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已经开始爱美,会在肥大的校服里面穿碎花的衬衫,天热的时候将校服的拉链尽可能低地拉下去,露出那一蓬一蓬散漫开着的花朵。有男孩子看过来,会羞涩地低头,手指轻轻绞着校服的一角,似乎想要从里面,绞出一丝炽烈的勇气来。
那时真是单纯任性的小女生,十五六岁吧,总抓住一切可以不穿校服的机会,放任自己妖娆地绽放。老师们在讲台上看见谁故意地将校服穿得凌乱不堪,就会板起面孔,说一通女孩子要自尊自爱的话来。而我们,则于课下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讲这个老师的八卦和坏话,一直讲到心满意足,被批的那点小委屈,终于烟消云散,我们又恢复到昔日嬉笑打闹、热爱臭美的一群。
是上美术课的时候,老师将一盆茉莉摆在桌子上,说让我们描摹。邻桌叫茉的女孩,却偷偷地将一朵花瓣柔软芬芳的茉莉,画在了自己校服的内侧。画完了她便伸过头来,欣喜地要与我分享。就在我刚刚瞥了一眼那朵呼之欲出的茉莉,还没有来得及惊讶茉的大胆笔法时,老师便一脸威严地走了过来,而后不容分说地,让我和茉站到讲台上去。
惶恐中与茉肩并肩地站到讲台上,等待老师的冷嘲热讽和同学善意却刺目的同情。老师冷冷地让茉给大家“展示”一下她的艺术作品,知道这是故意的揶揄,但茉却骄傲地朝老师微微一笑,而后打开校服的一侧,又像鸟儿一样铺展开另一侧。台下一片哗然,我小心地顺着老师愤怒的视线朝茉看过去,这才吃惊地发现她右边的校服内侧,竟然开满了大朵大朵绚烂的山茶花。而当她背过身去,将衣领内侧也翻开来,竟是一条长长的绿色的青藤!
老师的脸霎时像泼了一瓶油彩,红的、绿的、蓝的、紫的混在一起;而这些颜色被他僵硬的面部肌肉一抖,扑簌簌地便全都脱落下来。台下开始有人高声地喊叫、唱歌,像一群被束缚太久的鸽子,呼啦啦地便撞开了笼门,飞向那高远纯净的蓝天。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这场由茉引导的手绘的革命,它在我们那个保守封闭的小城,犹如一道雨后的虹彩,张扬炫目地挂在天边,让每一个人都渴望走近它,采摘一片放入背后的行囊。
我们手绘自己喜欢的花草、飞鸟、童话、音乐、明星、格言;我们还自创抽象唯美又神秘莫测的图案,而其中蕴含的爱恨,除了那个校服的主人,无人可解。我曾经将对另一个男孩的暗恋,只用一片水中漂泊的绿叶,就含蓄完美地表达出来。而茉,则把对一次测验失利的懊恼,用一个龇牙咧嘴的小人儿,尽情地发泄。男生们呢,则在校服上绘满崇拜的球星、赛车手,或者一个女孩秀美的双眸、一行爱的英文字母的缩写。
老师们终于无力阻止这股手绘的潮流,任我们将画由内至外,涂满原本单调的校服的每一寸空间。昔日总强迫我们穿校服的体育老师,却是喜上眉梢,因为我们终于不用他耳提面命地,才勉强穿起校服,绕操场跑步了。那些绘满青春符号的校服,像是面面彩旗,陪伴我们激情地迎风奔跑。
几年后我离开校园,来到北京,在一所中学的门口看见那些出出进进的男孩女孩,与年少时的我一样,穿着肥大的校服,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表情,而所有流行的物语,不必看报上网,只需瞥一眼他们校服的衣领、袖口、肩背,便能管中窥豹。
而我,站在北京的街头,看见那些青春的代码,在校服上熠熠闪光,犹如我已经远逝的年少时光,那样的鲜明、疼痛,又感伤无助。是到那一刻,我才看清了,自己一路行走奔波,却始终不肯驻足回望那段岁月的原因。
能把你的车票给我吗
我考入市一中的那年春天,因为父亲的一场大病,家里陷入极其窘困的境地。为了省下回家的车票,每个周末我都会赶在同学离开之前,背起书包冲出宿舍,而后跑到几百米外的一家书店里,躲上一个下午;等到墙上挂钟的时针指向6的时候,才在书店老板的白眼里悄无声息地放下书,低头走出门去。
还是初春,傍晚的风依然有些凉意,我紧抱着书包走在骑车匆忙赶回家去的人流里。因为饥饿和寒冷,身体常会微微地颤抖。就像路边花坛里,那些在风里带着些微的绿意,瑟缩着的小草。偶尔会遇到几张熟识的面孔,我总是习惯性地将衣领向上拉一拉,又装作怕冷的样子,用双手捂住耳朵,连带地遮住大半个羞红了的脸。那些同学皆是在市里居住的,赶上周末便随了父母出来逛街。幸好因为衣着素朴黯淡,又总是溜着墙根走路,有那么几次,眼看着快要撞上了,却总会因了我的“大众化”,而轻而易举地逃过劫难般的相遇。
