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又名夷光;称做西子,是孟子开的头。这位春秋末年的著名美女,芳名远播,其生卒年月与归宿却一直是个谜。生卒年月不详可以理解,归宿不明,却纯粹是人为的。
宋人《锦绣花万谷》引《吴越春秋》云:“越王用范蠡计献之吴王,其后灭吴,蠡复取西施,乘扁舟游五湖而不返。”《吴越春秋》是东汉赵晔所撰,原十二卷,今存十卷,全书于旧史所记之外,增入不少民间传说。文人们总是自觉地站在美女的“对象”立场,期望美女形象完整,而且有个大团圆的结局,据此文字,多方引申,惜美怜美之心人皆有之,长期耳濡目染,普通人也愿意相信西施是跟上足智多谋、富贵聪明的范蠡乘扁舟泛五湖,变易姓名,去人们不知道的好地方悄悄然安享清福了……
赵晔前有《史记》,书中只提范蠡,根本没有西施的故事。这个西施究竟归宿于何处呢?《吴越春秋》逸篇云:“吴亡后,越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西子殁后两千年,杨慎解释:“随鸱夷者,子胥之谮死,西施有力焉。胥死,盛以鸱夷。今沉西施,所以报子胥之忠,故云随鸱夷以终。”认为西子谗谮子胥,不知杨慎所本,今人难究其详。认可“越浮西施于江”,却与《墨子·亲土篇》里关于西施的最早期的记载相一致:“西施之沉,其美也。”一说“浮西施于江”,一说“西施之沉”,将西施缚置舟上,让其随着波涛浮荡而渐渐沉没,终究是沉之于幽幽江底了。浮、沉二字,一个意思。
“吴王亡国为倾城”,吴国败亡,后世公认西施是立有大功的。论功行赏,按理说越王是应当予以重赏的(伍子胥是吴国的忠臣良将,倘是西施将这个人谮死,则更为功高)。吴亡后,越王非但对之无赏,反而要将其“沉江”喂鱼喂虾,这是什么原因呢?
越女情重,西施在吴有一个无可回避的、致命性的失误,她是真心实意地爱上了夫差,忠实于夫差。要说这是弄假成真,她不能弄假成真。
勾践、范蠡最初拟订美人计要将西施献给夫差时,要让夫差朝歌夜舞、饮酒作乐、沉溺于女色仅仅是手段,终极目的是让他荒芜朝政,对越失去警觉性而丧国灭身。无论手段还是目的,作为密谋诡计,绝然不会告知于任何一个第三者。他们充其量只会这样告诉西施:“因为你生长得聪慧、善良、能歌善舞(离乡后受过短期专门训练),我们准备送你去吴国享洪福。到了吴王身边,你要尽心尽力的服侍他。他若能深深地喜爱你,我们这些作臣子的也就算有福了。”勾践身边的其他谋士,包括护送西施的特别使者和仪仗队伍,旁观者清,顶多为这是讨好吴国的“和亲”之举,是一桩稀有的婚事,有谁能渗透勾践与范蠡的隐秘心思呢?
