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和
贾平凹的创作反映中国乡村急剧变化的生活现实
我可以毫不掩饰地说,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腔》是新世纪以来中国大陆最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品,它获得世界华语文学领域里最高奖金的“红楼梦奖”首奖当之无愧。正如决审委员会主席、哈佛大学王德威教授指出的:“评审委员会在众多优质作品中选出《秦腔》,正是因为作者借陕西地方戏曲秦腔的没落,写出当代中国乡土文化的瓦解,以及民间伦理、经济关系的剧变。全书细腻写实而又充满想象活力。有关当代中国城乡关系的创作有很多,但《秦腔》同中求异,以伦俗写真情,平淡中见悲悯,寄托深远,笔力丰厚,足以代表中国小说又一次重要突破。”
贾平凹是对中国当代文学有重要贡献的作家,他几乎每隔十年给文坛带来一轮震撼。他在三十岁时写出了《商州初录》,风格为之一变,以文化寻根而立足;四十岁时写出了《废都》,风格又为之一变,在时代的大惑中求得个人的不惑;这回是五十岁时写出了《秦腔》,应是知天命之作,同时也道出了中国农村发展的“天命”。三十多年来他像一头沙漠里的骆驼,迈着沉着雄厚的步伐,跋涉在现实生活的泥水砂石之上。他的创作全景式地反映了中国,尤其是中国乡村急剧变化的生活现实,创作风格与时代情绪暗合得非常紧密,隐含了相当大的社会历史的信息量。
入围作品中有多部为家族史的长篇力作
在这次评奖过程中,入围的作品中有多部写家族史的长篇力作,如大陆作家刘醒龙的三大卷《圣天门口》、台湾作家陈玉慧的《海神家族》等,都是以家族史来印证国史或者地区史。但由于历史本身是根据各种意识形态叙述出来的,这些作品的意义在于以文学印证了历史的主流叙述,但是当历史的一面被丰富地展示出来时,文学的一面却多少受到了限制。香港作家董启章的《天工开物·栩栩如真》是一部构思绝佳的作品,以人、物之间的关系来构筑一部家族史和香港史,恰如其分又匠心独运地写出了香港这座城市特有的资本主义历史风貌。其精妙的艺术构思和后设的写作技巧受到了评委的赞扬,但是在处理“人物”这一新的艺术对象时定位尚不清楚,好在此卷是作家计划中的“天工开物”第一部,还未展现其三部曲的全部艺术面貌,以后还有机会给以更加准确的评价。决审委员会经过长时间的讨论争辩,最终以多数票选出了《秦腔》为首届红楼梦奖得主,其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这部小说完全摆脱了那种历史观念先行的弊病,把历史还原给了文学。《秦腔》也是一种关于家族史的写法,从清风街夏家三代历史的演变来看,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最后一代出生的女婴竟然****闭锁,让人想起了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它丝毫没有去印证具体的历史事件,却从整体气氛的烘托里,深刻地展现出作家对当代生活发展趋向的认识。
不依附历史事件的现实主义作品
《秦腔》是贾平凹根据他的故乡陕西丹凤棣花街(村)的农民日常生活场景,虚构了清风街这一民间社会,描述了近十年来中国农村经济的破败、古老的土地观念的转变、农民劳力向城市流散、市场经济和商品观念在农村的渗入等等,几乎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和人物。清风街的居民们度日如年地一天天活下去,有几个人小奸小坏,有几个人钩心斗角,在这过程中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走了。作家怀着极其矛盾的心情既为农村的衰败而沉痛哀悼,又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看着农民兄弟带着朦胧的希望走向都市、开始新的生活历程,于是“无边的恐怖”就慢慢地接近了。贯穿始终的是古老的戏曲秦腔在西北农村一步步没落的过程,为衰败中的传统文化唱起了挽歌。就像是早春时节你走在郊外的田野上,感觉着大自然的春天到来,天气虽然还很寒冷,衣服也并没有减少,但是该开花的时候就开花了,该发芽的时候就发芽了,你走到田野里去看一看,春天就这样突然地来到了。读《秦腔》就是这样的感觉,好像自然状态的民间日常生活就是那么一天天地过去了、琐琐碎碎地过去了,而历史的脚步就在其中展示出来。这就是真正的现实主义艺术的魅力。就如曹雪芹创作伟大的《红楼梦》一样,家族史无须用来印证历史的真实事件,但反过来是用现实主义的力量揉碎了现实生活中无数细节,再创造出一个更加完整、更加和谐的艺术世界。这样的现实主义是天地的、自然的现实主义,也是最有力量的现实主义。
叙事手法充满魔幻色彩
《秦腔》在叙事手法上也充满了魔幻的因素,叙事形式极为灵活。清风街的日常生活是由一个被称做疯子的张引生的视角来叙述的。这个疯子其实并不疯,他不仅有高于常人的领悟能力,常常能够一针见血地揭示出现象背后的问题所在,而且还有特异功能,灵魂经常出窍,奔走在芸芸众生的头上,化身为花鸟虫鱼,冷眼旁观世上万象,热血抨击人间炎凉。虚虚实实的特殊叙事视角为小说“引”来了广阔的社会生活内涵。
《秦腔》在香港的获奖还有一个启示:贾平凹在后记里说过,他虽然为故乡的父老竖起了一块大碑,但他还是在担心,清风街的那一堆鸡零狗碎的泼烦日子,农民也许能够进入,但城里人、陕西人、外省人能够进入吗?现在答案已经有了,在香港这一个国际性的平台上,贾平凹的《秦腔》获得了如此广泛的认可,或可以说,真正的艺术杰作真是没有地域限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