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周末》的记者徐帆围绕着“中国妈妈”话题曾数度通过越洋电话采访我,她和同事陈万颖经过深入细致的调查和采访后,在《青年周末》上发表了长达5000多字的文章《“中国妈妈”美国遭贬的尴尬》,对“中国妈妈”现象进行了全面的分析,这是中国媒体探讨“中国妈妈”现象最有深度的一篇报道,文中有很多值得人们深思的话题。下面是该文的全文。
遭贬原因:爱攀比、管太多
“药方”:让孩子走自己的路,平等对待儿女
“中国妈妈‘特别爱攀比,人家的孩子考上了哈佛、耶鲁,’中国妈妈就会说,看看人家,你也要考哈佛、耶鲁……(中国)妈妈就像一只老母鸡,华裔的同学就如小鸡……”
日前,一篇《美国高中“中国妈妈”为何成了贬义词》的文章在网上热传。其中,华人母亲的缺点就这样被一一“数落”开来。眼看母亲节快到了,一时间,不服者有之,反思者有之,共鸣者亦有之。
作为第一代独生子女,作为中国网民的主力人群,80后在这场热热闹闹的讨论中,对于母亲的记忆在另一种文化观的比照中得以重新梳理,年轻的新生代妈妈们由此深思自己所应扮演的角色。
网文追踪
“Chinese Mom”如何成美国校园贬义词
《美国高中“中国妈妈”为何成了贬义词》一文在网上热传后,一度有网站盛传称,作者是一个上海母亲,因陪孩子去美国读书,心有所感而写。事实上,写“中国妈妈”一文的作者并非女性,而是一个定居美国数十年的“中国爸爸”。
这或许意味着:当局者迷,有一些困惑,需要旁观者来指点迷津。
《青年周末》在复原该文的出炉背景的同时,也试图通过另一些旁观者的追述来还原一个“中国妈妈”的美国形象。
奥巴马助选活动上,第一次听见白人学生嘀咕“中国妈妈”
在发表博文之初,乔磊大概没有想到,《美国高中“中国妈妈”为何成了贬义词》一文竟会在国内传得这么热闹。
乔磊是美国《侨报》的副总编辑,虽然已经定居南加州多年,空暇之余,还在国内不少网站上开博写文。
4月17日,他在自己的新浪博客上发表了这篇题为《美国高中“中国妈妈”为何成了贬义词》的文章。随即,不少网站的教育论坛对其进行转载。再之后,传统媒体跟进,多篇探讨中国母亲应扮演怎样角色的评论出炉。国内一家门户网站还特别为此开设专题——“不要妖魔化中国妈妈”。
当国内的讨论不亦乐乎时,当热议的焦点都指向母亲们该如何正视自己的角色定位时,该文出炉的背景反而被忽略了。而恰恰是这种撰文的背景,或许能带给议论者们更深入的思考。
“其实,有关‘中国妈妈’的想法,在我脑子里已经很久了。”4月24日,《青年周末》记者通过越洋长途电话与乔磊取得联系。电话那头,这位美国热门华文报纸的副总编辑侃侃而谈。
他曾在博文中这样开篇道:“第一次听到美国高中校园,尤其是华人学生集中的高中流行‘中国妈妈’(Chinese Mom)一词时,我并不懂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后来特地和一些高中生交谈后,才了解到美国一些高中校园流行这个词的原因。”
乔磊口中的第一次,是指一年以前,他所居住的南加州洛杉矶地区搞社区活动,为当时还是美国总统候选人的奥巴马拉选票。
“这种为政客助选的活动,一般会在当地的公园或广场举行,社区的中学生们也会去参加,尽自己的能力为奥巴马造势。中学生们参加这类活动也算是社区服务的一部分,以后考大学时,社区服务会成为大学录取学生的一个考核指标。”
当时,乔磊以社区居民身份前往,他本想看看活动的盛况。谁料眼前却出现有趣的一幕。二十来个学生聚集在场地上,一边是白人孩子们很活跃地在忙东忙西;另一边三五个华人孩子待在一起,他们身边都有家长陪伴,其中以母亲居多。
本来,这对于习惯了中国式“护犊”文化的乔磊来说,这样的场景或许并不新鲜。可几句英语嘀咕声却传入他的耳朵里,他看见有几个白人学生私下指着华人学生的母亲说:“Chinese Mom(中国妈妈)”。说这话时,他们带着点嘲笑式的神情。
□“中国妈妈”两宗“罪”:爱攀比、管太多
当时,乔磊说自己听也就听了,还没太往心里去。身为副总编辑的他也需要常常出去采写稿件。于是,有关“Chinese Mom”的那个短暂回忆又浮上心头。
