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散落各地的文摘期刊,像无家可归的孩子,被人转来转去。我在网上查到打电话领取样刊与稿费,穿越长长的电话线与领养了我文字的陌生编辑对话,常常能从三言两语里,便看清一个人的表情,还有隐藏其下的一颗颗文字里沉浮动荡的心。
打电话给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文摘杂志,时针不过是刚刚抵达下班的钟点,想象中大家都在收拾东西,穿好了外套,等着去坐公交,或者买新鲜的蔬菜。有人吵嚷着要去吃新开张的盐水鸭,或者街角的川菜馆。办公室里当是一副喜气洋洋解放了的轻松与怡然,所以这时的电话打进来,不接无所谓,接了,漫不经心也可以谅解。偏偏与我通话的中年男人在一片吵嚷中,没等我说完来意,便劈里啪啦朝我开了火,说:“也不看看几点了,我们都下班了,还打电话!”语气里满是厌烦与怒火,听起来像是某个机关单位里,前程不得意的老干事事业上被人百般排挤,于是便将一腔无处可以发泄的怨愤,全都一股脑倾倒在每日用小事扰他的人身上。
我在他这样的一通训斥里,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只不过用了假装的平静,淡淡回他“抱歉,我不知道你们现在已经下班了。”那人一句硬石块砸在我的棉花上,觉得不爽,又是厉声一句“催债也得看点吧,明天再打吧你!”没等我应付一句“谢谢”,那边便“啪”地一下挂断,只剩了单调的忙音,嘟嘟嘟地提醒着我的耳朵,对面的人早已用怒火烧断了线路,所以也不必再枉费心机,要那微薄的稿酬。
又有一北方小刊,电话说明来意之后,接线的中年女人即刻用尖锐的声音冷冷道“我们从来不发稿费”,语气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遇到许多告知作者没有稿酬的文摘期刊,但大多言语怯懦,语气温柔,怕一不小心撞上好事者不怕千难万阻,将杂志告上法庭,所以还是精神安抚为上。但像如此理直气壮、牛气冲冲的期刊,还是首次遇到。
被好奇与调侃的心理怂恿着,我突然增加了胆量,直截了当地将昔日被我等清高文人不齿提及的稿费问题,抬上桌面,反问她道“你们为何不给文章作者发放稿费”,难道你们一直都在免费办刊么?中年女人也卯上了劲,语气里愈加地强硬,似乎要将我开始露了苗头的嚣张气焰给强行打压下去。依然是刚才的句式,只不过换了一个词语,成为小孩子无理取闹时的任性之句:我们就是不发稿费!
我终于在这句话后笑了,而后拿出一贯的宽容回她“那么就不发吧,谢谢”。中年女人却是懒得理我的宽厚,连“嗯”一声也不肯给,便挂了电话。我在余音中想象那个女人,当是有一副冷硬的心肠,已经习惯了如我之类讨债的人,所以才练就了一身铮铮铁骨,任你万箭穿过,也伤不及她的丝毫皮肉。
也有内敛之人,不发飙,也不冷漠,只按部就班地照你的指示与要求,像模像样的说帮你记下联系方式,而后邮寄稿酬给你。只是看不见他的动作,那声音里却是透漏了一切秘密。长长的一个地址,每一次你还没有说完,他就已经下了写完的一个“好”字,总让你怀疑,习惯了一目十行的文字编辑,写起字来也是健步如飞,大有一流速记员的标准。而且,不等你将名字说出来,他就豪迈地扔给你一句“我们马上就去办理”。我总是怕他尴尬,讪讪说道“可是,您还没有记下我的真实姓名,邮寄稿费怕是不太方便”。那端的秘密,终于像一个孩子没有系好的腰带,被一个人抓住了,轻轻一抽,便露出里面私藏的一笔小钱。
这样“善意”的欺骗,挂掉电话的时候就已经心内明了,知道不必等如此郑重其事的承诺,那期待中的绿色的稿费单定是不会上路来找你了。
俗世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欺骗,而那些给予了世人以精神食粮的文字,很多时候却是可以成为一件最好的外衣,披上去,我们便似乎有了高尚的光环。可是,新装穿上去的时候,我们却常常忘了,身体可以遮蔽,声音,却是将我们的表情与内心一览无余地暴露出来。
黑白记忆
父亲做了一辈子的煤矿工人,我记忆里年轻时候的他,总是幽灵一样地让我惧怕:白森森的牙齿,黑黢黢的面容,不笑的时候只有那眸子是亮的。曾经有一年陪他下过一次井,在N米深的地下,我突然觉得黑原来是那样地让人绝望和恐怖,一种几乎使我窒息了的无助和空茫,让我下意识地便紧紧握住了父亲的手。黑暗中,我们谁也不说话,但却是知道那一刻,彼此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要亲密无间且了无隔阂。
