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志生等人回到西安,已是深夜。他们提着铜钟,长途跋涉,一日一夜,滴水不进,当真是人瘦马乏,全靠这十三只铜钟作精神支持;但一进西安城,四个人都坐在马路上,再也不想走了。
远处传来一阵吆喝声,鲁志生忙道:“******,别在这骨节眼上出事!快找家旅馆歇歇!”
沈斌一回头,见小巷里挑着一盏纸灯笼,灯笼上写着旅馆两个字,便道:“这里便有一家。”
鲁志生道:“老沈,你去火车站看看,尽快买到火车票去上海!”
蒋子龙问道:“咱们还要回上海?”
鲁志生道:“现在没有钱,要去埃及也没钱!”
毕修身道:“我怕去上海会有危险,你知道我现在不方便!”
“但没有钱寸步难走呀!”
毕修身道:“你跟香港大唐古玩店的唐祥交情有多深?”
鲁老生心头一跳,道:“很好,咱们就去香港,就算他不肯借钱,咱们也可以打电报到上海,叫人汇款去!”
“既然如此就不用住店了,咱们就去火车站吧!”毕修身有点急不及待。
鲁志生道:“就这样去,有点碍眼,还是先找个地方歇脚,然后将这些东西包起来,再到火车站托运!老沈快些去,买去郑州的车票,再由郑州转乘去广州的列车。”
沈斌走后,鲁志生等人便提着铜钟走进旅馆。去郑州的火车是上午九时才开出,他们买了几只铁箱,将十三只铜钟装在里面,然后雇车送去车站。
当鲁志生登上火车,就得意地道:“钟楚雄呀,饶你奸似鬼,也料想不到老子会直赴香港!”
“呜——”火车开动了,钟楚雄与秦川在这个时候才到达西安市。
秦川道:“钟先生,现在我该自由了吧!”
“随便你,但我希望你跟我合作。”
秦川目光一亮,问道:“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假如你能改邪归正,以后咱们便是朋友!”
能跟钟楚雄做朋友,是件愉快的事,也十分诱人。秦川咳了几声,道:“我有两个条件,我现在一无所有,上海又不能回去……”
“我准你回上海取回你的家当,更希望你以后能到局子里办事,戴罪立功。”
“这个我办不到……”泰川面有难色:“第二个条件是我绝不正面跟鲁老板冲突。”
钟楚雄道:“我素来不勉强别人!”
秦川想了一下,道:“为了免除你的顾虑,我决定跟你在一起……三天,这样你便不会怀疑我去报讯!”
“现在咱们先找个地方歇歇,再好好吃一顿,然后到城北守候。”
他俩吃了东西,便找一家客栈歇下,这家客栈没有电话,钟楚雄十分放心,吩咐秦川睡一阵,自己却跑去局子里,掏出那封介绍信佶,要当地治安人员协助调查。
由于这件事非同小可,所以西安市的治安人员,几乎全部出动,到了黄昏,便有音讯:有四个人带着三只大铁箱于今早在火车站出现过。
秦川一听治安人员描述那四个人的装束,便叫了起来:“就是他们!”
钟楚雄着局长拨电话给郑州和徐州有关当局,通知火车站的工作人员,注意这批人的行踪,然后他们便乘晚上的火车出发。
到了郑州,钟楚雄下车到站里查询,却没有鲁志生的消息,原来郑州方面接到电话后,鲁志生他们一行,人已登上南下的火车了。
钟楚雄拨电话到徐州,徐州那方面的消息更加令人失望:“火车已到,没有那四个人。”
鲁志生是在半途下车,还是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失觉?钟楚雄没办法,只好拨一个电话到上海找殷局长。
殷局长道:“上海已经准备妥当,他们一到上海便插翅难飞,你且在郑州等候我的消息吧。”
钟楚雄道:“留意他们家人的动向,叫邮电局协助!”
“这个我晓得!”
钟楚雄收了钱后,便在郑州旅馆住下来,他每天都去打探消息,但都失望而归,直至第六天,上海才有消息过来,还是殷局长告诉他的:“鲁志生家人汇了一笔钜款到香港,交给一间叫大唐古玩店的唐祥!”
钟楚雄诧异道:“他到了香港吗?”
