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越自卫还击战以前,念井与对面的越南来往相当密切,是真正的“山连山,水连水”的同志加兄弟关系。村支书的母亲告诉笔者,那时双方种田、种地是不分彼此的,嫁出去的姐妹回到念井这里说一声,就会有一帮人跟过去帮忙,布岱的田地多,有时也叫他们过去打。双方布侬真正是不分你我,只认朋友,对方只需招呼大家吃一餐就行了,不用给钱的,每逢过年过节、建屋宅、入新房、婚庆大家总是尽量接受对方的邀请。北斗卫生院念井第二分院的程译医生告诉笔者,他父亲是弄坛屯的赤脚医生,以前岱、侬、老苗、老瑶都大老远跑来找他看病,他父亲也经常去越南出诊,现在程译自己也子承父业,目前他总共到越南出诊14次,对方付费5至10元不等,而且都是老苗、老瑶来请,侬、岱没有来请过他出诊。他最近一次到越南出诊是2003年11月份。80岁的李平老人,是从外面嫁到念井的,她曾参加过援越抗美,做过卫生员,其夫黄连昌曾是村里民兵连长,1968年过世的,在世时越南那边的红白喜事,他都去参加,很熟悉对面的村屯。李平老人说在1976年以前她每街必到越南通农或保乐,现在她年事已高走不动了,很多对面的姐妹走的走、搬的搬、死的死,有的在战争中没了音讯,老人边讲边泪光闪闪,她说她现在很怀念自己年轻时逛“风流街”以及吃扁米饼的情景。老人20岁的孙子黄政荣曾在南宁学美发,在念井开过发廊后来又转让,他一次也没到过越南,孙子见奶奶挺伤感,就叫她回忆“风流街”和扁米饼的事。那坡中越边境,一年一度的闹会,亦称“风流街”,在农历三月下旬,逢街日便是,这天家家户户像过节一样,蒸五色糯饭、煮红蛋、杀鸡杀鸭,款待远近前来赶热闹的亲友。当天,谁家来的亲友多,谁家就最体面风光,家主一般都极尽东道主之热情,殷勤招待四方来客,圩场人流如潮,熙熙攘攘,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儿童玩具和食物最为丰富,老人不惜破费,尽量满足小孩的需要。老年人赶闹会,是为了散心,会老友奏热闹;儿童则去买玩具吃零食,中越双方青年男女是闹会的主要角色,这天他们择地相会,谈情说爱,互诉相思,互赠礼物,散会后各邀意中人到家中作客。而扁香米是一年一做的风味小食,农历八月初至中旬,在大糯谷含饱浆期,到田间剪下三五把谷穗,每把约2.5斤左右,拿回家脱粒后放下大镬头用文火慢烧,不停地翻炒,让水分蒸发,谷壳呈黄色即捞出放入碓臼紧舂,使其脱壳,取出簸净,如谷壳未尽除,复炒再舂,至糠壳都簸净为止,经筛簸干净的米粒,加白糖拌匀,用莲藕叶包好,垫入大石磨下压一小时左右,即可取吃,米粒色泽青绿、软熟细嫩,越嚼越香越甜,齿隙缝久久留有余味。因米粒压成扁形,故称扁米。念井这里水田很少,而对面岱人的田地很多种出来的米特别甜,做成的扁米饼很香,侬人也有自己一些田地,常在农历八月送扁米饼到念井来,所以农历七月念井村民就开始惦记越南的扁米饼,对面侬人村屯里的亲友在会友佳期到来时陆陆续续到念井各家各户送自己的扁米饼,两边的布侬村屯一起分享劳动的成果。老人说打仗后她就不再去越南了,那边的老朋友也中断了七八年,通关以后,那边的亲朋好友还特意到这边看望她,圩日时老人也特意多做一些干饭招待她们,但是后来渐渐没了消息,向附近村屯来赶集的人打听,才知道她们搬到地多一些的地方,走得很突然,老人又再次伤感起来,用土话自言自语反复好几遍,经她孙子翻译,笔者才知道她说不懂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那边的朋友。
