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七上八下
28008300000004

第4章 上部(4)

29

过完了那个暑假,我开始到邻近的中学上初中。

金银天生不是货币,但货币天然就是金银。政治老师总喜欢说这句话。

他患有很严重的牛皮癣。

没有人敢向他请教问题,我们觉得这种病很可怕,唯恐被他传染。还好,没有人得上牛皮癣,我们命大福大。后来又换了一个政治老师,是个年轻女人,戴着变色眼镜,据说原来是体育老师。

没过几个月,政治老师又换成了一个干瘦的老太太,是省女子手球队的老队员,据说受到过周总理的接见。

再后来,临到中考的时候,又换了一个岁数很大的政治老师。也许是常年缺氧,他的面孔总是青紫色,像是循环不畅的痔疱。政治课也许是最容易教的课,谁都可以客串,所以老师也是干什么的都有,长得也是奇形怪状。

30

小时候,一些不负责任或是过于负责任的家长都会笑着告诉我们:小孩子是从賂肢窝里生出来的。小孩子是很聪明的,他们并不相信,因为没有在大人的胳肢窝下面看到这样一个足够大的口子。但他们总是假装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好像这是孩子应该做的,应该被欺骗。但从此之后,我们对胳肢窝就倾注了过多地关注。上初中的时候,还没有流行褪毛术,女人的体毛还完整地保留着。所有的男生都会注意到,女人胳肢窝里的毛,形状是不一样的,女生的腋毛还没有发育完全,很多是黑中带黄柔软卷曲,但女老师的腋毛却是黑亮而笔直。女生的腋毛不是你想看就可以看的,很多时候被很好地保护,秘不示人,据说有的女生是在胳肢窝里各夹了一个鸡蛋,为的是改变自己随便亮出腋毛的坏习惯。我们只好关注女老师,当然是年轻的女老师。夏天,当穿着无袖连衣裙的她们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我相信每个男生都注意到了女老师的腋毛。那些黑亮而笔直的腋毛总是引起我们由衷的赞叹。

腋毛不是想忘就可以忘的。你可能已经忘了女化学老师教你的化学方程式,但你很难忘掉她抬起胳膊,那一眼的风情。我们深刻理解了搔首弄姿的含义,当女人的胳膊抬起来摆弄自己的头发或身体的时候,她的至少一个隐秘通道处于打开的状态,她散发出某种气息,引起人的性幻想。我同时相信,男教师的腋毛对女生也是有同样杀伤力的。我们把腋毛问题看在眼里想在心中,大家无心听讲但是心照不宣。女生总是猜不透男生在想什么,但她们会提醒你:喂,你看着老师流口水了!你只好正襟危坐。

有时候一些坏男生聚在一起,会讨论女生的乳房和女老师的腋毛。一个同学说,腋毛和****的存在是为了降低摩擦系数,变滑动摩擦为滚动摩擦。我们的头脑便看到两个白乎乎的肉体,在窸窸索索地揉搓着那些毛发。毕业的时候,大多数人的青春期平稳度过,只有说这句话的同学进了工读学校。大多数人的欲望被抑制得很深沉,干净利落,一群平庸者中只出了几个流氓,这是教育史上的奇迹。

31

刚刚是我的初中同学,个子和我差不多,因为小时候生过重病,所以很瘦弱。我总担心他还没有彻底好,会突然死掉。他让我去看过他吃过的药盒子,堆满了一个小房间。有些里面还有针剂,虽然过了有效期,因为是花钱买来的,所以他的父亲没有扔掉。空药盒是刚刚的玩具,他把药盒钻上孔,用绳子拴在高粱秸秆上,做了很多有提梁的小秤,不过我并不喜欢。

刚刚是一个很讲究卫生的人,总是在口袋里放着手絹,只有等到鼻涕快要掉下来的时候他才用手絹擦一下,因为这会比较省事。就因为用手絹,他总是受到别的男孩儿的嘲笑。他同时还受到女生的嘲笑,因为那个手绢很脏。

