毁坏我们祖辈留给我们的最重要的智慧、经验和财富。

[参考文献]

[1]王宁宇,中国西部民问艺术论[M],西宁:青海人民出版杜,1992。

[2]何星亮,中国图腾文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

[3]陈山桥,安塞人的剪纸艺术[J],社会文化,1997,(3)。

[作者简介]方李莉(1954-),女,江西景德镇人,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博士。北京,邮编:100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