但还是有一次,被一个人给撞上了。而这个人,偏偏是我最想在她面前掩饰窘困的英语老师。老师姓陈,叫樱子,但我们都私下里会叫她樱桃老师,因为她笑起来的时候,总是会让人想起初夏时节,那些刚下枝头的酸酸甜甜的樱桃,那样地恬美,又如此地动人。我几乎在她站在讲台上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深深地迷恋上了她。那种迷恋,裹挟着淡淡的芳香,夹杂着浅浅的忧愁,像是最美的季节里,一场沾着露水和青草味的初恋。我愿意为了换取她一缕温柔的微笑,而将自己装扮成那个她最喜欢的公主,或者天使。我记得自己会在上英文课之前,在一旁灰蒙蒙的玻璃上,看一下自己的头发,是否尴尬地翘起一绺;或者脸上的某一处,有没有不经意间画上去的墨痕;而为了能在课上回答对每一个她提出的问题,我会在她还没有开始新课之前,便将课文倒背如流。
是的,我是那样地依恋樱子老师,以至于我不能容忍自己在她的面前有丝毫的差错和瑕疵。可是这样拼命地躲闪,偏偏还是露出了鲜亮衣服下,那片起了毛球的尴尬晦暗的衬里。
我记得自己刚刚翻开一本书,老板便直直地走过来,冲我嚷:“以后看书,能不能别站得太久?你不累,我还看着累呢。”我的脸“腾”地红了,忙忙地将书合上,打算到旁边的店铺里胡乱去逛。刚刚走过拐角,便看到樱子老师抱了好几本书朝柜台走过去。看到我,她有些诧异,但随即便恢复了昔日的笑容,柔声道:“安,也来买书吗?”我视线慌乱地摇头,又点头,却又最终在书店老板的不屑一瞥里,摇了摇头。樱子老师在我的紧张里,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问我:“安,你们女孩子现在最喜欢谁的书?”我迷惑地抬头看她,又飞快地指指旁边书架上顾城的一本诗集,便打算结束这场众目睽睽之下的对话。不曾想樱子老师很快地将书抽出,走到柜台前结了账,而后双手捧了递给我,说:“送给连续两次英语考试都得了第一名的安,这是提前发给你的奖品,不许拒绝哦。”
这巨大的惊喜,犹如温暖的热流,将先前要极力掩饰住的尴尬和难堪,瞬间融化掉。不记得怎样走出的书店,但却记得那一路上我将书抱在怀里,飞快走回宿舍去的无边的幸福和喜悦。
樱子老师似乎很快地便将送我书的事情忘掉了。直到又一个周末来临的时候,她突然神秘地将我叫到走廊上去,问我有没有用完的车票。看我一脸的迷惑,她便解释说,他们老师刚刚新添了一项新的福利,可以报销每年来往的车票,或者其他一些花费,只要有单据和票据在就好。可惜她是个粗心的人,所有的票都是用过即丢,所以问我能否将以后用完的票,都收集好给她。作为对我的答谢,她会将报销费用的百分之八十都返还给我,剩下的就留着给那些进步的学生买奖品。
此后的每个周末,我都会将来回的车票细心地保存好,等着樱子老师来上课的时候夹在作业本里,送给她。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当我将作业本递到她的手中的时候,我总是会在她感激的笑容里,快乐上许久。那种隐秘的欣喜,就像我坐在离家越来越近的车上,即将见到父母时的兴奋;或者像在拥挤嘈杂的旅途上,因了顾城的诗,而心内清澄静谧。还有什么事情,能够比使樱子老师开心,更让我这株卑微矮小的草,觉出骄傲的呢?而给予樱子老师帮助的同时,我也可以在周末的时候与别人一样,踏上回家的旅程,该是命运对我慷慨的回馈吧。
这个秘密,一直持续到我高考结束,去领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我将来时的车票平整地放在一本书里,而后拿着鲜红的通知书去向樱子老师告别。推开办公室门,却看到她的桌子上,已是一片空荡。我惆怅地站在那里,等了许久,她都没有来。最终是一个老师告诉我,樱子老师已经随着她的男友调到邻市的一个中学里去了。我握着那张车票,伤感地又站了片刻,终于还是在旁边老师的注视下打算离开。但到门口的时候,我又鼓足了勇气,走到一个男老师旁边说:“麻烦您,能否将这张车票转交给樱子老师,这是最后一张我为她积攒的用来报销的车票?”男老师疑惑地看我一眼,问道:“报销车票?我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怎么都不知道老师们还有这么好的福利?”
原来那一片秘密绽放的花儿,之所以如此清香持久,只因为它们与我一样,活在樱子老师了无痕迹却又那样温暖柔软的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