“我们估计是,已经知会香港的我方工作人员注意。大唐古玩店的地址是上环嚤啰街……假如你需要欸项的话,请去中环中华百货公司找钟华,他便可以替你解决一切困难,还有一点,你不要带枪出境,有需要的话,钟华会协助你!”殷局长笑着道:“老兄,嘉奖令已经等着你来领取。”
钟楚雄立即收了线,他将枪交给郑州当局,撇下秦川,一个人乘火车去广州,到广州,他又忙着买船票去香港,他决定在香港截住鲁志生,不让国宝外流。
鲁志生四个人一路平安到连香港,连那十三只铜钟也安全地送到陆海通旅馆。
鲁志生安顿好行李,便带人去找唐祥,这时候,香港沦陷已将近一年,市面萧条,民不聊生,市民都为三餐而奔波,还有谁会去买古玩,所以大唐古玩店的生意十分清淡,不但如此,而且还害怕日本皇军会来店里抢掠,因此每天只打开一扇门板,贵重的东西也不敢放在店内。
由于晚上戒严,所以四点多钟,唐祥已吩咐店里的唯一的小伙计关门,可是鲁志生却在这时候到达。
唐祥见到鲁志生愕了一愕,讶然问道:“老鲁,你怎会在这个时候到香港。”
鲁志生笑嘻嘻地道:“来办点事。”
唐祥哈哈笑道:“那一定是跟钱有关系的了,你跟日本那方有关系?”
鲁志生哼了一声:“你是洪门中人,也会说这种话?我鲁志生就算混不下去,也不会投靠日本做个汉奸。”
“现在香港的富翁都纷纷回内地去了,你为什么反而来这里?”
“想托你办点事儿,等我回来时,一定不会忘记你的好处。”
唐祥道:“你我一场交情,只要我办得到的,绝不会‘托手踭’!”他的国语说得很别扭,很多时候又夹上粤语俗话,鲁志生不明所以。
“什么叫‘托手踭’?”
唐祥哈哈一笑,道:“我帮你,你说吧?”
“替我找几张船票,去埃及的!”
唐祥抓抓头,道:“现在客轮很少直接去埃及的,你到马六甲转船吧!”
“安全吗?”
“这个我也不敢担保,现在打仗,风险一定有一点的了,但票子则是‘真’的,而且不太难弄到手?”
“还有一个问题,我有几只箱子要托运,不会有问题吧?”
唐祥看了他一眼,问道:“不是枪械吧?假如你有枪的话,最好留在香港,回来再拿,要是被‘萝白头’搜到,将你当作游击队员,就不好办了。”
“不是枪械,是几件古董。”
唐祥一怔:“你带古董去埃及卖。”
毕修身连忙应是:“我在埃及找到主顾,他们很想买中国的古玩。”
唐祥道:“老鲁你这就不够‘老友’了,有这种发财的路也不关照我?”
鲁志生道:“详细情况不清楚,而且我也不会只去一趟,下次带你一齐去!”
毕修身道:“我可以做介绍人,替你们找主顾。”
“佣金绝对不会少你的!”唐祥顿了一顿,又问:“什么时候起程!”
“等上海汇钱来之后就起程,我叫家人将钱汇来你这里,没问题吧?”
“既然你信得过我,还会有问题?只要你下次能关照一下小弟,小弟也恨不得你早日登上发财之路!”
“这样我就拜托你了!”
唐祥问道:“你住在那里?”
“陆海通三一七号房!”
毕修身忙加上一句:“请唐老板小心一点,因为中国政府对我有误会,怕他们会对我不利!”
唐祥道:“放心,我不会出面。嗯,假如需要联络的话,我是会派人去,他念一句:丈夫志四海,你们便答一句:万里若比邻!”
鲁志生说道:“快戒严了,我们要走了!”
唐样道:“几时替你们洗尘?”
“回来的时候,再替咱们接风吧!”
六天之后,已是实施戒严的时候,房门才被敲响,鲁志生问道:“谁?”
“倒水的!”
“没叫!”
“刚才唐老板叫的。”
鲁志生心头一跳,连忙叫沈斌开门,进来的是旅馆的一位老伙计,鲁志生问道:“唐老板叫你来说什么?”
那伙计道:“丈夫志四海!”
“万里若比邻!”
伙计关上门,走至鲁志生脸前,捧出一只袋子来,轻声道:“鲁老板,咱们老板叫我交这东西给你的!”
鲁志生收下之后,赏了他一块美金。伙叶哈腰问道:“老板问你要买几时的船票?”
鲁志生道:“越快越好!你叫什么名字?”
伙计道:“我叫阿胜,一有消息,就会通知你!”
第二天,阿胜便带着船票及证件来了,船是第二天下午开出的,伙计细声道:“鲁老板,咱们老板叫你小心一点,有人在大唐店外盯梢!”
