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旭
我知道这条街上的大雪再多也无用，天一亮，它就会像一张白纸，被“哧”的一声撕去。
雪落在长安街，如此猛烈让我暗暗吃惊。冷冷清清的，我好像听见大雪落地的声音。大雪借助着夜晚现出世界本来的白茫、空旷、寂静……花里胡哨的光色都在一色雪光下熄灭了，被埋没了。
故乡是不是也同时在落这样一场大雪？北京的大雪花，鹅毛一般如此强烈地拥向我，抚摸着我的头发和脸。这是把我当成一块漂泊的麦田啊。老天还记着他的草民呐。
大地越来越空旷、高远。雪花填满整个空旷的天地。大雪覆盖了一切，广场变成白茫茫一片雪原，使我感到什么是圣洁之物。我走到箭楼不远处，就要拐向大栅栏。往日闹市也见不得几个人影。
一床旧被如此刺目面向我走来！一个约摸四五十岁的瘦弱汉子背着床花洋布旧被，菜色的脸一晃而过。那胡茬里的清水鼻涕一蹭在袖头上的动作，深深地被我捕在心里了。他向我走过的方向去了。那里会有工地吗？那个方向会有他要入睡的地方吗？
天早已晚了，那床土腥味的旧被将铺在什么样的床上？哪里又将是一个异乡穷人的被窝？在往常天晚了，仍在大街上行走会是麻烦的，警察将让你出示证件，没有足够证件就会被请上警车帮你到昌平去“找一份工作”，然后再送你回家。回家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呵。冬天已经深透了，年关一天天的近了，车费就要血贵了。户外建筑工地都已结束了或扫尾了。
这位民工他过了箭楼向内城方向沿着宽阔大道向前走去。前边躺着故宫万间空房，无数张空床，老乡你想一想哪一张能铺上你的被吧。
前方还耸立着纪念碑。大雪之下也许你望不清浮雕了，说不定有一人物正和你相像。或者你的亲人也许就是无名英雄……前方还躺着毛主席他老人家呐。……前方啊，确实有足够理由让他向前去。说不定明天就要收工回家了，到了北京好长时间也没看看天安门，怎么回去向老婆和孩子们讲，讲什么呢？今夜向前去，可能就大有讲头了。这又使我想起诗人白连春讲过他趴在故宫里，在冰冷的石头上，坐了整整一夜，在并不暖和的一整夜里他等着日出，看升旗。这位民工不正是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那一代人么？……
那他为何要背着他的被呢？一个看客有必要把被背在身上吗？就像小燕子不会衔着它的巢而飞一样。雪猛烈地下着，风也呜呜地吼起来了。
他也总会找某个背风的街椅，解开他的被絮，他缩在被的里面，雪又落下了一层雪被，他很暖和，这一夜他就很暖和地这样入睡了。巡逻的人也就把他和他的被看成厚厚积雪而走了过去。总之他不会跳起来喊叫，让警察给他过夜的床，给他一份出力的工作，然后干够回家路费，回家过年……
我忘情地想像着这位老乡民工，扑通一声，滑了个大仰叉，引得同仁堂老店附近一位在店门口吆喝人进屋吃饭的大嫂大笑。迎面一位小姐手执茶杯在店前吆喝着行人到店里品茶。那还冒着热气的茶，哈了我红鼻子一下。品茶太奢侈了，有一杯开水就足够了。
没有钱路的人除了节省，狠命地勒索自己，还不就是能想出出苦力养家糊口么。为了省下一夜住旅社的钱，哪儿都想蹲一夜呵。身体成了唯一小本生意，生病也不看，只盼能狠命地攒下点小钱。
村庄的劳力忙清了农活又出来到城里寻食。多少惊恐和眼泪只能往自己肚里装，装多装久了，要漏了、溢了，也许等到天明有幸看见了升旗，心情和肚量也就随着升高了。
大雪还在落着。大雪毕竟不是大暴雨。来自天空的雪花，如此猛烈，让很多人猝不及防。躲进家中的暖气里了，车辆抛锚，熄火。但地面上，林立的高楼，高过山川，积雪长时埋下千里山川，但埋不下十里人世。我知道这条街上的大雪再多也无用，天一亮，它就会像一张白纸，被“哧”的一声撕去。
雪还在落，我不知这个民工模样的人，将走向哪里？万家灯火都是别人的，今夜，如果这个民工找到了一处避风的地方，他的被子一放，世界将多出一个被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