刚刚看起来总是很忧郁,一方面因为他的身体不太健康,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养了几只羊,沾染上了它们的习气。

刚刚同学有段时间神情恍惚,因为他在兽医站看到了一个和母羊交配的人。

刚刚同学告诉我,那天他牵着羊去给羊看感冒,看到两个人正站在一只母羊的边上打赌,边上有几个揣着手流着清澈透明的鼻涕看热闹的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如果他把母羊干了,就给他十块钱。那个人是个老光棍,很爽快,二话不说,脱掉裤子就站到了母羊的后面。母羊好像有点惊慌,甚至还带点羞涩。它只是想和公羊这么干,和人交配,它似乎还没有心理准备。它想挣扎,前面的人就抓住了它的头,把它夹在自己的裤裆里。一开始母羊还挣扎了几下,后来就不挣扎了,好像感觉还不错呢!那个人站在母羊身后干了几下,然后就抽了出来。刚刚同学很吃惊那个人生殖器的巨大,他随随便便擦了一下,就把它塞回了裤子。

刚刚同学说,这只母羊以后每次见到这个老光棍,都会冲他“咩咩”叫起来,像是和他在打招呼。

放学回家,刚刚同学绕了很远,带我们去兽医站,看那个老光棍,那个会操山羊的人。刚刚同学给我指了一下,我却没有把他认出来。那里坐着好几个人,个顶个看起来都是深谙此道的高手。老光棍看到我们在看他,就冲我们笑了笑。他举起两只手,一只手的两个手指圈起来,另一只手在里面出出进进,比划了一个下流的手势。旁边的人都笑起来。我们没有看到那幕精彩的场景,因为没有人和老光棍打赌。我想老光棍其实很想经常跳到母羊背上给它再来那么一下子,如果有人给他十块钱的话。如果没有人给他十块钱,他是不会做这件事的,虽然他很渴望。他不想被人称做“一个会操山羊的人”,这会给他带来某种耻辱。当然,如果实在忍不住的话,私下里他还是可以这样做的。

回家的路上,刚刚同学说:他这样做的话,很快就会死掉的。我们都还很小,不能确定一个人和羊搞过一次或数次之后会不会很快死掉,但刚刚同学说这句话的语气让我印象深刻,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

刚刚同学家里也有几只羊,那些羊发育都很正常,在刚刚同学的指挥下,我给她们中的一个挤过奶,羊的乳房像是装满了温水的袋子,摸起来很舒服。如果刚刚同学想和它们搞的话,估计这几只羊也不会反对,因为都是他喂大的,反对的话实在说不通。但我们还很纯洁,自觉地维护着伦理纲常。

忧郁的刚刚同学后来考上了大学,分配到了一家化工厂。那家化工厂污染很严重,经常会发生苯泄漏。苯是一种有害物质,会让人丧失生育能力和罹患白血病。但刚刚同学还是在那里干,因为他说:找个稳定的工作实在不容易。他后来有了儿子,长得很像他,嘴是嘟起来的。他的妻子很胖,应该是一张很舒服的床。我一直想问刚刚同学一下那个和母羊做爱的老光棍究竟有没有死掉,但还是忍住了。现在问这种问题,好像已经过了年纪。

32

初中时期,不用认真对付的考试只有两门课:生理卫生和三防教育。学过的人都知道,生理卫生这门课,最关键的“生殖”章节是不讲的,让学生自己看书,认真体会。其实也没什么内容,不过是两幅男女生殖器官的剖面图。不过,就是这两张图,让老师臊得无地自容。

自学这个章节的时候,老师还在黑板上写出问题:如何防止青少年****、遗精?