鲁志生吃了一惊,忙问:“是那一条钱上的?”
“还摸不清楚,不过不是地面的弟兄,老板怀疑是地下工作人员!”
毕修身急问:“他们知道他们住在这里吗?”
阿胜笑道:“如果让他们知道,咱们老板还能够混下来吗?”
鲁志生付了船票钱,道:“烦你告诉老唐,说鲁某回来,必有重谢!”
阿胜去后,毕修身十分紧张,鲁志生道:“别紧张,有事他们会来通知咱们,倒是咱们明天出去时,要小心一点,那三只铁箱太碍眼了!”
第二天早上,鲁志生便吩咐蒋子龙去中华百货公司买洋装,午后便雇人将铁箱杠下楼去,供了黄包车,送去码头。
鲁志生一直注意四周的情况,不见有形迹可疑的人,才比较放心。
忽然一辆大卡车迎面开了过来,鲁志生大惊,忙叫道:“快转入小巷!”
那车夫听不懂他那上海腔的国语,转头问道:“你讲乜嘢?”
鲁志生指着一条小巷,说道:“转进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卡车便停在附近,由车上跳下几个日本兵,他们都用枪指着鲁志生等人,叱喝道:“停住!开枪!”
鲁志生自信没有什么把柄便向手下打了个眼色,高举双手。
“干什么的!”
“做买卖的!”
两个日本兵走来他们身边,伸手在身上摸索,也是鲁志生仔细,将身上的钱,大部分交给毕修身保管,因为他是美籍人士,身份超然。
日本兵搜出那叠钱来,低头议论起来,鲁志生拿出护照,用英文跟他们交谈,可是日本兵不憧英语,幸而车上又跳下一个中国人,看来是位翻译。
翻译道:“皇军问你带这许多钱干什么?”
“我是美国人,来东南亚做生意的,这是资本!”
“做什么生意?”
“收购古玩!”
那翻译跟日本兵谈了一阵,又问毕修身:“箱子里装着什么?”
毕修身看了鲁志生一眼,期期艾艾地道:“是一些不值钱的古玩!”
“打开来看看!”
鲁志生没奈何,只好叫沈斌和蒋子龙打开一只铁箱,给他们看。
那翻译抓起一个铜钟看了一下,又放下,鲁志生舒了一口气!
忽然司机也跳下车来,叽叽咕咕地对那些日本兵说了一阵话,那翻译脸色忽然一沉,问道:“这些东西,你们是买来的吗?”
“是的,咱们去广州买的!”鲁志生哈腰递了一根香烟给他。
翻译不接,把手一伸,道:“发票在那里?”
鲁志生一怔,说道:“发票已经丢掉了!”
那翻译不信,道:“在广州那一家买的?”
鲁志生知道广州有家卖古玩的小店,叫梁宝斋的,便告诉翻译。翻译跟日本兵说了一阵,回头又道:“皇军怀疑你们这些古玩及钱都是你们偷来的,全部要充公没收!”
鲁志生大吃一惊道:“咱们是生意人,怎会偷?”
毕修身道:“我要到领事馆求救,你们不尊重美国人!”
翻译冷哼一声,道:“你们没有发票,就是偷的!美国替你出头也没用!还有,这些东西根本不值钱,这是你们刚才说的!”
日本兵又对翻译说了一阵,翻译又道:“皇军将钱退给你们,这些破钟要没收,快走!”他立即叫车夫将铁箱搬上卡车去。
鲁志生心头怒火中烧,恨不得一枪打死他们,可惜他不但身无寸铁,而且对方的十来枝枪枪口都对着己方,只好和颜悦色地道:“请先生替咱们说情,他们要多少钱,大家都可以商量!”
翻译指一指他手上的钱,道:“你手上的全部,再加十三万块美金,你们肯不肯?”
“这些东西没有用处的,你们拿出来也没好处!”
翻译冷冷地道:“没有好处,你们还会去偷这些古玩吗?快走,要不可要开枪了!”
鲁志生道:“大家中国人,您就行行好吧!”
翻译神气地说道:“如果不是念在你们是中国人,我早就叫他们开枪了,不将你们当作游击队员,已是万幸!”说罢他便跳上车,坐在司机旁边。
鲁志生没奈何,只好将毕修身拉到一旁去,毕修身怒气未消,道:“真是岂有此理,我要去找领事!”“
鲁志生道:“没用的,不要做这些傻事吧!”
“谁说没用,难道咱们辛苦一场,白白将成果送给他们?”
鲁志生无言以对,沈斌也道:“老板,让他去领事馆试试吧,或者再去找唐老板!”