乔磊走访比较多的区域中有几所社区学校,经常能接触到当地中学的校长、学区委员等不同层次的人物,也能通过社区活动随机采访美国学生。带着“中国妈妈”的疑惑,前前后后,他找了七八次机会,在随意的聊天中向美国的高中生抛出了这个问题。
“我采访的大多是高三、高四(注:美国高中为四年制)的美国学生,有白人、拉丁裔、黑人、华裔学生,等等。当然,你很难指望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跟你滔滔不绝地说出一堆大道理。但就是在很随意的聊天中,我能感受到他们对‘中国妈妈’的看法。”
这些看法,乔磊自己总结为文,因而有了那篇《美国高中“中国妈妈”为何成了贬义词》的博客日志。
文中这样说道:“华裔家庭的高中生对这个词的理解和感受是:‘中国妈妈’特别爱攀比,人家的孩子去学钢琴,自己的妈妈也要孩子去学钢琴;人家的孩子考上了哈佛、耶鲁,‘中国妈妈’就会说,看看人家,你也要考哈佛、耶鲁。总之,在对孩子的教育上,‘中国妈妈’永远是以别人为标杆,让子女去达成妈妈心中的目标。”
“主流社会或者说是白人家庭的高中生对‘中国妈妈’含义的解释与华裔家庭的高中生有所不同。他们认为华裔家庭的同学缺少独立性和自主性,什么事都由妈妈说了算。妈妈就像一只老母鸡,华裔的同学就如小鸡,总要靠老母鸡的翅膀来保护。”
就这样,“中国妈妈”成了美国高中校园的一个贬义词。
当这篇博文在国内热传后,不少网民有些吃惊,更有些迷茫:没想到,自以为深厚无私的中国式母爱,竟在异国他乡成了一种讽刺?
美国高中生眼中,“妈妈”或许天生贬义
乔磊曾告诉记者,华人移民习惯聚居。在美国,华人居住的地区主要集中在洛杉矶、纽约、旧金山、休斯敦、芝加哥、西雅图等大城市。为此,记者特意向定居在这些城市的几位熟人打听,在当地中学中,“中国妈妈”的形象是否真的那么糟糕?
他们大多表示,这个词倒不算多么流行,只是因为中美教育文化的不同,中国母亲所表现出的“爱攀比”、“管得多”等特质确实较为明显。
16年前随父母移民美国的一位中国裔美籍白领在MSN上告诉记者,所谓爱攀比的“中国妈妈”,其特性可能更多表现在第一代移民上,因为这些中国裔移民带过来的孩子大多到了美国后直接进入高中,还没熬过语言关,就直接面临考大学的压力。中国裔母亲为形势所迫,因而管教得也更严厉些。
定居洛杉矶的他还回忆起亲身经历:“我大学时,在一家专为华人开设的补习学校里当过两年老师,教美国SAT考试的一些科目。那里全是些被父母‘威胁’着要考上名牌大学的孩子。他们压力太大,可能会对‘中国妈妈’有抵触情绪。”
而另一个家住休斯敦的正宗美国人阿艾尔·纽瑟姆则回忆起她与一个中国女孩因为中国妈妈引起的不愉快经历。
当时年仅16岁的纽瑟姆是高中校乐队的首席长笛手,乐队里的孩子们相处得很是融洽。高二时,有一个中国女孩转学来到她的高中,这个中国女孩也报名加入了校乐队。可不知为什么,这个女孩子突然提出,要求和纽瑟姆进行一场“盲试”,胜出者才能成为首席长笛手。纽瑟姆有些奇怪,却还是被迫答应了。于是,比赛当日,一名音乐教师蒙上了眼睛,这样裁判不知道谁在演出,就不能给相熟者打高分。抽签决定顺序后,中国女孩第一个进去了,第二个才轮到纽瑟姆。当两人都演奏完毕后,音乐教师在黑暗中细细品味,宣布第二个演奏者获胜。
“她(中国女孩)站在那里,用一种很郁闷的眼神看着我。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因为她妈妈希望她在各方面都做到最出色,所以她决定要挑战我。但也因为有这样的比赛,整个高中,我都没有机会太多了解她。”
在给《青年周末》的电邮中,纽瑟姆回忆起这一幕,依旧有些遗憾。或许是觉得这毕竟是个例,不足以代表所有的“中国妈妈”。在电邮最后,纽瑟姆写道:“事实上,就我和我同学们的经历来看,读高中时,不管是美国白人的妈妈、黑人妈妈,还是墨西哥裔妈妈或拉美裔妈妈,‘妈妈’这个词,都是许多中学生用来嘲笑和讽刺的对象之一。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个词在美国中学校园里,天生就是贬义的。因为那是个特殊的叛逆时期,每个未成年的孩子都会感受到来自父母的压力和管制,他们都试图打破那些条条框框。”