这道题的答案是:内裤太紧了不行;不树立远大理想不行;睡得太早不行;床太软不行;接触不良读物不行;胡思乱想不行。

虽然我知道这个题目的答案,但我还是照样跑马,并且比以前还要频繁。

和生理卫生不同,三防教育课的实战性非常强,似乎明天就会有个原子弹从天而降。

三防教育老师是一个复员军人,看起来孔武有力,但是表达能力有问题,如果被学生刁难,他就会和学生吵架。他原来是仓库保管员,手里有数枚烟幕弹,估计是“****”武斗时剩下的,当了老师之后,他把这个东西当成了教具,来教给我们如何防止原子弹可能对我们造成的伤害。他给我们拿来了一溜儿挂图,分步骤介绍动作要领。他告诉我们,当听到核武器发出的巨大爆破声之后,应该背向爆炸方向,原地卧倒、双臂护头、不许看爆炸闪光,要尽可能保护头部,尽可能地利用建筑物的角落和厚实的土墙。

我当时就想:如果我们双手抱头就能躲过原子弹,这原子弹是不是有点儿太面?

讲解完了动作要领,老师要作示范。

为了我们的安全,老师让我们站在二楼,看他在操场比划。

说实话,直到今天我都觉得这个老师的敬业精神实在可嘉。照我看,都有点犯傻的嫌疑。

他把那个烟幕弹像原子弹一样扔出去。我们才知道:原子弹似乎和手榴弹一样,也是要拉弦的。

我们班的全体学生挤在栏杆边上,看着老师在地下摸爬滚打,不断地重复着规避原子弹的动作。

地下很脏,我当时的印象是:这个老师很像一条在即将干涸的泥坑里打滚的鱼。

烟幕弹燃烧的时间很长,老师在操场上不停地重复着动作要领,脸上的汗水混成了泥。

别的班的学生也不上课了,都跑出来看操场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人望着操场上冒出的黑烟兴奋地喊道:我们学校发现石油了!

那段时间,这个老师成了学校最受欢迎的人。所有的班都想让老师扔一颗烟幕弹,然后在地上不停地打滚。不过,等这个老师把所有的烟幕弹都扔完了之后,他重新成为我们公开取笑的对象。

我注意到,他设计的原子弹爆炸的方位始终是在西方。这就是说,袭击会从西方开始,这就是他的判断。

33

对性这件事恍然大悟是在我上中学之后,那是因为我看到了弗洛伊德的著作——《梦的解析》。

在那时,弗洛伊德的书是被当做****的东西看的,通常会和许多充满****描写的杂志放在隐秘的角落。

说出来你都不信:那本书是我在放羊的叔叔那里发现的。这个情节如果给一个外国人看到,肯定会大吃一惊:一个抱着羊鞭子的人居然在看弗洛伊德,实在不可思议。

但这确实是真的。那时候,找到一本口味纯正的色情书还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只好拿弗洛伊德对付了!

弗洛伊德用的那些诸如“****”“戳入”“****”“****”“马鞭”“军刀”“棍子”“自慰”“遗精”等词语和有关的案例叙述,看得我春情荡漾。我不能说是看懂了,我只是对这些词语的组合印象深刻,这些只言片语的描述让我心惊肉跳,曾经让我像个湿乎乎的套子。

记得弗洛伊德用过一个词——libido,有人翻译成“力比多”,我直到今天也没有弄清这个词英文的确切含义,但汉语的意思我是弄清楚了!每次看到这个词,我都会看到一对狗男女在床上正撕扯成一团,不是西风压倒东风,也不是东风压倒东风。这场力比多大战的最后结果,一定是力气大的那个占了上风。

我的起点足够高,一部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给我开了荤。那时候,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人们都是拿名著开练,从字里行间发现色情。

我有一种感觉:那个时候看弗洛伊德的人,似乎比现在多得多!我没有看过真正的********。虽然那时《曼娜回忆录》和《少女之心》这样的手抄本已经开始在学生里传阅,但并不是谁想看就可以看到的。好孩子是不可能看到这些东西的,只有流氓和流氓的小兄弟才有机会。

