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文柯
那些古老的房子,在我面前就是一朵尚未凋谢的花儿。
公路从两排高矮无序的房子中间穿过。同伴告诉我,过了镇街,靠右拐,快要到了。雨还在下,镇子是湿的。抬头看天,粉末一样的东西飘到脸上。
我不知道自己一直在想我们要去的那个村庄。等我弄明白时,却无论如何想像不出它应该是什么样子。其实,这个村庄在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对我来说都不重要。许多村庄在我的回忆中已经失落了,包括对我极其重要的村庄,比如我故乡的小村庄。多少年来,我在想像中再现它,再现它极其细微的部分,再现它朴实美好的一切。我在想像中依靠它来应对冬天的严寒,从它那里得到亲切和爱的感觉。一切都在变,现在,那个村庄变得连一口新鲜空气也没有了,我的心灵因此而疼痛。
可是,我们要去的村庄或许是不一样的,是一般中的个别,至少它不会再给我痛的感觉,因为我只是过客,一个过客而已。长长的镇街过去,拐弯,小镇没有跟来,镇街上的电器商店、农药商店没有跟来。它们是不会自己拐弯的,我回了一次头,看见小镇落在了身后。天空这时一下子伸展开来,远处,三条抛物线自然交合,固定出清晰又朦胧的圆滑山影;近处,两个三角形树冠在高于山影的地方红着黄着,引人注目。小路两边,是大片大片的橘子树,我们在橘园中行走。
进入我们要去的村子,一切都静悄悄的。这种静是青灰色的,散发出幽幽气息,像炊烟,又像雾气,有来自民间的暖意,又有源于时间深处岁月之外的冷漠。我们在村子里遇见一位姓徐的中年人,他说自己刚刚忙着安顿橘儿,安顿完了,在村子里转转。橘儿,你听,是橘儿而不是橘子,就像叫儿叫女一样。同伴说,我们想看一看村子,这里与别的村子不一样。是不一样,走了几条小巷,随处可见被废弃的古老房子。据说是明清时的建筑,房主盖了新房,这些老房空下来,很快要拆掉了。我的同伴向姓徐的中年人打听这些房子的历史,我独自到一个业已废弃的院落里去,在那里站了很久。古老的房子斗拱飞檐,雕梁画栋,门上,窗上,都镂空雕花,图案繁复美丽。可惜,没有人住,它们显得疲惫而又苍老。
天空仍然飘着看不见的雨。院落一角,短墙低矮,顶部摆着一串有花饰的半圆瓦。这该是房脊上的抱瓦吧,一片瓦上一朵花,花瓣茎叶棱角分明。在房子的最高处,花儿给谁看?青灰色的瓦,花儿没有着色,人是分辨不出的。给天看?给天上的云和鸟看?风从那些花旁经过,雨、雪、日光、月光和三百多年的灰尘都曾经在花瓣上落脚。
古老的房子曾经是人在大地上的居所。并不高大堂皇的居所内部,有过幸福,有过温情,也有过苦难。生活是平庸的,世俗的,但平庸和世俗没有使人忘却尊严。田野上的人们在古老的房子里生儿育女,生老病死,在形而下的低处劳作,把形而上的东西则安置在房子的最高处。
离开橘园里的村庄时,我带走了一页抱瓦。此刻,屋外阳光流动,稠稠的阳光在我面前积了厚厚的一层。我看着抱瓦被阳光照亮的部分,看着抱瓦上深刻的花儿,我觉得自己又一次穿过镇街,在两个三角形树冠后面的小村庄里游荡。那些古老的房子,在我面前就是一朵尚未凋谢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