在田野调查过程中,笔者发现念井的中老年人尤其是老年人特别怀旧念旧,他们对越南一侧的布侬以及老苗、老瑶,还有布岱这些异国的朋友总是念念不忘。个案7中提到的种地种田、过年过节、交流往来、建屋宅、入新房、婚庆、医疗救助等这些都属于个体间的过程,而以村落为一个整体单位与其他村落通过特有的节日习俗进行社交互动,同时也在构建着不同村落成员间的人际关系网络,这一点在“风流街”、“送扁米”上体现得很明显,尤其是在布侬村屯间。两侧村落间的“风流街”、“送扁米”的互动,“谁家亲友来得多,谁家就最体面风光”,“家家户户蒸五色糯饭、煮红蛋、杀鸡杀鸭款待朋友”,真有些像美国西北海岸的夸扣特印第人的“夸富宴”——社会地位较高的一万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尽量把宴席摆得很大、送出许多礼品;而社会地位较低的一方,为了挑战一方以获得较高的社会地位,也倾其所有、尽其所能地设宴送礼。念井屯里的农、黄、黎三大姓氏在“风流街”、“送扁米”中“最体面风光”,来的朋友最多,款待最丰富,送出的“五色糯饭”也最多,不仅加强了本宗族的地位,也加强了与对面布侬村屯同姓“本家”的密切程度,与此同时这些节日节俗互动也维系着双方村落的好友关系,为彼此个体成员间的深入了解搭建平台,也正因为如此,念井的中老年人才会如此怀念过去的朋友。
个案8:
距离念井边贸互市点最近的越南村屯是123界碑附近保乐县常春社的弄布屯,大致要走5公里的山路,需要花1个小时时间,而最远的则是常春社街,16公里的山路,大致要走4个钟头左右。中越关系紧张时期,念井这里的人到越南村屯走动的次数减少很多,自卫还击战后就改到北斗、平孟赶集。1991年中越关系正常化以来圩街重点发生转移,由原先中国一侧赶越南的常春圩变成越南一侧赶中国的念井圩。笔者在个案3中曾提到念井村现在的年轻人不识“布岱”、“布侬”,但能识别穿拖鞋的是越南人,主要的原因是与越南的边民直接接触得太少。东家的女儿农丽娜今年21岁,长这么大只去过两次越南,19岁的儿子农荣誉就随父亲去过一次越南常春社的“风流街”,东家二弟的小孩16岁的农荣华现在随父亲在念井街亭杀猪卖肉,从没去过越南。即使是去过越南的无非也就是越过边界摘果的几次经历,19岁的谭美妍到越南集市卖过一次雪条,然后发誓不再去。笔者问年轻人为何不到界碑那边去,答案惊人相似:路太远,太难走,又太穷。问他们附近哪座山对面就是越南,他们只指得出大致方向,只知道越南一侧的山比念井的山高,但具体是哪一座就不甚清楚了,很多年轻人至今还没有到过界碑。念井村小学门口一群玩耍的孩童还笑笔者是“越南婆”,那个就读百色财校的小陆若不是笔者告诉她,她还一直以为那些穿红毛线球黑衣的大板瑶都是中国一侧的,她读平孟中学时和同学从学校围墙爬出到平孟口岸对面的越南“去吃冰”,一路上没见到越南公安,冰倒是吃了,但心中害怕得个半死。笔者问年轻人的父母为何不带自家的孩子到对面走走,他们回答:他们要读书哪有空去?那边的路那么难走,越南公安多由布岱村屯里的人充当,男的过去很容易被抓的,有的布岱还会偷偷告诉公安来抓人,另外路上原来埋有地雷,不知道是否已经全部清除,而且对面不太稳定。