我有个同学叫绍文,在其兄长的庇护下,已经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小流氓。在他看了《曼娜回忆录》之后,他就敢在课堂上摸同桌女生的大腿及以上部位了。

34

那年夏天,我正好初中毕业。

整个初中,我和其他的男同学一样,穿的几乎全是涤卡军装,绿色的大裆裤,白色或红色塑料底儿的板儿鞋,整天背着绿色军用挎包。那时候,我们都是琼瑶的拥趸。我们对着镜子挤掉自己的粉刺,掸掉头皮屑,胳肢窝里总是夹上两本书,连书包也不再背,觉着自己很儒雅,像是《几度夕阳红》里的主人公。而有的同学已经开始在危险的边缘游荡,他们是所谓的“斧头帮”成员,军用挎包里会装着一柄一尺多长一柞多宽磨得很锋利的小斧头。他们管早恋叫“拍婆子”,管****叫“打兔儿”或是“崩锅儿”,看到别人脸色发白就说是刚“打过手枪”。他们总是和社会上的闲散人员一起,像一群乌鸦蹲在学校门口,对那些招摇的女生吹着口哨。他们打起架来手特别狠,连老师都不敢轻易招惹他们。

那个夏天,我的青春狂想结束了。

毕业晚会结束之后,一个叫“大猪”的同学把从化学实验室偷来的两卷镁条从二楼垂下来然后点着。

一种奇异的光笼罩了黑夜。

据说照明弹就是以镁为主要成分做的。

镁条燃烧,冷冷的光不停地翻腾上升,烟雾蒙蒙,凄美的画面。

我坐在花坛边上看着,我的身边是关芳。

35

我现在已经忘记我和关芳是怎么好起来的了。我只记得,我曾经注意了她很长时间。关芳的身体发育得很好,虽然只是初中,却已经像个小妇人,凹凸有致。每当坐在板凳上,她总是把身体挺得很直,但她的双腿却和别的女生不一样,从来不会紧紧并在一起正襟危坐,而是分开的,踏在凳子两侧的横梁上。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她的臀部突出,腰身细长,带有一种特殊的美感和****的意味。

一开始,我们严格恪守着早恋唯美主义的防线,彼此仅限于拉手和拥抱,连接吻都是禁区。但事情开始起变化,那一天,放学之后,当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把她挤压在教室的门后面,强烈地吻了她。然后,我对她说:让我摸摸你的****。她似乎被吓坏了,她一直以为那个东西是叫乳房的,她认为自己的那个东西和已经下垂的老女人的****完全是两种东西。她很气愤,也许是认为我这种说法大煞风景,把所有的美感破坏殆尽。

关芳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我只好认错,看到形势有所缓和之后,我说让我抚摸你的乳房,她总算是同意了。我拉开她的羽绒服,解开她衬衣上的纽扣,摸到了她的乳房。那是我第一次想赞美的东西。她丰满而温暖,像水一样柔软地颤动,散发出一种很香的味道,似乎再也没有什么比她的乳房更温馨。

我热爱温暖而柔软的半球形乳房。

关芳靠在门后面,我把她的衬衫纽扣全部解开,把她的胸衣拉上去,她浑身颤抖,任凭我的亲吻和抚摸。我们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像吸附在岩石上的海底生物。

