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德
我的母亲,天底下最坚强最勤劳的母亲,也是天底下最美的母亲……
那时候,我在张家口乡下的一所偏僻的乡村中学教书。每天上午,我总会看见一个跛脚的女人推着一辆自行车进来,斜穿过办公室与教室之间的过道,去给食堂送豆腐。女人上身穿着一件发黄的军棉衣,腰间胡乱地捆着一根布绳,下面是一条黑棉裤和与时令并不匹配的胶鞋。头发蓬乱着,乱麻一般。头发被冷风一绺一绺地翻卷起来,人就愈发显得憔悴。她的脚跛得很厉害,深一脚浅一脚的,自行车推得也不平稳,我几次都担心她车后边的豆腐会掉下来。
有一次,我看学生交上来的随笔,一个叫王萧励的女生这样写道:
“这个星期天回家,心里很不是滋味。父亲在炕上躺着,还是不能动弹,吃了那么多的药也不顶事。算起来他在炕上已经躺了三年了。弟弟还小,生活的重担都由母亲一个人担着,每次回来看到母亲忙前忙后的样子,我都想哭。”
“这学期开学的时候,我提出不想再上学了,想帮母亲干农活。躺在炕上的父亲眼眶里满蓄着泪水,不说话,母亲在炕上坐着也不做声。弟弟还小,在炕边玩,整个屋子里静静的。末了,母亲说:‘去吧,再辛苦也把你供下来……’”
春末的时候,我在这个村镇的街上闲逛,又遇到这个跛脚的女人。这次她正赶着一辆牛车,车上是些刚刚收到的废品,纸盒、易拉罐,还有些生铁。她坐在车前辕的一块硬纸片上,吆喝着牛,往公路的方向走去。正是大中午,街上没有一个人,整个村庄都氤氲在一片家庭的氛围里,而她,这个跛脚的女人,还在为生计奔波着,陪伴她的只有嘚嘚的牛蹄声,在空空的街道上有条不紊地响着。
我目送着那辆牛车上了公路,直到它消失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中。我不知道她的下一个地方是哪个村庄,也不会知道她今天的中午饭要熬到什么时候才吃,但我敢肯定她必须要继续奔波下去。
发现这个跛脚女人是王萧励母亲的那一次,萧励的随笔是这样写的:
“有好些天了,母亲给学校送豆腐,我看到过母亲几次,但没敢和母亲说话。虚荣和自卑的心理占据着我的内心,我怕同学们知道那就是我的母亲而笑话我。”
“母亲每次总是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去了,也不知道她是顾不上看我,还是有意地回避我。总之,我的心里很矛盾,既想让母亲来看看自己,又怕同学们知道了会讥笑我。有时候,我真想骂自己一顿,自古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自己现在连狗都不如。”
“这次考试,我考得很不好。在班里,我总抬不起头来,也怕看见老师们的目光。我总觉得自己很笨,自己比别人努力得很多,却总是考不过别人。人们都说笨鸟先飞,但对于我,却仍是无济于事。”
“每当考完一次试,我的内心就动摇一次。我这样的成绩很对不住含辛茹苦的母亲,也对不起躺在炕上的父亲。一次一次的失败几乎让我坚持不住了。”
“回家后,当我看到母亲忙碌的身影,以及她坚毅的目光时,我已经到了嘴边的想退学的想法便不敢再说出来。我得坚持下去……”
天气逐渐转暖的时候,萧励的母亲来得更早。常常是上第一节课,或者第一节课还没有上就来了,因为那时候我一般都是上第一节课。我有时只是从窗户里,看到她匆匆掠过的身影。
那时候,我也开始注意王萧励了,眼睛并不大却很有神的一个女孩子,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听课,很认真。
有几次上课,我提问她,她的声音很轻,谨小慎微的样子,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而引起别人的笑话。我常常鼓励她,尽管有时候她答非所问,我还是给予了极大的肯定。我知道,这样的学生,这样的孩子,此刻是多么需要别人尤其是师长的肯定。
六月份的一个下午,我在办公室看学生的作业,又看到了萧励的文章:
“这一段时间感觉好了许多,我终于敢昂着头出入教室了。而且最要紧的是,我的成绩有了很大进步。我回去把我的成绩报告给父母后,母亲很高兴,一下子打开柜子,说是要为我淘米做一顿糕吃,父亲眼中好像也泪水汪汪的。”
“那一天,我看着母亲舒展的眉头,真想过去拥抱母亲一下。是的,这个家过了多少天阴云密布的日子了,该高高兴兴了,但是我没有动。母亲说:‘家里有我一个人就行了,安心读你的书就是了。’我咬了咬嘴唇,差点哭了。”
“想想我以前的虚荣心,我就暗暗地恨自己。现在想来,我一定要找一个机会,在众多同学的面前把母亲介绍给大家。我要告诉他们,这就是我的母亲,天底下最坚强最勤劳的母亲,也是天底下最美的母亲……”
我知道,有许多像王萧励一样的家庭,像王萧励一样的孩子,更有数不清的像王萧励母亲一样平凡坚毅的母亲——她们在艰难的生活中苦苦挣扎,用牺牲自己的方式去支撑家庭,去供养孩子上学,不怕累,不言苦,把泪水一个人吞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