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世旭
感谢你,草原!感谢你金灿灿的光,蓝湛湛的水,甜丝丝的风和轰轰烈烈的生命。
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的眉头像未解的结,你的脚步疲惫而蹒跚。
我把喧嚣的城市留在身后,我把拥挤的人群留在身后,我把所有的躁动和冲撞留在身后。
把自己交给苍茫。
你失落了什么?你要寻找什么?你想得到什么?
我问蓝天,我问大地,我问草原。
草原,向我张开了她的博大的襟怀。从两边涌到路上来的,被露水淋得透湿的花枝和草棵子,殷勤地拂着我的裤腿,像是默默的爱抚。
古老而烂漫的克什克腾草原,埋藏无数卜骨、陶片、断简、残碑的土地;站立长城、寺庙、黯淡的宫阙和拓荒者废墟的土地;横亘叱咤风云的康熙大帝平息叛乱,如狼似虎的八旗壮士演习杀戮的古御道的土地。
乌兰布通,红色的山。大清王朝的十二连营埋进深草,抚远大将军的鹿角枪炮没入沼泽。方尖碑如断锷。水泡子是宵遁的噶尔丹饮恨苍天的眼睛。从刀光火石到金戈铁马,从血流飘杵到冠盖如云,皆杳然如苍狼呜咽。帝王的霸业连同古战场一起退出历史,一个鞍马部族的史诗在季节河道声息干裂。
而草原依旧。
高耸的大陆板块空旷恒大,弓起球面的脊线。草原把最广阔的空间留给七彩泛滥。芳草年年绿,碧色直铺天涯。千万种花如潮水,汹涌漫卷草原。乳汁洗出的天空,云舒云卷如峨峨高髻、荡荡裙裾。苍鹰盘旋,大道似瀑布。
真静啊。天地间是一片亘古的肃穆。远远的什么地方,好像有人在动情地唱歌。那是幻觉。只有风,只有白桦林,只有不甘寂寞的杜鹃、野百灵和蜜蜂在私语。
思想就像徘徊在迷离草莽的孤马,你会一再地想起那些似乎遥远的、已经忘记的过去,心里无端地涌起一种莫名的、淡淡的却是幽深的甜蜜或忧伤。你会感到好像早就有这种体验,要不就是做过一个和眼前的情景极为相似的梦。但是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是在一生中的哪个有幸或不幸的时刻,你是怎样也记不起来了。
生活就像流水一样,淙淙地从身边流过。你失落了很多,却不知道那是些什么。
最远的地方,热浪蒸腾的高坡,号角悄然耸起。最初是一对,然后是一簇,然后是一片。然后,草原生命交响的高潮赫然君临。
万种天风骤然狂作。骏马雄壮的肌群,突起为跳跃的峰峦。马群纵姿跋扈,从远方或更远的远方潮涌而出。
大宛汗血马从西极承灵威、涉流沙而来,从黄河负图而来。与犁铧一起耕耘生民的艰辛,与刀斧一起划破凝滞的血海,与香车一起装点贵胄的荣华。你为文明所依赖,你也为文明所驾驭;你为文明所恩宠,你也为文明所束缚。
什么时候,文明放逐了你,文明解放了你!
于是你重又成为草原的王者至尊。自由与奔放重又成为你的特权。铺张扬厉的野性重又回到你的身上。天风滚滚,海山苍苍,真力弥漫,万象在旁啊,你重又行神如空,行气如虹,走云连风,吞吐大荒。
狂舞的铁蹄在我的血管里奔腾,惊心动魄的轰响是冰河破裂一泻千里。我忽然明白了我的沉重,我忽然知道了我的寻找。在地震般的颤栗和闪电般的快乐的瞬间,我忽然领悟了生命的开端和终结的全部欢乐和痛苦的奥秘——挣脱欲望的缰索,卸下诱惑的鞍辔,去呼应草原生命大气磅礴的抒情,一种另样的、博大的爱情——爱生活、爱生命、爱大地,直到永远!
夜要来了,多情的落日在吐力根河对岸向草原告别。暮色像紫丁香,有一个骑手在火红的天边向远方顶礼。
公主湖丝绸一样温柔。草原的水像人的心灵——当心灵纯净而充满幻想,它就变得无比深邃,能容纳整个世界。
我走在七月黄昏的草原,草原的路通向一切道路。远处是辽阔明亮的地平线,身后是觉醒的脚印。
这一天多么好!整个世界像在童话里变了样子。这样的日子一生也许只能遇见一次。这样的日子一生只要遇见一次。
感谢你,草原!感谢你金灿灿的光,蓝湛湛的水,甜丝丝的风和轰轰烈烈的生命。
在怒放的花丛中尽情流连吧,在熊熊的篝火前尽情跳跃吧,在生命的潮水里尽情徜徉吧。火在颤栗,酒在燃烧,舞在踢踏,灵魂在响着黄钟大吕的律动。当黎明再来,金子般的朝霞又会喷薄而出,我又将远行,让圣洁的大光明永照朝觐生命的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