那还是冬天,外面正在下雪,很大的雪。

天慢慢地暗下来。

我们就那么一起缠绵着,直到门房的摇铃声一次又一次传来。

中考之后是段百无聊赖的日子,整天就是等着分数下来,看自己会上哪所学校。

一切好像结束了,又好像期待重新开始。

关芳那段时间也很无聊,所以常常会过来找我玩。

我们有时候谈谈过去展望一下未来,有时候就做成年人的游戏。

一切都无师自通。

乳房对我的诱惑力已经不是很大,大家都需要动点儿真格的,来点儿真东西。

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和关芳在一塌糊涂中开始做那件事。

我在拼命进攻,她在拼命抵抗。防御越顽强进攻越猛烈,进攻越猛烈防御越顽强。

这是一种成年人玩的游戏,我们心照不宣,欲擒故纵。

忽然,她挺直了身子,好像突然被剧痛袭击。

我也像一个暖瓶爆裂,滚烫的液体流出来。

我在破坏中心满意足地战栗,她面色通红,然后,开始哭泣。

你知道,只要是正常的女人,第一次做完这件事总是会哭的。

原因很难说清楚。

36

当时的情形是:我们俩都浑身酸软,一动不动。

关芳还是爬起来去了一次厕所,出来之后,她说她在自己的下体摸到了血,鲜红的血,虽然不是很多。

但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她像一个在不经意中丢失了心爱玩具的小女孩,茫然地看着天花板,失魂落魄。

她不知道自己坚守了如此长时间的忠贞不渝看起来却是如此不堪一击,功亏一篑。

我劝慰着她,说也许一切都并没有发生。

并不是我在推卸责任,我只是始终不能确认:我究竟进入她的身体没有?

你知道,对这件事,你总也判断不准,因为****是没有任何思考力和判断力的。

谁能证明一切到底有没有发生,我有没有插进去呢?是我还是她?没有人。

她是处女,我是处男。我们没有******。

关芳肯定是流血了,我知道,这样的情节是编不出来的。但无论是我还是关芳,我们都稀里糊涂。即使被伤害,也还是被狂躁麻醉着,不觉得痛。

关芳后来告诉我,她是提心吊胆地过了一个月的时间。她知道:男人和女人做这件事会遭到什么样的惩罚。她的哥哥刚刚结婚三个月就已经纸里包不住火,她每天看着嫂子的大肚子心事重重。

到了月底,她终于开始痛经。

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她面色苍白,手脚冰凉,冷汗直流。她很高兴,含着泪微笑。

那个暑假,她很少来家里找过我,不给我提供作案机会。我们在电影院里约会。

那是一个叫做《古城谋杀案》的恐怖片,凶手是一个残忍的人,他正在把被害者的一只不停挣扎的手放在工作台上,让电钻旋进他的手心。关芳正视着银幕,把我放到她腿上的手拿下来,面无表情。

37

妈妈让我去买肉。那时候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初级阶段,已经有私人卖鲜肉了。但我们还是到肉店去买,因为单位发了肉票。这种所谓的肉票并不是江湖黑话所说的绑来的人质,它是一大张纸,盖满了一个个印章,代表一头头被计划经济绑来并屠宰的猪和一坨坨摆在柜台上的冻肉。冻猪肉比市场上的鲜肉要便宜几毛钱,并且没有注水。它们被从冰柜里拿出来,剔去骨头,切成长条状,摆在柜台上。那些冻肉泛着一层白色的油,好像得了重症肌无力,看起来死气沉沉。

那时我家还没有搬进城市,国营肉店离家有一段距离,我偷偷叫上关芳和我一起去。

买肉回来,我和关芳骑着车有说有笑。我们经过一家门庭冷落的国营商场、一个有无数女孩正在面对橱窗微笑的照相馆、一个有小流氓正在校门口抽烟的中学,然后来到了一个桥上。我们停了下来,因为这里看起来似乎还有点风景。但很快我们就发现这是一个错误,桥下面的水是黑色的,停滞不动,散发出恶臭。我们只好转过脸来,一边聊着,一边看桥上的行人。

但忽然她不说话了。一支送葬的队伍正在经过。队伍最前面的人捧着遗像,死者是很年轻的人。没有花圈和哀乐,只有黑纱和白花。时间好像静止了,我们默默看着,看这支队伍从桥上流过去。送葬的行列,无鼓声也无音乐,在我的灵魂里缓缓进行。几年之后,我读到波德莱尔的这个诗句的时候,胸膛似乎被穿透了。

