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巧合,还是J城本身有很强的容纳力,我在生活的小区里,或是去图书馆的路上,或者在乘坐的公交里,常会碰到许多智障的孩子、夫妻或是女人。他们行走在J城的喧嚣里,与我们一样离不开俗世烟火的味道,却又与这个世界有着鲜明的疏离和隔膜。他们永远不会理解我们的匆忙、狂躁、欲望、暗斗明争,而我们,也同样不明白他们的精神世界里,除去吃饭穿衣睡觉,会不会听到花开花落的咔嗒脆响,赏到冬去春来的葱茏绿意,抑或看到霓虹闪烁的城市繁华。我们彼此行走在同样的路上,却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倏然隔开,就像一艘舰艇,在江面上乘风破浪时,寂然划开的白色水道。
我的房东有一个20岁的智障儿子,几乎每天傍晚,我都会看见他跟着房东在楼下小区花园里闲逛。基本上,他与房东,都是各自逛各自的,房东与周围的熟人闲聊,他也从不闲着,口中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外人当然都听不懂,就连他的母亲也不理会他的自言自语,但他却依然说得自得其乐,看到什么,都好奇地评论几句。尽管这样的评论,除了换来外人好奇的注视,再不会有任何的回应。他总是穿得干净得体,所以如果他安静地坐着,并不会有人将他视为智障。但偏偏他爱言语,坐着、站着、走着,皆会像个刚刚学话的孩子,口中停不下来。偶尔注意到有人看他,他才会突然停止,歪头,凝视着路人。他的眼睛里有婴儿的纯净与专注,也有老者的温和与宁静,但更多的,是外人始终无法进入的个人的喜乐世界。
听说,他也有自己的一份工作,在附近一家没有生机的工厂里做清洁工。每月200元的工资,他却做得有滋有味。像正常人一样早起上班,到了单位,套上工作服便去清理一天的垃圾。我曾经路过那家工厂,看见他满头大汗地推着一大袋建筑垃圾,朝门口走过来。日头正盛,别人都在树荫下喝茶聊天,唯独他,喜滋滋地一遍遍来回跑着,像个玩得带劲的孩子。别人愈是让他停下来,他就愈是干得起劲。我相信那一刻的他,有我们永远无法理解的快乐,正是这种快乐,让他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活得怡然。
离小区不远的一个市场有一对夫妇,男人寡言少语,女人更是省略掉了所有的词汇,只用简单的比划来表达自己的不悦或者欣喜。他们有一个小摊,卖水煮的花生和毛豆,有时候也有蜗牛和扇贝。男人常常一边照料生意,一边给轮椅上的女人换掉胸前被口水浸湿的毛巾。听说女人是在结婚两年后的一场大病中,导致大脑受损而下肢瘫痪的。那时他们刚刚有了孩子,男人时常一边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一边给她拿换洗的衣服。这样一过就是20年,他们的孩子去了别的城市,只剩他们夫妻在家门口摆摊挣取零花的费用。女人的智力大约相当于一个10岁的女孩,喜欢咯吱咯吱地嚼零食,更喜欢在路边吃吃地朝着人笑。偶尔,她的丈夫走开片刻,她一个人看着摊子,见人来买花生,就会有手足无措的慌乱。
记得一次我去买毛豆,只剩她一个人看摊。我指指她手边称好的一包一斤的毛豆,而后给她一张5元的纸币。她将毛豆递给我,便对着纸币发呆。我笑,说:“你该找我2块钱。”她茅塞顿开似的抱过盛零钱的盒子便翻来覆去地找,最后,终于像个胜利的将军似的,开心地将右手一扬,而后便朝我伸过来。我定睛一看,竟是一张两毛的票子,便摆摆手,说:“是2块,不是2毛。”她却以为我不要,留给她做小费,硬是往我手里塞,执拗中带着点可爱的善良。这样争执了一阵,我没有办法,只好在旁边一个摊子上换开了零钱给她,这才平息了她的激动。走的时候,她像完成了一件大的任务,松了口气,而后朝我努力地摆手再见。习惯了公平买卖、互不相欠的我,竟是在她孩子气的挥手里,浮起丝丝的感动和温情。此后再看到她傻气地冲我打招呼,也会微微笑着回应她。尽管,或许她并不会记住我,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好奇,但我知道,自己,是记着她那颗真纯的心的。
当我走在路上,坐在车中,穿梭在小区旁边拥挤的菜市场里,看见那些陌生的智障人,他们神情专一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听着售票员报站的声音,或是一张张地帮顾客找着钞票,每一个动作,都认真到近乎固执。当有人好奇地观望,他们则会拿同样的眼神毫不自卑地看过来,只不过,与世人的猥琐相比,他们的心,是坦荡的。他们不会琢磨路人,亦不会因为路人的嘲弄,而心生仇恨。他们只是看着这一切的过往,犹如一个哲人,看见世人的庸碌、可笑与嫉恨,不过是拈花一笑。
并不是羡慕他们,我只是感动于上苍,让我们这些健康的人,知道世间的许多事情原本无需斤斤计较,能够拥有生命,来世上走一遭,已属奇迹,那又何必执拗于欲望、功利与虚荣。而这些安心于走路或者凝视的智障人,我更愿意将他们看成降落到人间的天使,不管是飞翔还是坠落,他们只关注花开花落的美丽与恬淡。至于那些消逝时永远带不走的东西,不过是他们刻意的遗忘。
而人生中很多时候,能够学会选择遗忘,当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