鲁志生掏出袋表,道:“还来得及,咱们去找唐老板,就算追不回来,也得叫他退船票!”
就在这时候,对面有个高大的外国人低头疾奔过来,还呼嚷着。毕修身也叫着迎上去,两人在路旁拥在一起,看来两人必是朋友。
鲁志生和两位手下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过了半晌,毕修身转头道:“我来介绍,这是我的学弟钟士,这位是鲁老板,这位沈先生,这位是蒋先生,都是我的好朋友!”
那西人用纯正的京片子道:“鲁老板,沈先生、蒋先生,您们好!”
鲁志生惊奇他能说中国话,不由生了点好感,也跟他打招呼;毕修身用英语跟钟士交谈,有些途人看见都忍不住投来好奇的目光。
毕修身转过头来,道:“老鲁,钟士知道在外国有一套编钟,咱们可去那里想办法!”
钟士道:“是英国,八国联军打中国的时候,有个叫威尔逊的人,他是英国海军司令西摩尔的助手,当年在故宫得到一具,他这人有收集古物的兴趣,所以运回英国,现在已经死了,由他儿子佐治保管着!”
毕修身问道:“他们住在那里?”
“在伯明翰,你们到那里问一问便知道了!”
鲁志生道:“只怕他要价太贵!”
钟士道:“不一定,这种东西,不能放在家里陈列,市值不高!”
毕修身道:“既然这样,咱们便去试试!”
“马来西亚有船去英国,你们可到那里转船!”
“钟士,你何不跟咱们一齐去?”
钟士道:“我要到印度,大概会在那里一年,将来有机会再见面!嘿,希望将来能看到你的考古论文!”
“我对你同样有这个希望!再见。”
轮船离开维多利亚海港,极目望去,都是蓝靛靛的海水,远处的海水跟蓝天连在一起,鲁志生依栏看了一下景色,点上烟,吸了一口,问道:“那位钟士也是考古学家?”
“他是博士,年轻充满干劲的博士,既是考古学家,更是冒险家,跟我同学于柏逊教授门下,他比我迟了好几年,不过我柏逊教授家门见过他几次,算得是朋友!”毕修身道:“你害怕他会骗咱们吗?”
鲁志生干咳一声,道:“他骗我,也不会骗你!就怕空跑一趟,老毕,你去过英国吗!”
“第二次大战之前去过一次,伦敦是个繁盛的地方,包你可以大开眼界!”
“我跟你不一样,我这个人虽然是满身铜臭,但只对自己国家有兴趣的,叫我在外国长住可没兴趣!”
毕修身也点上烟斗,笑道:“我以为你是个‘海派’的人物,想不到思想这般守旧!”
鲁志生自我解嘲地道:“如果我不守旧,就不会做古董生意!”
毕修身敲掉烟灰,道:“老鲁,您放心,这次你损失多少钱,咱们扣起来,再分配,我不会让你吃亏!”
鲁志生苦笑道:“我本来充满信心的,但经过这几番波折,已信心全失!”
“假如到英国找不到编钟,咱们再想办法,要不我也会将我应付的费用汇寄给你!”
“就算能找到编钟……”
毕修身这才知道他没信心的原因,忙道:“只要找到编钟,又能顺利进入埃及,我便保证能够打开那座地下宝藏!成功机会达百分之九十!”
鲁志生吸了一口气,问道:“真的这般值钱?”
“是的,其实那座古墓内的东西也可以卖很多钱,不过我怕打草惊蛇,所以没有动它们。哼,如果再加上密室内的古物,价值根本不能计算!”
鲁志生有点兴奋,又点上一根香烟,道:“但要将那些宝物运出埃及,也有问题!”
“没问题!有钱使得鬼推磨,一切都有办法解决!不说你,就是我也得将古物搬运离埃及,要不也卖不了多少钱!”毕修身右手在他肩上拍了几下:“你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我一定帮你解决!”
鲁志生伸手握住他双臂,道:“老毕,能交上你这个朋友,真是我鲁某人的运气!”
毕修身反抱住他道:“能认识你,也是我的荣幸!”
鲁志生不习惯跟男人拥抱,松开了毕修身,道:“英国天气很冷吧,钱够不够花用?”
“够了,到英国我便有办法,我在英国有银行户口!”
“呜——!”轮船汽笛吓了人一跳,夜幕低垂,轮船就像走进一个无底洞般,鲁志生忽然有点惴惴不安,举目所见,都没有边际,他忽然害怕起来,道:“老毕,快进船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