有人正在死去,而有人还在买便宜了几毛钱的冻肉,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很荒谬。

关芳觉得很害怕,自己先回家去了。

我站在那里一直看,直到看不见队伍的背影。

那天晚上吃的饺子,不过味道好像不是特别好。

电视里的新闻也不是特别好,说是非洲有两个部族正在仇杀:甲部族是一群矮子,他们仇恨高个子的乙部族;乙部族则仇恨甲部族明亮的黑眼睛。但这只是借口,种族仇杀的真实原因是他们彼此都想争夺对方的土地。甲部族声称要把乙部族所有男人的双腿打断,乙部族声称要把所有甲部族男人的眼珠子枢出来,这件事并非说说而已,他们真动手。电视里出人意料地播出了很多残酷场面,有很多像木柴一样被码起来的尸体,有的尸体被焚烧过又被开肠破肚,上面爬满苍蝇,高个子成了矮个子,因为很多人的双腿被打断只能拄上拐杖,矮个子脸上缠满绷带,因为他们瞎了眼睛。一个装满人类眼珠子的水桶被拿出来作为战利品大肆炫耀,士兵手中拿着枪站在坦克上宣誓效忠声嘶力竭耀武扬威,不管矮子还是高个子都宣称自己拥有民族与正义与武器,画面让人恐怖,到处鲜血淋漓。

好在这事情远在天边,不致影响正常中国老百姓的生活,这件事也不是我们能关心得了的,因为太多的事情像一个巨大的黑幕挡在我们面前。

38

我和关芳的事很有意思。

我们是classmate,这个词拆开的话,就是class和mate两个词,class不用说,mate则和mating是一个词根,含有“交配”的意思,所以classmate翻译出来就是“同学之交”。我敢说,发明这个词的人,当初也许就有这种不健康的期待,包藏着幸灾乐祸的念头。

关芳后来结婚了,和她大学的同班同学,又是名副其实的classmate。

她结婚之前,我已经正式参加工作。

她在是选择我还是那个男人时颇费了一番周折,因为我毕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有一定的感情基础。

后来发现我只是对和她睡觉这件事感兴趣,对其他事根本不屑一顾的时候,她选择了那个男人。

在她拿定主意之后,又反复了几次。每次她犹豫不定的时候,都会来找我商量。我就和她睡觉,别的什么都不谈。

我给她讲了一个笑话,说从前有个女孩同时爱上了一个村子里的两个男人,村东的小伙儿富有而无趣,村西的小伙儿贫穷而热情,但她必须要作一个选择。

我说你可以食在东家住在西家。

她被我的麻木不仁气哭了,回到那个男人身边去寻求安慰。她后来和那个男人结婚,随即就后悔。

结婚绝对不是赌气时应该做的事,这和失恋之后暴饮暴食不一样,还有反悔的余地。

后来她又来找过我几次,但我们只是像一对狗男女那样畏首畏尾偷偷摸摸。看来,她没有做好足够的思想准备,让自己在结婚一个多月的时候就把自己变成一个人尽可夫的坏女人与人通奸。她甚至不像少女时代那样奔放,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总是哭哭啼啼,恨自己一念之差木已成舟。

我也对她没了兴趣,因为那时我还可以获得别的爱情滋补,还有别的女朋友,还没有在一棵树上吊死,有乱搞的自由。

我们两个都有点儿烦了。两个人在一起,什么也不能做,相反还心事重重自责内疚痛苦惆怅,于是她后来再也没有找过我。

后来她就生了小孩儿。

生完孩子后她胖了不少,****和屁股都不可和以前同日而语,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丰满的小妇人。

