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青少年快乐阅读系列:快乐心灵的名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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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短工市

◎文/李登建

他们就这样横倒竖歪、懒懒散散地呆在这儿。

满世界都是白晃晃的阳光,闪闪烁烁的碎银片从空中飘落,在房顶、墙壁、煤气管道、铁栅栏上跳跃,水泥地面像覆了一层厚厚的碱屑,晒化的柏油路发出嗞嗞的响声,路两旁的树们头昏脑胀,病病怏怏,快要支撑不住了。这个时候,城里人都躲在装有空调的室内休息,或者在绿藤架底下,沏一杯茶,细细地品。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偶有一个也像烧焦了叶的禾苗似的,慌慌地逃着。四周是可怕的空廓、寂静。

他们却还呆在这儿。在路边的石沿上,黑黑地排了一溜儿。圪蹴着的;坐着鞋底,把骨节粗大的赤脚摊在面前的;抽了筋,散了架,斜倚着树干无聊地哼小调儿的;汗衫铺在身子下,四仰八扎地躺着,拿张报纸遮住脸,不顾酱紫的肌块露在外面呼噜大睡的……神态各异。但灰灰的头发大都蓬乱着,胡茬也都很长,腮颊多呈锈红色,好像是尘土慢慢侵蚀的。那边堆着的几个刚刚干完一件活儿回来,骡马似的大口喘着气,脸上、脖颈上的泥垢让汗水冲出道道亮沟儿,又用手一抹,活活一帮京剧舞台上的张飞、关云长——真叫同伴们羡慕、嫉妒!

他们就这样横倒竖歪、懒懒散散地呆在这儿。被滚滚的热浪蒸着,被漠漠的枯寂噬着,皮皮实实的他们也已萎蔫,身子懒得动一动,连话也不说一句。那个总喜欢从对面的摩天大楼上看到有经过他们之手的沙石灰料(他常常在村里炫耀呢)的青年人也没有幻想的心思了。整个儿宛若一潭死水。但是他们的神经却始终高高地挑着,他们靠第六感觉感应到在很远的地方,一队满载着沙子、石子、石灰或者煤炭的车辆,正隆隆地朝着这座小城驶来,仿佛一条蜿蜒的长龙,气派,过瘾着哪;而与此同时,需要卸车的雇主就朝着这儿,朝着他们走过来。雇主还没走到跟前,他们已经抖掉身上的慵乏腾地跳起,打着鼾的汉子也来了个漂亮的鲤鱼打挺,蹿在前头。立刻,他们身后铁锨、钢镐也整装待发,渴望拼杀的自行车像插上了翅膀,或者变为匹匹剽悍的骏马,撒一路清脆的铃声,迎着那沙子车、石子车、石灰车或者煤车疾飞、奔驰而去……

但是现在,还没有雇主走来。空荡荡的马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十字路口东北角篷布下卖西瓜的老汉,守着绿汪汪的西瓜摊,扑打着破蒲扇,半晌沙着嗓子吆喝一声:“流蜜含糖的大西瓜,五毛钱一斤!”

一个手提小包的人打这儿路过,这些眯着的眼睛都悄悄撩开一角,远远地就瞄准了目标,雷达似的跟踪、移动。他们在对方的脸上好一番搜索、探询,未看出有要用人的意思,又失望地关闭了。

有时候,行人在这里稍一停步,他们就会呼啦啦上前围住你,像一群饿狼。

他们不是来自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自然形成一伙儿。而一个雇主都用不了多少人,他们伙与伙之间经常因为抢雇主而发生争吵。打斗是家常便饭,有时甚至发生流血事件。上个月,河畔村的张小三就在这儿丢了一条胳膊。

树影向南挪开一尺宽,太阳的金箭射疼了他们,雇主还没有出现。他们有点坐不住了。他们身上的肌块松弛下来,酸酸的痒痒的,好像无数条小虫子在里面钻来钻去,小家伙昂着头,甩着小尾巴,畅饮着血浆,发誓要把其抽瘪似的;脸色也阴沉了,原有的那点亮色渐渐消失,蒙上浓重的乌云那么难看。“今儿个雇主们是咋了?都死绝了!”“没给财神爷烧炷香,他妈的碰不上个好运气!”他们这样忿忿地诅咒着,心里冒出簇簇火苗,一下一下地舔胸腔,直舔得他们如热锅上的蚂蚁。实在是一分钟也不能再呆了,如果这样蹲到天黑(有时也会出现这种残酷的结果),可怎么进家门?他们怕见老婆,怕老婆那一通夹着冰雹、蒺藜的臭骂或者无声的怨气或者低低的抽泣;还有孩子,孩子的衣服该换新的了,学费还没凑齐……

有人拿拳头捶打自己麻木的脑瓜儿,有人用力地撕扯着头发,有人虎啸一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种闲散的等待是这么折磨人,哪有出点力气好受。当雇主把他们带到场地,一见那庞然大物似的沙子车、石子车、石灰车或者煤车,他们简直就像西班牙斗牛场上瞥见舞动的红绸子的公牛,眼里充了血,两臂胀得发烫,嗷嗷叫着扑过去。他们干起活来很凶狠,仿佛是怀着满腔的仇恨,同敌人展开殊死搏斗。谁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敌方不甘溃败,引爆满天飞扬的灰尘作烟幕弹,他们恼怒了,疯狂了,咬着牙在烟雾里左冲右突,摸爬滚打。他们痛痛快快地滚一身泥土,又痛痛快快地以汗洗身。他们尽情地释放着肉疙瘩里的蛮劲,也尽情地释放着心头的重负。对他们来说,劳动真是无比的幸福。他们哪里还相信,人世间另有盛夏躲在装空调的室内和在绿藤架下品茶的享乐!

可雇主还没有来。

但他们还要苦苦地熬下去,把“宝”押在下一刻上。

十字路口东北角的西瓜摊也一点没见小,老头儿纳闷,“出啥症候,他们都聋了?”他清清喉咙,“四毛钱一斤了,流蜜含糖的大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