那之后我才明白,为什么母亲每次看我不等父亲回来就扒饭吃,会略略地伤心。甚至有一次,父亲下班后半个小时还没有到家,而我因忍不住饥饿,呼噜呼噜吃起来的时候,一旁焦灼不安的母亲看见了,拿起鸡毛掸子便狠狠打过来。打完后她便哭,直到父亲一身乌黑地回来,她才止住了,习惯性地跑上去给父亲换掉被煤尘重重包裹了的衣服。听姥姥说,在我未出生之前,母亲从来都是骑车去矿区接父亲的。她总是挤在人群的最前面,亦能一眼就从那些一个模样的“煤黑子”里,认出她要等的父亲来。他们在一路回家的路上,是喜气洋洋呢,还是彼此因为那抹温情和羞涩而沉默不语呢,母亲从来没有给我说起过。但我猜想,当母亲在矿井出口处瞥见父亲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阳光下的时候,她的心里也定是明亮又喜悦的。
这样的等待,在我出生之后,便换成了家门口。母亲总是边心不在焉地织一件毛衣,边将视线远远地延伸到小镇的最边缘。我是后来才发现母亲手中的毛衣,不过是个道具,用来掩饰她心底的焦虑和担忧。因为她总是织了拆,拆了织,那团毛线在她的手里,就这样慢慢褪色。而她对父亲的牵挂和关爱,却是在时间里愈加地浓郁。其实父亲完全可以在井上作业的,但他为了多挣些钱贴补家用,依然长年累月地下井。他的皮肤,也因此变黑变黯,每每跟着他去澡堂洗澡,我都会隔一个水龙头,不愿和他靠着,似乎那水一冲下来连我也会跟着被染黑。但他却是喜欢一把将我拽过来,高声喊道:你小子才多大,就开始嫌老子脏了?!嚷完后便把我使劲捉住,给我用力地搓澡,我在一阵阵的酥痒里,直笑到喘不过气来。这是关于父亲最温暖的记忆了吧,一向不苟言笑的他,在一蓬蓬上升的水汽里,突然地就现出一个男人的温柔和单纯。
那时候的矿区,安全措施很差,常常就有人被封在地下,连给亲人告别都没来得及,就悄无声息地走了。记得父亲无意中给我提起人推车下井时,因为坡度极陡,被车拽着,有时就有在半空往下飞的感觉。我听了骇然,父亲却是淡淡一句“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习惯”,让他在井下待到退休。而母亲,亦是因为一个“习惯”,不管多晚,都要等着父亲回来了才一起吃饭。这样的等待里,承载了多少的忧虑和孤寂,怕是只有母亲一个人才会清楚。煤尘染黑了父亲的双手,而母亲,却是在无休止的等待里,被岁月染白了头发。
有一年,父亲听说山西的矿工挣钱很多,就动了心思。母亲坚决不同意他去,但那时的父亲年轻气盛,与母亲吵了一架后,就与几个工友一起坐上了去山西的火车。母亲不相信父亲真的去了山西,到处托人去找,甚至请了算命的先生占卜父亲的去向。她几乎是疯了似的,见人就问有没有看见父亲,如果看见了一定记得捎话给他,让他早点回家。直到父亲一封信来,我扒着字典,磕磕巴巴地将这封龙飞凤舞的信勉强念完了,她才哭出声来,开始咒骂父亲。几个月后,父亲一分钱都没有挣到,逃掉了火车的票,才跑回家来。但依然没有忘了在下车后,清爽地洗了澡,又像每次出门走亲戚一样,给我捎回来从没有见过的甘蔗。记得是个晚上,母亲在床上小声地哭泣,父亲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一句话也没有,而我却在院子里,没心没肺地挥舞着甘蔗,嘴里还发出有节奏的“嗨嗨”声。父亲的这次出走在我的记忆里,就这样甜蜜地结束,偶尔想起,似乎依然像那甘蔗的滋味,让我意犹未尽。那时候的我,是一个多么恬不知耻的孩子啊。
而今父母都已经老了,矿区也因为煤炭的枯竭,日渐成为一个寂寞的空壳。我大学之后做了公务员,亦彻底远离了那片煤尘飞扬的矿区。但记忆却是依然时时地轻唤着我们,就像父亲偶尔忘了吃饭,母亲会急得满大街去找,似乎只有亲眼看见了父亲,才会确信他没有被封在暗无天日的井下;就像每次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了矿难,母亲总会倏地战栗一下,而父亲,亦会有片刻的茫然和忧伤;就像我每次洗澡,总是拼命地搓到全身发红,似乎有什么污痕深深浸入了我的肌肤……
这样的记忆,像那黑白的电影,我们在黑暗里看过去,有感伤的温情默默地流淌。我的父亲,不过是中国最普通的一个煤矿工人,我的母亲,亦只是一个平凡矿工的妻子。可是,当这些素朴的影像慢慢回放时,那些由焦灼、紧张、疼痛和喜悦繁复交织起来的岁月,还是瞬间就将我这个矿区长大的孩子,凌厉尖锐地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