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邹静之
那时唯一的愿望是,别让我们再拿起镰刀,去面对那些铺天盖地的麦子。
在六团宣传队时,曾排过一个舞蹈《丰收舞》。六个女孩子,左手持条黄绸子,右手拿一柄道具镰刀,在舞台上做割麦子状,轻盈、欢快。那些假想的庄稼被割倒,收起,始终伴着微笑。我在这个节目中,担任伴奏。我总想奏出割麦子的效果来,把一张弓狠狠地压在提琴弦上,每每招致乐队同仁的斥责。我想这是我割过麦子,而他们没割过的缘故。
一九六九年到北大荒,已是八月中旬。麦子们还在地里泡着。连绵的秋雨,使得机车不能下地。麦子们熟在地里,像一群走不回家的孤儿。那时提出了一句口号“龙口夺粮”,当时我很为这句口号而兴奋,它神话和战斗的气氛,极符合一个十七岁少年的心态。
镰刀发下来了,是北方那种简朴的镰刀。我们每人抢了一支,学着当地人的样儿,在一块石头上吐口唾沫磨起来。磨好的刀,用指甲一试有轻微寒冷的感觉,一挥,身边的草躺倒一片。这增添了要去干事情的豪气。
出发时天还下着雨,我的同学们翻出各自的雨衣穿上,雨衣的形式各异,大多是那种浅色的风衣,它们都来自各人的父母。更可怕是那些风帽(大多鸭舌帽,或干部帽),戴上之后,使这支收获的队伍显得有点三心二意。
没去过北大荒的人对“地”,不会有明确的感觉,他们会认为无非是从高处往下看,分割成一块儿一块儿的田地。北大荒不一样,有些地拖拉机开个来回要一天。割麦子?一支镰刀突然变得极其微小了。
我们看着这铺天盖地的庄稼,无从下手。排长叫喊着一人两条垄,将每一个有镰刀的人推上前线。我旁边是小哑巴(他不哑,只是舌头大,说话不清),此时他的装扮更像一个潦倒的商人,风衣的下摆已然涂满泥浆,鸭舌帽与他的头不够配套,低头或抬头都会罩住他的眼睛。
真割起来时,那种挥刀砍草的豪气一丝不存了。一束一束的往往连割带拔地搞出来,刚割出十米,双腿就全部陷入泥里。麦子们浮在泥浆上,不是等人来割,该是等人来捞。雨下大了,整支人马全都将双腿陷在泥里,用眼睛去看排长。排长打了个手势,很轻地说了声“收工”。人马从泥里爬回地头,割下的几株麦子被泥水掩埋了。
泥水是战争失败的原因,回来的路上我想起了滑铁卢之战。
以后的一个月中,我们都在七号地中割麦子。天不再下雨,地渐渐干了。几百号人在漫无边际的庄稼地中割着,他们时时直起腰来看看远山——那地的边缘。
开始几天,那些磨快了的镰刀,相继割伤了许多同学的手腿。我不再磨刀,用一种砍割的方法前进。在这儿我要感谢我的一双破翻毛皮鞋,它抵挡了很多次镰刀的偷袭,我没受伤。全班三十多人只有两个人坚持着割下来了,我是其中之一。
最难忍耐的是没有水喝,担水的人从遥远的连队担过来,水只剩了一半。反应稍迟,水桶就空了,当你面对空桶时,渴就更强烈。后来我发现那些低洼的地方有一尺来深的积水,上边浮着一层绿苔。狮鼻想了个办法,把一支空麦秆探进水里,避过绿苔吸那些积水。这使人想起在北京喝汽水的优雅姿态,大家纷纷效仿。结果:狮鼻一人得了痢疾,其他人依旧大便干燥。
因为远,午饭都被送到地里。那时绝大多数人没有手表,往往以肚子来计算时间。很饿了,割麦子的人,割一下,回头望地头一下,倘一见到送饭的牛车,放下活儿就往回跑,没有比扑向食物的感觉更让人兴奋了。一地的人往回跑,很像我后来看到的马拉松赛的开始,虽然,人没那么多,但气势差不多。每个人的两手抓满了包子(有时是一碗菜,几个馒头),我一般吃七个包子,最多一次吃了九个(当然,二两一个)。这是一般的,狮鼻吃过十二个。
吃完饭可以休息一会儿,我们用捆好的麦个子,铺成松软的大床,大家躺在上边,让秋天的太阳照在身上,看着小虫在麦草上跳。那时唯一的愿望是,别让我们再拿起镰刀,去面对那些铺天盖地的麦子。
我第一次看到鼹鼠就是在那段时间。似睡未睡时看到它像一个游荡的魂灵从泥土中钻出来,用睁不开的眼睛对着我。然后,爬到我的破皮鞋上去咬鞋带,那感觉很甜蜜,我唯一担心它会从鞋破口中翻找我的臭脚趾头。
一个月过去了,我们最终没能割到地头。机械下地了,我们收起了镰刀。这时相互看看,大家都很黑,也很脏,身上开始有虱子。有的人开始学抽烟,九分钱一盒“经济牌”的,抽得直咳嗽。第一次接到家信的人都悄悄哭过。十月一日,我们收听着北京的盛况时,看到窗外下起了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