我曾经看见她骑着电动单车穿梭于菜市场之中,不断地和人讨价还价,好像很快乐。

关芳曾经送给我一条马海毛的围巾,不过后来不知所终。我到现在都搞不清马海毛是什么动物的毛,只记得那条围巾是天蓝色的,毛很长,围起来很暖和。

今天想起来,才突然发现,我和关芳的缠绵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有点悲哀。

39

我和关芳倒在床上乱忙一气的时候,有人在看着我们,是海英。

他是我的小学和初中同学,很好的朋友。

海英的爷爷是个老秀才,有一个白铜的水烟袋,据说是皇帝御赐的。好像那时候村子里有这么个说法:只要中了秀才,皇帝就会给个水烟袋什么的。这种说法从何而来‘不得而知,但整个村子只有这一个白铜水烟袋却是不争的事实。我们曾经有个很不好的想法,就是把海英爷爷的水烟袋偷拿过来,美美地抽上一顿,然后再把它给卖了。海英的爷爷好像隐隐地感觉到了我们的险恶,所以他把白铜烟袋看护得很紧。他是一个很有力气的老人,吹掉水烟袋燃过的烟头,就像射出一颗子弹,能把正趴在饭桌的白米饭上瞎搞的苍蝇吓成阳痿,所以我们的计划一直没有得以实施。

我和海英一起成长,一起培养相同的爱好。我们先是迷上了集邮,满世界寻找毛主席诗词、祖国山河一片红和梅兰芳的小型张;后来又迷上了收藏古币,我们抢女生的毽子,把毽子扯开,在里面寻找圆形方孔钱;我们希望能够获得一枚刻着“康熙通宝”字样的“罗汉钱”,据说那种古钱用黄金祷造,非常珍贵存世稀少;再到后来,我们兴趣转移,开始争论广告上说的“丹碧思卫生棉条”究竟要不要塞进女人的****。那时候的电视整天播放五条广告,分别是“偷袭吧偷袭吧新时代的东芝”“艳舞艳舞一曲歌来一片情”“雀巢咖啡,味道好极了”“戴博士伦,舒服极了”和“丹碧思卫生棉条”,装备这种棉条的女人可以游泳,似乎是它最大的卖点。

但我记得有个同学曾经说过:处女不能用棉条,否则会把******捅破的。

40

那时我们都住在平房,海英的家离我很近,所以他有时候就会在房顶上突然出现,向着我微笑。他总是喜欢在房顶上跳来跳去如履平地,像一只用尾巴掌握平衡的猫。在我睡觉的时候,他会偷偷溜下房顶,摸进我的屋,像是敌后武工队,然后对我大叫一声。

我们之间没有隐私的概念,因为我们是好朋友。

但只要我和关芳在一起,情况就会不一样,我会做贼心虚,把门锁上。

海英进不了屋。他趴在窗户上,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我们两个,好像觉得很有趣。

我说海英你不要看了,你觉得这样有劲吗?

海英还是趴在窗户上看着,不管不顾。

因为是同一学校同一年级的,关芳也认识海英,这让她非常害臊。她慌乱地用毛巾被把自己彻底裹起来,像是一具木乃伊。

后来海英就不知去向。

晚上他又来找我,他顽固地问你是不是和她睡觉了,今天中午?我说没有。

他顽固地说你肯定是把她扒光了,要不然她为什么要裹着毛巾被?

我说她只是觉得冷。

他说你肯定和她干那事儿了,对不对?

我说我没有。

他坚持说你肯定和她干了,我看得出来,她那时什么都没穿。如果我早来一会儿,我就什么都会看到的。他这么说着,像是有点后悔。我说我真的没和她干,你要知道,这么干是会怀孕的。怀孕这个词击中了他,他好像相信了我没有****这件事。他说你知道这件事情就好,如果你和她干了的话,她就会怀孕的。他的话像一枚跳弹,反过来击中了我,让我也信以为真,好像关芳真的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我开始惴惴不安。这种惴惴不安折磨了我很长时间。

存在就是被感知。

41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不是怕你做不到,而是怕你想不到。你一旦想到,噩梦就开始了。我那时候认为,****这件事就是撒种子,只要你撒下种子,剩下的事你就不能控制了。这样做的后果就是:种子会在土地里埋下来,会在它自认为适宜的时候开始生长,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现在想想,那种想法实在是折磨人,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关芳的肚子就会突然膨胀起来,膨胀到透明,而里面有一个黑亮的像蝌蚪一样黏滑的东西在其中游动。