抽样调查
中国式“母与子”群像
当关于“中国妈妈”的思考从大洋彼岸传到国内时,在沸沸扬扬的网络讨论声中,在中国式母爱是否适用于美国标准的争论声中,对于80后而言,这篇网文所唤醒的,更多是他们对于自己母亲的记忆,以及在这种回溯式的梳理中去重新解读母亲这个角色。
“含在嘴里”型:过度的爱让自己无能
身高1.83米的李放(化名)坐在记者面前,个头高大,脸上却流露出一股稚气。
1983年出生的李放是陕西人,目前供职于北京一家国家研究所。他的父母是陕西一个县级市发电厂的双职工,家境较为优越。
像许多80后独生子女一样,李放的经历具有一种普遍式的典型性——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从考大学、找工作到谈恋爱结婚,每一个重要的人生阶段,父母都会为他树立一个标杆。
“读高中时,我妈花了很多钱,把我送到省会西安的一家重点高中上学。我是寄宿生,按理说应该住在学校里。可我妈怕我睡不好、吃不好,就在西安托了个亲戚,让我住到亲戚家里去。有一次,外公来西安看我。当时我妈也在,我正在屋子里午睡。后来才听说,外公刚一进门时,大声喊了下我的名字,我妈就跟他急了,使劲比划着,‘嘘——’了一声让外公别说话,担心吵醒我。”
李放有些苦涩地笑了笑。当时的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仿佛所有的人天经地义地应当以他为中心。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这样的母爱让他变得如此“无能”。
按照父母的预先设计,他进了安徽的一所重点大学。可他的记忆中,大学四年,除了整天拎着个茶缸上自习,就是不停地申请换宿舍,理由是宿舍同学老跟他闹矛盾。
“可能我从来没学会过如何与人相处。”说到这,李放叹了口气。
可是,当26岁的他苦恼于自己没能学会一些该学会的东西时,他却在无意识中学会了另一些本不该学会的东西——母亲的价值观以一种富有讽刺意味的方式渗入他的习惯性思考中。
“从小我妈就喜欢拿别人跟我比。我一个表哥考上清华了,她就一直唠叨着说你要向人家学习。2005年时,一个大学比我差的堂弟拿了优秀毕业生证,我没拿到,我妈就特生气,打电话说了我半天。连我表哥娶媳妇,我妈都要说那媳妇娶得不错,研究生毕业,长得也好。你以后找对象也要找那样的。”
李放一口气说了很多。他说自己很烦,母亲把太多所谓好的标准塞给了他,以至于有一天,他发现,他甚至已经用这种标准来考量父母。
“有一天,我跟我妈在电话里大吵了一架。现在想来,那次吵架太讽刺了。”他回忆着。
那是去年夏天,李放去参加一个研讨会。会上,他碰见了一个小学同学,对方的父亲刚刚晋升为将军。李放兴致勃勃地上前招呼,可对方却反应冷淡。那一刻,李放觉得很憋屈。他突然觉得,都是自己父母无能。如果父母不是普通职工,而是有身份有背景的人,老同学或许会对他很热情。恰好在当晚,母亲又打来电话,唠叨着让他好好工作,早日获得提拔与重用。无名火在那一刻释放出来,演变成一场嚷嚷着“要断绝家庭关系”的争吵。
当采访进行到这一刻时,记者很有些无语。
毫无疑问,李放是一个有些极端的例子。可或许,正因这种极端,让中国式母爱的“隐疾”得以放大,也得以让人正视并反思。
“棍棒出孝子”型:孩子不听话也会打
采访小潘的时候,她几乎是一直侧着身子坐,目光全落在客厅里的小床上。那张铺着红色褥子的小铁床上,一个四个月大的女婴正咿咿呀呀,还不时淌着口水咬自己的拳头。
小潘是辽宁沈阳人,1980年生,目前在北京一家市重点中学当语文老师。身为家中独女的她,去年12月底生下自己的女儿后,升级为80后妈妈。刚为人母不久,对于妈妈这个角色,小潘有了一种双重体验:当她回忆起母亲曾灌输于自己的教育观时,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完成了继承和延续,并试图用同样的方式教育女儿。
“我觉得,我的成长经历再普通不过了。”说这话时,小潘略略回了点身子,终于看了眼记者的录音笔。