而越南一方定期过来赶圩的大多是上了一定年纪的妇女,有的老人甚至放着家中六个年轻的儿子不用,自己大老远地走上4个小时的山路到这边,然后背上二三十斤的东西拿回去。笔者怀着好奇的心理问为何不让自己的子女来跑腿,得到的也是“路太远”的相同答案。笔者曾偶遇从对面弄布屯打柴回来的中年男子农伯会,他说他姐姐农秀业就住在弄布屯里,他去她家逛逛,顺便打捆柴回家。他的大侄女从弄布嫁回念井,另两个侄儿侄女没到过他家,他自己的小孩也没有到过姐姐家。对于越南妇女经商、种地、建房,男人抽烟、喝茶、睡觉这种普遍现象,笔者早有耳闻,但两边的年轻人如此靠近国界却没有到对面看看或相互赶集的确出乎笔者意料。
从个案5中我们可以看到布侬族群在过去,其族群成员间的共同族群情感是多么强烈,个案7中的农忙互助、医疗救助、逛“风流街”、送扁米饼等事例,体现了国界线两侧的布侬族群在生产生活中的互助互利,并通过类似“夸富宴”的风流街,以及莫斯笔下的“礼物”来稳固构建族群成员的关系,这种天然的情同手足的关系经受住时空的转换和人事的变化。个案8中,正如费孝通教授所说,在中华民族和各个族群的称谓中,也存在这种“他称”到“自称”,从“民间”称谓到“官方”正式命名的演变过程,念井的年轻人无疑已在心理上完全接受“壮”这一官方的称谓,父母在其跟前谈过去的事情少,当然也就淡化了“布侬”的族群记忆。念井老一辈有关“中国人”、“越南人”的概念在族群意识上并没有太过深刻的印迹,然而年轻人在后天的学校教育中强化了爱国主义的意识,再加上两国对各自边境管理的措施各有不同,所以念井的年轻人不识“岱”“侬”,只分“中国人”“越南人”。“路太远”听起来当然是最佳的合理解释,但念井的上一代人骑马到越南一侧赶集时的情形至今在中老年人的记忆里依旧鲜活,而战争的残酷也在记忆里残存。年青人肯定很难体会两边的布侬相互打“老同”的情感,无法体会到对面“赶风流街”或“吃扁米”的快乐,心理上“中国人”与“越南人”的距离当然使羊肠山路变得更远。念井的老人告诉笔者现在若找老同来帮工,不可能像从前一般招呼吃一顿就行了,多少也给些钱,好让他们买些自己需要的东西,笔者认为这算是商品观念的互动吧!
三、经贸互动
念井互市点开通后,边境两侧边贸互市重心发生转移。因为越南一侧山势更为高峻陡峭,路又没有修通,一些越南自己生产的日用品根本送不上去,只能靠布岱采用肩挑马驮的方式,非常辛苦,同时也增加了商品的成本,所以一部分人干脆到中国来进货或赶集挑选自己所需的物品。笔者的女东家从1991年中越关系正常化后至1997年,一直到对面越南去卖货,一般是拿菜种、良种稻、油漆、毛线、鞋子、布匹、火柴、火机、保温瓶、电筒等去卖,后来因为小孩要读书没有人打理家庭事务才没有再去,而现在村子里每街必到越南卖货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女子,有的还是得空才去。现在多是越南边民赶往念井的圩日,很多嫁过越南那头的女子都可利用亲人在念井的便利,做一点小生意来补贴家用,如从中方买下十几双解放鞋拿回去卖给本屯的人赚取差价。冬季时圩场时间比较短,因为天亮得早黑得快,老苗、老瑶住得远得赶时间回家,一般十一点半散场;夏季日照时间长,中午十二点半散场,所以做买卖宁可赶早不赶晚。念井这里做买卖用越盾、人民币都可以,有人专门从事兑换、找零这种生意,1元人民币兑换1900元越盾。不少湖南老板来这里收购药材或做其他边贸生意,足可见边贸市场的繁荣。
