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陀说,人生的本质就是苦难。这并不是是说人生就没有快乐。真正的苦难是人类对苦难的恐惧及对快乐的追求。苦根正是根植于人类的执着追求的意欲之之中。基督教说人的苦难在于善的分别,与佛教说人的苦难在于苦乐的分别,在本质上是一致的,都是源于分别与执着。人类企图摆脱苦难,追求快乐,从而使人类陷入苦乐的二元对峙。苦乐的二元对峙演化出宇宙人生的一切二元对立。人在对立之中挣扎。在这里,我们可以根据佛教和基督教关于二元对立的起源,来分析东西方文化为什么不同。无疑佛教代表东方文化,基督教代表西方文化。佛教认为二元论起源于苦乐的分别,是内在的对自身存在的观照;而基督教认为二无论起源于善恶的分别,是外在的对世界的价值判断。前者是内在的,内向的;后者是外在的,外向的。这使得整个东方文化充满着生命意识,而西方文化充满非生命(客观的)的意识。于是乎东方的内向文化沉溺于生命自身的伦理道德,而西方的外向文化驰骋于自然世界的逻辑秩序之中。因此,我认为,乐西方文化的差距不能简单地认为西方有形式逻辑而东方没有形式逻辑,更重要的是宗教的素质培养了不同的思维对象。而不是思维方式决定了宗教素质。这些并不是本书要计论的范围,这此打住。
佛教说人生是苦,并不是指与乐相对的苦,如同阿部正雄所说的那样,是人性深处的绝对的苦,是对苦乐的分别以及对苦的恐惧和对乐的依恋。因为苦乐是生死的根源,人又陷于对死的恐惧和对生的执着之中。于是,人便陷入了二元对立以及对立的永无尽穷的转化之中,在佛教中被描绘成永劫难复的轮回。
佛教的基本教义四圣谛认为:人生是苦的(苦谛),苦的原因是渴爱(集谛),只有消灭渴爱(灭谛),才能获得圆满无漏的涅槃(道谛)。人类的渴爱总是在潜意识深处与人的私欲相联。人类执着于渴爱是因为人清楚地看到自我的有限与渺小,人清楚地看到有限与渺小是因为人将自我从无限的现合之中剔除出来,将自我放到世界的对立面。人对苦乐的分别导致我与世界的对立以及一切对立,人于是在对立之中挣扎和辗展,永劫难复。人对苦乐的分别,正是人性中内在的根本无明的产物。人类要破除无明走向般若,就必须要破除对苦乐的分别,破除对生与快乐的执着。当人执着于生时,唯一的暗示就是死;当人执着于快乐时,唯一的暗示就是苦难。人必须破除生命内在的二元对立,才能成就圆满无漏的涅槃。
人生的本质就是流浪。人失去家园,人永远在流浪之中。为什么说人的本质就是流浪?因为人对自我生命的虚妄的分别,使人永远在追求理想的途中。人因为有理想追求,于是永远在理想的门外。理想是人本质的反动。人因为有了理想,便永远流浪。
涅槃不但不可以执着追求,而且还不可思议。如果把涅槃当成某个止标去追求,人就会陷入理想与现实的不可弥合的鸿沟。如果把涅槃当成某个客观可见的东西去思考,人就会执着于种种虚幻的假相。涅槃不是一个客观的实在,也不是一个主观的实在,而是一个超越主观和客观的非实在,是所有事物的统一,然而又不否定事物存在的个性。当我们把涅槃当成某个东西时,此东西就被对象化了,就变成了一个客观的东西。涅槃不是东西,只有在否定的时候抑或沉默的时候,涅槃才不致于被对象化和客观化。
我们说涅槃不可思议,是因为涅槃永远不可对象化和客观化。我们把涅槃当成某个主观或客观的东西思考时,涅槃便成了我们思考的对象;我们把涅槃当成某个实在的理想去追求时,涅槃便成了我们追求的对象。所有的对象都是以客观为前提。在客观和逻辑的网络中,人类失却了存在的实在基础,失却了家园。当我们了悟世界的无常性时,所有虚幻的楣相就会崩溃。佛说:“离一切诸相,是名诸佛。”当我们了司佛法的无我性时,自我的一切执着就会破除。佛说:“我相,即是非相。”在不可思议的沉默之中,人才能体悟到我的真正存在,回到真正的家园。
这是生命辉煌的超越,这是生命自觉的回归。
超越语言!
超越对立!
超越客观!
超越逻辑!