在沈阳长大的小潘说自己从小就读于母亲单位下设的子弟小学。“我妈小时候不怎么管我,唯一念叨的就是‘你要好好读书,咱家条件不如那些领导,可你读书读得比领导的孩子好,就是给父母长脸’。好在我还比较聪明,小时候成绩一直挺好,也不用我妈太操心。”
就这样,小潘一路读来,顺顺利利地进了北京一所重点大学,而后结婚生女,这所有的成长经历看似普通,但也算得上中国式好孩子的典型。
如果非要说起跟母亲的摩擦,她印象里,只有偶尔不听话时,会被母亲打。“小孩子时候被打,太正常了。那时候就是掐你屁股,打孩子不能打脸。”小潘说得滔滔不绝,突然来了句:“没听过‘慈母多败儿’吗?中国古人的话还是挺对的。以后我们家孩子要不听话,也得打。”
也许是在家中接受采访,小潘颇为坦率。她也承认,当自己站在中学教室里开家长会时,她会想到去说一些现代的教育理念;当学校把她们派到美国去接受为期三个月的培训时,她也会写那样的学习总结:让孩子快乐成长,比期待他们学有所成更重要。
但某些通过中国母亲口耳相传的教育理念,早已渗入血脉,根深蒂固。
“放羊型”:从小能自己理清奋斗路
在《青年周末》抽样采访的“标本”中,刘琳(化名)的母亲大概算得上一个另类。身为“北漂族”的一员,1984年出生的刘琳目前供职于北京一家媒体。
“我妈基本不管我。”QQ上,刘琳打过来一个笑脸符号。读高中时,由于她所在的中学实行“不补课”、“不拖堂”的素质教育,她一直玩得很疯,而母亲对此也不多加干涉。连模拟考试没进全班前20名,母亲都只是淡淡说了句:“要不行,就去读师院吧。”所谓的师院,是当地一所刚从大专升为本科的学校,刘琳从来都没把这所学校放在自己的考虑范围内。母亲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反而刺激了她,从那次起,她收敛了心思学习,终于考上了人民大学。
在刘琳的记忆中,母亲的教育观是“只要大方向上没有偏差,就不会多加管束”。她觉得,这种“放羊式”教育还挺成功的,至少,母亲能以母亲的方式让她意识到自己想追求什么样的生活,如选择工作而放弃读研,如放弃家乡的稳定工作而选择在北京打拼。
与此同时,刘琳又在思考:母亲究竟扮演了怎样一个角色?
目前刘琳母亲还在外地老家。每天,母女俩都要在QQ上聊聊天。聊的内容大多是关于某道菜的做法,或是网上最新流行的电视剧。
“我妈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可对这些新鲜玩意儿,她还挺有兴趣学。”当刘琳的母亲开始能玩转欢乐豆豆和飞信这些时髦玩意时,她的母亲甚至开始用女儿的方式影响女儿。
她说:“我想,有时候即使是最传统意义上的中国母亲,为了能贴近儿女,也会试图去扮演儿女的角色。换句话,我有时想,我妈可能不是真心喜欢上网看片和玩飞信,她是因为我喜欢,所以才去喜欢。”
反思
中国式母爱的“自愈”模式
或许,中国式母爱有其教育文化淤积下的“隐疾”和因此产生的“后遗症”。但同时,中国文化又有历经两千余年的自愈力。“中国妈妈”的角色总会有一种更与时俱进的模式。
在所有的采访进行到最后时,记者都问了采访对象一个问题:什么样的母亲才是合乎理想的母亲?
大多数受访者都觉得,一直逼着孩子学习,什么都管头管脚,是有些不对。可这种不对,真轮到自己为人父母时,似乎也会那么做,但可能自己会采取更温和的方式,更多地与孩子沟通,成为儿女的朋友。
4月27日,《青年周末》记者最后一次给乔磊打去电话时,这位《美国高中“中国妈妈”为何成了贬义词》的作者说:“毕竟,国内一直执行独生子女政策,每个家庭就一个孩子。现在的小孩,1个孩子上面,有6个大人盯着,12双眼睛瞧着,要说不怎么管,也不大可能。”
聊到最后,乔磊推荐记者去看他博客上的新作《“中国妈妈”培养子女成才的秘诀是什么》,里面总结了三点:第一,子女的路要子女自己选择;第二,要勇于让孩子自立;第三,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应更平等一些。
“这些话,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但或许,能对你有所启发吧。”电话那头,乔磊温和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