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用破一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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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黄帝不死

生在中国,不能信仰中国的东西实在是份遗憾。我想,和尚剃光头发绝不在于头发的沉重,而在于剔去人生的追求。求什么样的人生便有什么样的意义:老庄逍遥隐忍,恬淡消极;墨子工于心智,失之计较;韩非子鸿图伟业,手段残辣;儒学功名荣耀,又违性伤真。自从砸塌孔家店后,我不知道再该信仰我们的什么。我们的传统似乎并不鼓励个人在心灵深处树立信仰,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就是很好的例证。道德的力量高于一切,甚而允许摧垮民族的脊梁。

至此,我成了一个毫无信仰的人,心的深处苍茫一片好个辽阔。夜凉的时候,面对这片荒原,竟有了下面这些文字。

轩辕庙是我们众多宗祠中最特殊的一所,它朴素之至,既不雕栏,也不馏金。一色的青砖素瓦,在阳光下闪着悠悠的光泽,一株七人合抱不严的古柏便是唯一的风景了。那巨物距今已沐浴了近五千年的风雨,据说还是轩辕黄帝当年亲手栽下的,后人奉名:黄帝手植柏。

大殿内不供奉黄帝的真身,仅设一幅石刻的轩辕黄帝像。更没有缭绕的香火。发了横财但求夜里能睡着觉的,或太想做官的人,进得殿内自然就免开俗嘴了,黄帝是不助长人的隐私的。

黄帝是很有胸襟的,他一身青衣素袍地站在石壁上,恐怕是被供奉者中唯一站着的至尊了。在石刻内,黄帝的头微微向内侧着,双手上下分扬,一副解说员的模样,指向隐于他身后的一群智慧创造发明者:造字的仓颌,建屋造船的共鼓、货狄,制陶的宁封,酿酒的杜康,以及火镰的发明者祝融,一代神医俞跗。在累世的供奉者面前,不端坐着承受后人的朝觐,而是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向那些为人类的进步而脚踏实地工作着的劳务者的身上,这是唯黄帝仅有的美德。黄帝陵是一座衣冠冢。黄帝在百姓的心里是没有死的。任何怀念都是有源头的,只要这源头是一份具体的、实在的、可以随时触摸的东西。这就像滚雪球,只要有一个坚固的内核,外表的积累会越来越巨大。相传黄帝活到一百一十岁的时候,玉皇大帝命九天玄女托梦给黄帝,说:“你战蚩尤,降神农,一统三大部落,建立了部落联盟,创立了世上第一个中央共主的国家;你做衣冠、造舟车、教蚕桑、定算数;制音律、创医学、发明指南车,百民安居乐业。因你功大无边,玉帝决定召你乘龙回天宫。”“这功名怎么全部落在自己头上了呢?”黄帝恍惚醒来,一连数日为此事苦忖。最后决定到首山采铜,搬到荆山铸鼎。黄帝命工匠把凡是对国家有贡献的人的名字全部刻在鼎上,对贡献特别大的几位大臣,连肖像也一并铭刻下来,以资后人悼念。五百天之后,身高一丈三的巨鼎终于铸造成功了。黄帝命人把它搬到荆山脚下,同时召开宝鼎铸成的庆功仪典。这一天,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人如潮涌。正值仪典的高潮,一巨龙从天而降,龙头一直触到宝鼎上。在场的人们个个目瞪口呆,张皇失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时,黄帝缓步跨上龙背,仪态万方地向人们点头作别,巨龙升上天空。至桥山(即黄陵县)上空,黄帝对巨龙说:“我在荆山铸鼎,已一年多时间没回桥国,这里的臣民在等我回来,你能否停一下,我要与他们辞别,再看一看我亲手栽的柏树。”巨龙便在桥山降落下来。桥国的臣民听说黄帝乘龙升天,便奔走相告,一起涌至桥山,将巨龙团团围住。黄帝不能下龙背,只好在龙背上与大家作别。人们依依不舍,不忍黄帝离开人间,有的拽住黄帝的衣襟和鞋子,有的牵着巨龙的胡须。围拢的人越聚越多,正在难分难解之际,时辰已到,巨龙抖动庞大的身躯,腾空而起,臣民们有的扯下黄帝的衣襟,有的拽掉黄帝的一只鞋子,连黄帝悬在腰间的宝剑也被扯了下来。人们再也见不到黄帝了,伤痛之后,为了便于永久的怀念,便将黄帝的衣襟、鞋子和宝剑埋在桥山之巅。这便是黄帝陵的源头。