不可二元化!不可对象化!不可概念化!生命存在的真谛就在于客观对象的彻底瓦解的辉煌静寂之中。生命因突破假相的束缚而走向澄澈,突破客观的樊笼而走向无限。禅的静默展示着宇宙人生的真正实相——无有分别的涅槃。
须菩提对佛说:“希有的世尊!您所说的这个子深奥的经典,我在从前,即使具有慧眼,却也未曾听到如此深奥的道理。如果有人听到此经,信心纯正清净,一念不生,一尘不起,而领悟宇宙人生的真正实相,这当是成就第一希有功德的人。世尊,宇宙人生的真正实相,并不是客观实在之相,所以如来才说是实相。……我相,不是客观的自我之相,人相不是客观的他人之相,众生相不是客观的凡俗之相,寿者相不是客观的神圣之相。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
这是所有事物的统一,然而并不是客观的统一。是人类私欲的熄灭,幻相的消亡,是人类精神的彻底觉悟。也是人类精神的彻底解放,是对无常与无我的深刻体悟。体悟无常,可知所有相都是虚妄;体悟无我,可知所有的执着都是痴迷。破除所有相都是虚妄与痴迷,才能显示出真正的我,才能显示出宇宙的正值正本质,才能超脱生死之轮回。
在前面,我们说过,生死在佛教中不是指客观的生死事实,而是超越客观的生死问题。超越生死轮回,并不是意味着我们可以无视生死的事实。而正是超越生死问题且回到生死的事实之中。所谓“生死即涅槃”。人类通过对世界生灭的观照,确知自我的生死。人类又通过对无我的体悟,达到对生死问题的超越。彻底地否定自我,从而彻底否定生死问题——无论佛教,还是基督教,都是这样。然而,佛教和基督教的终极目标并不一样。基督教通过圣爱而达到上帝之城的永恒,而佛教则是通过慈悲达到涅槃之永恒。基督教否定自我而与上帝融合为一体,而佛教是否定自我而与宇宙融合为一体。在基督教中,仍然隐藏含着人与上帝的对立与不平等上帝永远是高高在上地俯瞰从类。而在佛教的涅槃中,所有事物如其本然地存在。保罗蒂利希说:“基督教的极性因素则是社会——伦理因素或应然的神圣体验;佛教的极性因素则是神秘因素和本然的神圣体验。”基督教教导人们按上帝或圣子的话去实践人生,佛教却教导人们按生命的本来状态去实践人生。在形式上,基督教以入世而出世,佛教则是以出世而入世。基督教以为进入上帝之城后,生命于是获得了永恒。佛教则认为生命进入万物一体的涅槃境界时,人回到了生死本身。涅槃不是超越生死,而是超越生死的超越,是超越的超越,也就是说把看透也看透。正因为如此,大乘佛教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入世的意义。
涅槃不是消极的回归,而是积极的回归。否定自我并不是一个消极的过程,而是一个积极的自觉的过程。否定自我,并不是否定自我的个体存在,而是破除自我的虚幻的执着。“人身难得,佛法难闻。”只有充分肯定生命的个体性,才能达到宇宙生命无限融合的涅槃。佛教不但没有否定生命的个体存在,事实上佛教给生命的个体存在注入了极大的热情。否定自我,不是对生命存在的否定,而是对生命存在最大的肯定。否定自我的种种狭隘而虚幻的束缚,生命以辉煌的无我状态走向无限,并获得了生命赖以存在的无限的基础。执爱生命,赞美生命,肯定生命,这是佛陀的真正精神。在佛陀以前的古印度教,大都通过否定生命的苦行苦修以期达到解脱。佛陀在苦行林中修行六年,没有得道,反而晕倒在尼连禅河畔。牧牛女以鲜美的牛乳拯救了他的生命,佛陀才深深地领悟到生命的重要性,于是毅然放弃苦修,且终于在毕钵罗树下顿悟成佛。无我不是否定生命的存在,相反,是对生命存在的最大肯定。佛法也不是消极出世,而是积极的入世。只有彻底否定自我才能最大地肯定生命。也只有超出世间才能如虹一般俯瞰世界。死亡的巨大黑暗不是真正的涅槃,不生不死才是涅槃。既在生死之外,又在生死之中,圆满而寂静。
你圆满,因为你克服了自我的执碍,你彻底地打碎自我于是拥有一切。宇宙万物,无论生命抑或非生命,都在你自我碎裂的瞬间融入你的无限的胸怀。你寂静,一切烦恼都在你般若的光辉照耀下,烟飞云散。你彻底地了悟世间的无常且从心灵上克服了无常。在你存在的每一瞬间,寂寂不生,如如不灭。
你超越了一切而又什么也没超越。你度化无量无边众生,而实无一众生得灭度。你拥抱一切,而一切又都如其本然地存在。你融合了一切,而一切又都保持着存在的个性。
一切都不是自己,而又是自己。
“佛说微尘众,即非微尘众,是名微尘众。”
“三千大知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
“如来说一合相,即非一合相,是名一合相。”
是即非,非即是。
你不仅是个体存在的你,因为你存在的个体与无限合一;然而你又是个体存在的你,因为在无限的统一中,无不体现出你的个体。
你圆满如同太阳!
你寂静如同月亮!
无限的光明普照一切,融合一切,渗透一切!
般若波罗蜜:辉煌的超越
一双脚走了许久仍在原处
路上蠕动如蛇爬向莽原
脚板磨出的血结成血痂
紫色的积血光照亮自己的脚板
——作者
怎样超度现实人生的苦难,到达圆满而又寂静的理想境界呢?佛陀在早期提出八正道,尔后又提出六度波罗密。
波罗蜜,意为到彼岸。彼岸并非是现实世界之外的实在的彼岸,而是灵肉之内的自在自为状态。并非有一只理想的“诺亚方舟”可以载渡人类到达彼岸,而是人类存在的此时此刻的精神解放与升华,所谓“立地成佛”。人的超越在这里不是一个客观的过程,而是主体与客体无限交融的闪电,是一种不可言说,不可描绘的彻底的解放。波罗蜜就是超越。这是最高无上的超越。在这最高无上的超越中,主体无限地拥抱了客体,主体无限地融合了客体。超越的过程(非客观的过程),就是主体精神无限解放与开放的过程。人在超越的瞬间心灵无限地洞开,融合一切二元对立。融合一切有形无形、有情无情。人在如此辉煌的超越中获得无限的圆满,回到本然的家园,寻找真正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