个案9:
在田野过程中笔者认识了挚友小黎(黎秀琴,24岁),她的丈夫是黑衣壮,因娘家好营生,同是24岁的夫妇俩就打算在念井开枝散叶。小黎丈夫的木工手艺好,越南那边的老苗、老瑶常向其订购箱子,一年总收入两万元左右。尽管如此,小黎依然每街必挑担子步行崎岖山路4小时到越南保乐县洞街做买卖。有一次小黎因故一个月没去,当她露面时,一越南公安高兴地说等一个月了,就为了买她的一双解放鞋。小黎常常天真地说:“越南这个国家太穷,如果我不赶洞街,他们连一双鞋都生产不了!”她曾经在洞街因抢了一岱族女子的生意,两人发生口角,当小黎说道“越南有什么了不起,中国人不担火柴、电筒、毛线去卖,你们就没得吃没得穿。”这句话让对方不敢再出声。近几年来由于边境线上治安有些混乱,再加上路途遥远,到越南街上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少,小黎就是村中少数的坚持者,也是少数能将岱侬分得清清楚楚讲得头头是道的年轻人。她常告诉笔者她越是跟越南人接触越有一种身为中国人的优越感。小黎告诉笔者,她每街拿20双解放鞋,每双赚一块七毛或两块三毛,再拿几十双拖鞋,每双赚5角,夏天就拿250根雪条,每根赚8分钱,她每街可得四十至五十元,很是满足。笔者想象她一个瘦弱女子每街凌晨四点就开始赶山路,挑着担子穿过密密的森林,夏天被阳光晒得红黑红黑的,来回8小时的山路对她而言并不辛苦,她说她喜欢看到越南顾客对她的货物满意的样子,这令她很满足。笔者问她村子里很多人怕去越南做生意了,说岱人很凶,经常欠钱、抢钱,还有两个本屯妇女在前几年快走到123号界碑了就被越南人洗劫一空,还被打得头破血流,难道她不害怕吗?小黎笑眯眯地说:“不怕不怕,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坏人,大家东传西传搞得屯里的人对布岱意见很大,但是我不过去,那边穿什么啊,都是兄弟啊!”见她一副善良的样子,笔者很是感动。小黎还告诉笔者一件事情,有时她散集回家天色太晚,还没有走到布侬村屯,就干脆在平地的岱人住处投宿,所以和岱人关系也挺不错。在一些社交场合,岱人经常介绍完小黎是从念井来的人后就悄悄地跟对方说“她是‘蒙喃’(意为穿黑衣服的壮人)”,起初小黎没在意,因为念井村上了年纪的老人原先都是穿黑衣的,直到有一天在越南洞街做买卖时,几个岱人当面脱口“蒙喃”时,她才明白这个词是岱人笑念井人又土又脏,只能穿黑衣服,难怪岱人以前介绍她时悄悄地加这句话。事情的发生总是出人意料的,小黎的爱人是那坡县正宗的黑衣壮,他虽同情妻子,但坚决否认念井人也是黑衣壮,夫妻俩吵到了见多识广的东家处,正好东家母每天守自家商店时总是如痴如醉地反复播放黑衣壮的VCD,旁边总是聚集不少对黑衣壮山歌百听不厌的老人,他们坚持说自己年轻时穿跟VCD中人物一样的衣服、唱一样的山歌,而今天的念井青年人不再穿黑衣、不再唱山歌,平时的装束也会有T恤牛仔这种清爽打扮,女孩子同样也会选择穿粉篮、粉红、粉绿的唐装,同时也会吸收各个民族特色的时装元素,因而东家创造性地跟小夫妻俩说“念井人本来是黑衣壮的一支”。笔者听完除了感叹认同的强大作用外,也乐于期待“黑衣壮的一支”通过文化恢复变成真正的黑衣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