之后,每年的春天,冰冻的土地苏醒的时候,百姓们便自发地到桥山之巅祭奠黄帝,这以后就成了定例。人们拿着自酿的家酒和蒸制的各种吉祥物形状的面点,贫穷的人家便以野花编织的花束、花篮及水果,向黄帝诚表一片敬意。祭奠黄帝是不用牛羊牲畜的,不是因为黄帝是一个素食家,而是因为黄帝是第一个倡导饲六畜以兴旺人类的君王,这便是“民祭”。汉代以后,又有了“公祭”。每年清明节这一天,或帝王躬身亲行,或派遣要臣祈愿黄帝的在天之灵,保佑权业的安泰。但“公祭”始终没有取代“民祭”,二者是并行的,且“民祭”更隆重,往往持续几日。

1937年的清明节在黄帝陵的历史上是特殊的。这一天黄帝被“公祭”了两次。先是蒋介石的国民政府派遣的陕西省党部要员组成的公祭团。之后是中国共产党的领袖毛泽东、朱德的使者林祖涵等一行,其洋洋洒洒的祭文是出自毛泽东指点江山的巨手。当年,那段祈告黄帝的文字,博得了国人极大的敬意。

黄帝陵有一棵柏树是相当奇妙的。

西汉无封元年秋天,汉武帝刘彻召集十二位将军,调集十八万人民,北巡边疆,大军驰道北上,出长城,登单于台,直抵边关,威震匈奴未敢出兵交战。汉武帝等了数日,恐延了封禅时间,决定收兵回京城。为了节省时间,大军没有从原道返回,而改从延安以南直插庐州、坊州,行至阳周郡(今黄陵县)桥山,看到山顶上高大雄伟的黄帝陵冢,即下令停止行军,备礼致祭,不论将士,不论尊卑,数十万人仅一天一夜时间便在黄帝陵的对面筑起一座高大的祈仙台。第二天旭日东升的时候,汉武帝命令十八万大军列仗桥山,俯首默祭。武帝卸下身上盔甲,挂在一棵柏树上,然后独自登台,祈愿黄帝保佑大汉江山永远太平。这便是史载的“十八万大军祭黄陵”。

汉武帝挂过盔甲的这棵柏树,自此以后,周身上下斑痕连连,纵横成行,树枝树干皆如此。这便是桥山柏中独一无二的“挂甲柏”。每年清明节前,这棵古柏枝干上流出的柏液凝结为球状,阳光下宝石般晶莹闪闪。清明节一过,柏液中断,古柏从枝到干,又恢复了密密麻麻的甲痕。

黄帝陵从山巅到山脚,是不挂“保护树木违者罚款”的木牌的。在民间有这样的传说:桥山古柏,棵棵都是神树,谁乱砍全家都要遭殃的。有一个好吃懒做的人,以行窃为生。一年冬天,天降大雪,这个人冻得实在忍不住了,便上桥山砍了一担柏树枝回家升火取暖,谁知只冒浓烟,不起火焰,越吹浓烟越大,最后把他呛倒在地,口吐鲜血气绝身死。自此以后,再没有人随便砍桥山的古柏了。现在,即使孩子捡回了枯树枝,家中的老人也会严厉责骂,责令把树枝送回原处。桥山古柏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保护下来的。康熙年间,一位县令想普查桥山到底有多少柏树,命人查了数日也没结果,只好作罢。1939年,中部县(即黄陵县)县长郎山调集一个民团,将桥山划地为段,编列序号,命士兵在树上依次张贴,错者罚大洋五块,打四十军棍。经过十九天普查,得知桥山共有古柏六万一千二百八十六棵,并将这一结果载入黄陵志。

1990年4月5日,我清楚地记着那一天的天气、风向甚至气温的变化。在黄帝陵,那天早晨有点凉,但天气晴朗。到了中午又有点阴,却丝毫没有影响清早就聚至桥山之巅的数万朝圣者。头一天晚上我没有睡好,不仅仅是因为兴奋。颇具规模的黄陵宾馆那天是爆满的,一直到凌晨两点钟,从许多房间,甚至走廓的通道处都回响着激动的声音:京腔、粤语、土家语及费劲的南方普通话、陕西方言,乃至英语时起时落,一位“公祭”的组织人员告诉我,每年归来寻根祭祖的华侨、台胞都有数千人。正是这位朋友的帮助,到黄帝陵之前,我就得到了一张塑制的“九〇年公祭黄帝陵陪祭人”的绿卡。“公祭”开始后,我才知道了这个绿卡的重要。这是一张特别通行证,只少数人才有把它别在胸前,便可以优越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并且站入祭台中心,在三位主祭人宣读祭文之后,向黄帝有组织的鞠躬。没有这个绿卡的人只能站在外围。鞠躬这份礼仪是不宜单干的,只是在有组织的公共场所才具庄严感。我至今仍感激西安的那位朋友,在90年代的第一个清明节,为我提供了一次向我祖轩辕黄帝庄严致礼的机会。

尼采说:上帝死了;上帝说:尼采才死了呢。

黄帝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