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仿佛凌空飞来的古乐声,把我带入了云霞飘渺的敦煌盆地。
当我们从金山雪峰飞驰而下的时候,这种不期而来的古乐声,就已随着气温骤然变热,悠悠忽忽地在耳边鸣转起来。听来,音韵古老浑厚,低回婉转,似虚似实,似有似无,依着奇妙莫测旋律,叩击着人的心灵。我感到一阵疑惑:莫不是我又来到这蜚声古今的丝绸之路,是那一串串驼队的叮咚声,唤起了一种错觉?莫不是我又置身于举世瞩目的莫高窟艺术宝库之旁,是那怀抱琵琶的伎乐天,在大漠上空飞旋摆舞,引起了一种幻觉?这些,连我自己也感到懵懂。啊,此时,难道我竟在梦中……
和我同行的野外地质朋友,忽然板着我的肩膀,探头问道:“古阳关,你还没去过吧?”
“噢呀,阳关,在啥地方?”
“离敦煌不远,五十来公里。”
这位野外地质学家的兴致,也勾起了我一览胜地的宿愿。于是,我们直向南湖驰去了。
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走了约半个来小时,穿过一段平坦开阔的沙路,前面一片黄澄澄的海中,蓦地闪出了一片绿葱葱、黑压压的林带。起初,我把它当作沙漠里常见的海市蜃楼,心里并未介意。可是,再走了一阵,一股含有密果味道的香风,扑鼻而来。转念间,我们已不知不觉地被裹进绿杨红柳的怀抱里了。呵,那一排排高高的白杨树,在沙尘的翻卷中飒飒作响,那一溜溜婀娜多姿的细柳,在沙浪中悄声密语。红色的玫瑰和放香的野白刺花,在林间交映争辉。百灵鸟和展开翡翠色翅翼的花雀,在空中、枝头竞相对歌,蜜蜂和蝴蝶在花丛中来往扑闪。呵,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沙漠的奇迹,绮丽的绿洲!
我们这些从干涸的柴达木盆地走来的人,被卷入这种绿荫飘香的景色中,心里简直爽快极了。可是,我从南湖最早的创业者那里,得到的却是热烈而又朴素的印象。热烈,那是因为南湖主人的盛情款待,我和旅伴们正贪馋地吞食着肉汁甜美的西瓜和哈密瓜。朴素,这是因为农场主人叙说创建南湖的历史时,仿佛在沙漠中开辟这水灵灵的绿洲,竟像一桩唾手可得的事儿似的。其实,我早听到传闻,那长期苦战的柴达木的万千野外勘探者,过去往往是靠吃罐头过日子,一年到头很难吃到一口青菜。而现在,他们却赞不绝口:“南湖,是我们叶绿素的补给站!”他们不止吃到了各种鲜菜,还补助有小麦、瓜果之类。嗨,南湖出产的哈密瓜,已是敦煌市场上抢购的佳品了。我已晓得,南湖是在高原生活最困苦年代筹建的。来到这儿的垦荒者,多是工人,干部和家属,尔后还有冠以“反动权威”、“右派”的野外科学工作者。在我身边大口啃瓜的这位柴达木的地质学家,就是其中一个。这些带着精神镣铐的人,本来就是沙漠的征服者,把他们赶到这儿垦荒,岂能被吓倒?他们和农场职工一道,亲手从百十里以外拉土造田,同时还在沙海底部探索到了水源。沙漠的水呵,比金子贵重,只要有了水,就有了绿,有了生机。人们开始在这儿播种小麦、蔬菜、栽树、种瓜。他们年复一年,舍身恋战,于是一汪水灵灵的大湖涌现了,一片片绿洲崛起了。于是,沙漠返青了,树儿成林了,雁儿飞来了,沙鸡叫了,花儿笑了。呵,南湖的水碧绿清澈,甘甜美口,它不停息地奔流,浇灌着饥饿的沙原,滋润着人们的心田。我眼望着绿洲,不由地寻思,这喷涌在沙窝里的南湖水,不也是垦荒者的血儿汗儿汇成的吗?
第二天早晨我们起程去古阳关,沿着南湖宽宽的渠道,穿过几个小小的树落,走了不到一个时辰,绿油油的南湖落在了身后,眼前又展现出望不到头的黄沙滩。噢,一座座茫茫的沙丘,被呼啸的黄风飞卷着,形成起伏荡漾的纹波,飘向遥远的天宇。我们周围空旷寂寥,没有树,没有鸟,没有花。阳关在哪里呢?