盛妆之后被搁置在华丽轿子里的西施,原本是苎萝乡一个卖柴人的穷家女儿,她素常去的最远处,或许就是到山下溪水清淙处浣过几次纱吧。这次严妆之后的郑重远行,在外人看来无异于小鲤鱼跃龙门,她胸中无点墨也无城府,只会牢牢地记着勾践或范蠡在她动身前的那些嘱咐,而且认定这些嘱咐就是她此行的神圣使命。“美人计”里的美女,只能选幼稚天真者承当。钓钩上的香饵,何曾知晓自身肩负的深远使命。
到了夫差身边以后,西施姑娘慧丽温柔,又善解人意。“占得姑苏台上春”,夫差由衷地爱上了她,在太湖畔的砚石山下修了一座馆娃宫,让西施居住,“贯细珠以为帘幌,朝下以蔽景,夕卷以待月”,宫之长廓回环曲折,雕栏画栋,以珍木铺地,空虚其下,令西施着漫步绕之,其脚步声琮琮,仙乐一样比苎萝江的水声还要清脆可听。夫差也太会享受了,这馆娃宫有点像曹操那个铜雀台之前身。豆蔻年华的西施倘若不够纯情,或者纯情而不甚到位,夫差会对之如此滋爱珍惜吗?公无前494年吴国大败越王勾践于夫椒,二十年后,公元前473年,越王反败为胜,取得了“沼吴”的重大胜利。由此推测起来,夫差与西施的长夜春宵之乐不会短暂,也就是说,他二人的“恩爱之情”有一个渐进渐深的过程。越国最初教习西施之际(《越绝书》记载当年训练过拟献吴国的西施、郑旦,郑旦大约逊于西施而被淘汰),竭力灌输的,是教其如何施展爱的魅力(后人会目之为媚惑),如何以温柔掳其魂魄;而吴国,也属于美女如水之乡,西施倘无真爱,不比吴女在爱情上更高一筹,怎会占得姑苏“台上春”,而且又占得那么长久?
对敌方晋之美,夫差是本能地怀有高度戒心的,假爱很难化作他心底的一痕微笑,反而会导致西施失却立锥之地,这是一目了然的。西施纯然是无心计而有真情、惟至诚而无二心,这才以一个美丽少女的温柔化解了夫差心底的戒意。“吴宫花草埋幽径”,这才是爱的秘密,历史的本相。
待夫差身丧国灭之日,曾对夫差许身有年的西施理所当然的是属女俘。越方商议着对这个女俘怎么外置时,吴宫血流成河,天空硝烟未散,当时当地,有谁能站出来指出这个“女俘”对“沼吴”立有特殊的功勋呢?即就是上将军范蠡挺身而出,他能说得清楚吗?就算是说清楚了,多疑多忌的勾践能相信吗?退回一万步忖度:就算是范蠡和西施早先在苎萝山下就私相爱慕,默订终身,在完成了“沼吴”的政治任务后,西施才又重新回归到了原本的爱情(文人们全是这样撮合的);而她长期与夫差的爱情全是假的,尽乃演戏。倘真是这样,这个西施不是也太“老练”、太“世故”、太“特务”了吗?这与西施应具的美女形象简直大相径庭,不伦不类。
因此,越国对于西施这个当年献出的艳丽的“重礼”、今朝抓获的神色茫然的女俘,只有沉江!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这符合墨子最初所说的“西施之沉,其美也”,美的核心,这里表面是犯在对爱情的执著与忠贞上,但对西施而言,实质上是她本能地在爱情与政治间谍之间划出了一条严格的界限。西施被沉的结局,也间接地暗相吻合“闺中知己”曹雪芹两千多年后一首诗里的本旨:“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美女短命兮丑女寿永,西子之沉也正因其美。夏桀时的妹嬉,商纣时的妲己,周幽时的褒姒,明皇时的杨妃……数千年来,美之短暂性早已画出了一条明晰的历史迹线。杨慎后来所解释的沉西施“以报子胥之忠”,因为子胥死后被盛以鸱夷,而范蠡后来隐没时又别号为“鸱夷子皮”,这与西施有什么关系?则是难解的另一桩谜案。至于什么西子泛舟于五湖烟波里的奇妙猜想,淼淼茫茫,望风捕影,太玄乎了。曹雪芹曾经写下了一部《红楼梦》,别的文人们仿佛在杜撰一场烟波梦。
事过千载,霸业已空,吴越恩怨,苍茫无踪。而浙江杭州的西湖忽而能赢得“西子湖”这美称,正是源于苏东坡的一笔创意:“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斯世之美,在天为长虹,入水成皎月,它是永远也不会沉没的,即使人为地沉之于大江,它也要化作家园近处的明山秀水再现于天地之间。“静影沉璧”是范仲淹《岳阳楼记》里的词句,西施正月影似地一直驻留在清澈的水中,像一块晶莹的玉璧,像闪烁青春的眸子,注视着人间,千秋不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