这种奇怪的想法直到很久之后才慢慢被淡忘。

现在我已经知道:有些精子和卵子只要碰在一起就会电闪雷鸣,发生剧烈的生物反应,受精卵会以几何速度生长,直到顺利降生;而有些即使有幸相见也不过是一场悲剧,或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或是被药丸谋杀死于非命。但大多数时候,它们一辈子都不会碰在一起。它们各自待在温暖的皮囊中,不是老死终身,随着子宫的碎片整理程序被排出体外;就是被紧急动员立刻征用,晕头涨脑之际,被随随便便发射出去,在破报纸或是肮脏的地面上哀号着结束匆匆忙忙的悲惨一生。

42

海英是好兄弟,我和关芳曾经在床上乱作一团这件事他从来没向任何人提起过,让我们能够踏踏实实做事,清清白白做人。

初中毕业之后,海英没有接着上学,因为他已经对上学这件事厌恶了,他的成绩也不好,和小学时差不多。

在他顶替父亲成为正式职工之前,大概有两三年的时间,他在社会上混,不停地换着工作。他冬天烧过锅炉,夏天卖过西瓜,还在纺织厂和一群女工混了一段时间。不知不觉中,他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喷烟圈,还学会了喝酒。他的酒量并不大,喝了一两瓶啤酒,就开始唠唠叨叨,好像有点儿未老先衰。

正式接班之后,他成了一个青年工人的样板,学会了跳水兵舞和溜旱冰。那时候,尊龙和陈冲主演的《末代皇帝》得了奥斯卡奖,刚刚上演,所以海英每天戴着溥仪式的小圆墨镜。和那个时代的青工一样,他特别喜欢看电影,《霹雳舞》《寡妇村》《菊豆》《古今大战秦俑情》他都看过,好像还是单位组织,不用自己买票。他还穿着军警靴,和别人一样,他把军警靴叫做“军勾”。那在我看来是很奢侈的东西,一双大概要一百多元。

他请我去看电影。

看完电影之后,我们再撮一顿,他说。每个月除了给家里交点儿伙食费之外,他还有钱可以供自己使用,这一点总是让人羡慕。

海英有段时间爱上了自己的师傅,好像还去过她家。他的师傅穿着工作服,裤子紧紧绷在身上,显得屁股很大很翘,眼见是一个风骚型的女人。我问他发生过什么没有,海英却说就是去她家吃了饭,没什么故事。但那女人是一个人住,海英说。

我在海英工作的地方见过那个女人。她虽然已经是结婚的年龄,但还没有结婚,无论和谁说话,她都带点儿诱惑,让你以为别有深意。好像每个地方都有这样的女人,她们就是为了搅乱男人的心来的,如果没有男人爱她们爱到抛家舍业,她们就不甘心。这样的女人长得很好看,气质也很好,性格也不错,对男人有一种天然的媚惑力。

我在图书馆也碰见这么一位,她在复印室工作。我去复印一本书,她把书拿过去,挽起袖子就干起来。她穿着白色的工作服,像是一个医生。她干得很利索,每翻一页,身体还会扭动一下。我很难形容她是怎么干活的,但我保证她给我带来了生理上的快感。她见我正在盯着她,就冲我笑了笑,那个笑好像是见怪不怪,也许她已经见很多男人对她这样发呆像一个“花痴”。每隔一会儿她就会向我笑一下,我也笑一下,很默契。她窈窈地走过来,把复印好的东西交给我。她特意少算了我几块钱,不知道为什么。

我想,有些女人就是以征服男人为己任,降生到世界上来的。

至尊宝曾经这样评价说:果然是妖怪,非常的妖,害得我的心扑通扑通。

最终,海英和这样的女人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那场单相思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