过了一阵,我们拐过了几座沙丘,隐约可见一座孤孤零零的烽火台,凸起在高大的沙岭之上,我们飞快地驰近烽火台,跳下了车,搭眼一看,在一条长长的沙梁上端,竖着一块长方形水泥碑,上面刻有醒目的“阳关遗址”几个大字,并标有国家重点保护文物的字样。噢,这就是阳关吗?而向导说,遗址还在沙梁的下面。这是一条修长的大斜坡沙梁,像大海波涛劈开的浪屿,一点也找不见路的影子,尽是漠漠流沙。我们顺着流沙往下走,跑了不一阵,已经气喘吁吁,两条腿也深深陷进沙窝里了。
我凝神观看,阳关的景象的确黯淡得很。在一片灰的沙漠洼地里,只有一些关墙残垣,一堆堆破砖碎瓦。一切的一切,都被自然界不断地运动所颠覆,被漫漫的黄色沉沙淹没了,虽说如此,我面对这历经人世沧桑的边塞险关,这自古闻名的中外商旅使者来往的友好门户,仍然感到一种莫大的诱惑力。透过沙尘弥漫的古关废墟,我脑际闪出白居易两句对酒诗来。我掉头望着野外地质朋友,笑道:“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一声。”
野外朋友抿嘴一笑,随即大声吟唱起来:
渭城朝雨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王维这首古今脍炙人口的绝句,小时候老师就教我背诵过。但仅仅是背诵而已,却怎么也尝不出其神韵来。后来长大了,才知此诗曾为唐人所歌,入乐府而广为传诵,作为送别曲唱之,曲至阳关句反复歌之,号称《阳关三叠》。此时此景,我回望阳关,不知怎的,耳边又喧响起这凄凉的送别曲了。我仿佛看见,随着旋荡的乐声,一队队身着戎装的古代士兵,正在黑烟滚滚的夜路上颠簸疾行,真有一番“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岑参)的景象,也真有一种“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王昌龄)的苦味儿。阳关,古时候有过刀光剑影,有过民族仇杀,这儿埋葬过多少无辜者的尸骨,洒下了多少孤儿寡妇的血泪啊!难怪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登上凤凰台,也不由得哀伤起来,凄婉地沉吟:“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
我们转身爬上沙梁,向烽火台走去。从敦煌、南湖到阳关的路上,有不少这样的烽火台,约相隔二十里就有一座,是古代专为传递警报修筑的,所谓烽烟燧燔之台。烽,见敌则举,燧,有难则焚。烽火点的是狼粪,因其烟直上,远远望得见。噢,古时这儿的狼一定很多吧?靠阳关跟前的这座烽火台,早已是残垣断壁,但也不失为一景。
我们你拉我搀地攀登而上。一踏上仍然高陡险峻的烽火台,我们和一些海外游客相逢了。这些漂洋过海的来客,一个个风尘仆仆,寻东问西,兴致颇高。虽说阳关已是风蚀残关,断台废墟,但它曾经是古代物质和精神文明交流的摇篮。中外旅游者仍愿迢迢千里来此饱览胜景,那不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吗!
在这里登高望,前面是阳关,后面是敦煌,天地辽阔广大。阳关距玉门关不远。据称“以居玉门关以南,故曰阳关,本汉置,后魏置阳关县”(《元和郡县志》)。那么,古来驰名的阳关大道在哪里呢?原来,汉唐时期,从嘉峪关经敦煌,出阳关至新疆,被称为阳关大道。而两汉时期,通西域的有南北两条大道,其南道自敦煌出阳关,过楼兰,沿昆仑山北坡,向西再逾葱岭,可达中亚细亚和伊朗诸国。可是,我这次来到这儿,怎么也搜寻不到阳关大道的踪迹,漫天的黄沙成为这儿的主宰了。而我和旅伴们却想,不管地壳运动如何颠覆了这条阳光大道,而使驰名的雄关荒疏如野,但怎么能阻挡得住人类友好交往的意愿呢!
我和旅伴们在归途中,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古阳关命运的话题。而野外朋友却十分感慨地说:“我看,无论怎么说,《阳关三叠》乃是一支古典名曲,传说它的曲调最高,倚歌者笛为之裂,想来是十分悲壮激昂、凄苦感人。可今天,我们已很难听到音乐家们演奏了。呵呵,我这会真想听听这支送别曲哪!”
我的野外朋友的话很令人同情。可是同行者没有操笛者,也没有善歌者。我虽然听到过这支曲儿,但也哼不出几句了。
奇怪的是,我这天在南湖憩息的夜晚,做了一个梦。一个绿色的梦,美妙的梦。那《阳关三叠》凄凉哀怨的乐声,竟一再在梦中缭绕。倏忽之间,我仿佛看见阳关拔地而起,蔚为壮观。朦胧之时,它依然是废关残台,在漠风中沉沦。蓦然,伴随着一阵高亢的古乐声,我却惊喜地发现,清朗朗的南湖水犹如万马奔腾似的,穿过大大小小的村庄,横越茫茫无边的荒漠,沿着阳关方向喷涌而去。呵,阳关绿了,烽火台绿了,比南湖还绿得凝重,绿得绮丽。而《阳关三叠》的音韵也变幻了,不再那么哀伤凄苦,已带着激越而又柔美的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