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因斯坦在年青的时候,于穷极潦倒中,就以追求自然的统一性,作为精神的乐趣与归宿。他说:“从那些看来同直接可见的真理十分不同的各种复杂的现象中认识到他们的统一性,那是一种壮丽的感觉。”在科学的道路上,对自然界的和谐和统一的坚定信念和强烈情感,始终是鼓励爱因斯坦不断前进的精神力量。他说,要是不相信我们世界的内在和谐,那就不可能有科学。又说:“只要还没有统一的场,对我来说就没有物理学。”爱因斯坦半个多世纪的研究,从1900年的第一篇科学论文到1954年的最后一篇科学论文,从研究毛细血管现象、布朗运动到研究光电效应,从狭义相对论、广义相对论到统一场论,无不贯穿着统一性思想的灵魂。然而这种统一性不是上帝的统一性,也不是原始的情感统一性,而是高度自觉基础上的理性的统一性。他说,如果有所谓上帝的话,斯宾诺莎的理性的统一精神就是上帝。他以毕生的精力追求统一;把世界统一于几何、统一于数……统一于人的自由创造,统一于宇宙精神。”以致“统一于他的心”。这是怎样一种伟大的精神。从爱因斯坦的追求中,可以看到释迦牟尼的默。当量子理论揭开基本粒子之谜且强烈地震撼人类精神大厦时,爱因斯坦却以其超乎寻常的超前意识,避开可能成为量子论巨人的研究前景,而契入更遥远更深刻的统一场论研究中。这一令人难以理解也许永远也不会为人理解的超前,使爱因斯坦离开了一切热烈的科学话题而沉入深刻的静默之中。他那伟大的智慧与四十年的沉寂至今的如神话一般闪烁。经典物理学的始祖牛顿,开创了现代科学之先河,而最终投入上帝的怀抱;而现代物理学的始祖一一爱因斯坦,超越经典物理学的三维时空并开创当代物理学之先河,而最终隐没于宇宙大统一的沉思。
在爱因斯坦的沉思中,人们也许不会忘记大觉悟者释迦牟尼的微妙法音:
真如的精髓是什么,是所有事物的统一整体,是包罗万象的总体。
爱因斯坦由一个实证的马赫主义者,走向一个沉思的唯理主义者,此中所蕴含的契机,表现出一个伟大人物的觉悟。然而,由于爱因斯坦回避了量子论的研究,使他的思想没有从根本上摆脱牛顿的机械的物理实在论,他坚信的统一世界,是人类生命之外的世界,是人与自然对立的客观世界。这种机械唯物主义的阴影使他的统一场论仅限于主体之外的所谓“客观自然”。而量子理论雄辩地告诉人们,不存在一个纯粹客观的自然,不存在一个离开了人类主体而独立存在的客体,不存在一个与人类分裂对峙的外部世界。
牛顿模式的世界观坚信自然是自我的对立面,自我是征服者,是观察主体,然而,量子理论对亚原子世界的揭示,使人们恍然大悟,在科学中没有纯粹的客观。亚原子粒子的运动,使人们无法准确地测出它的存在位置,并且它的运动变化随观察主体的变化而变化。一个粒子也就是一个宇宙,一个基本粒子的变化规律也就是宇宙的变化规律。人类作为观察者和征服者的信念于是成了一种理想,一种理智的假设,一种心理补偿。当我们从牛顿的三维模式“观察自然”时,我们看到自我与自然的分离。而当我们深入到物质内部,我们发现物质是由基本粒子组成。但这些基本粒子并不是德谟克利特和牛顿意义上的“基本建筑材料”,而是一个相互联系的存在。孤立的基本粒子仅仅是一种抽象。量子理论迫使人类从征服者的位置上跌下来。宇宙不是物质的集合,而是统一体中各部分间相互关系的复杂网络。没有一种孤立存在的物质,一切都是联系的、生命化的统一整体。玻姆说:
我们应该说,整个宇宙的不可分割的量子性相互关系是基本的实在,而有相对独立行为的部分仅仅是这个整体中特定的、偶然的形式。
玻姆说的:“整个宇宙的不可分割的量子性相互关系”正如是佛教大乘空宗所说的“空”。“空”的意义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说宇宙中的万事万物,只有在统一的联系中才有存在的意义,孤立的事物本身其实是一无所有。佛陀说:
一切对宇宙有所决定的观念,如同泡影一般容易破裂,如同梦幻一般虚妄,如同泡影一般容易破裂,如同雾露一般无有定处,如同闪电一般稍纵即逝。应该用这种生灭无常的观点来看待所谓的客观世界。
佛陀智慧中的这种无常性,不正是粒子的存在状况吗?科学家通过实证的方法,获得了关于宇宙存在的真理,而佛陀在神秘的沉思中领悟到了宇宙存在的真理。前者是通过科学的、分析的、实证的、形而下的方法,而后者是通过神秘的、整体的、感悟的、形而上的方法。当科学发展到相对论和量子论时代,人们不得不放弃那种培殖了人类傲慢的科学初衷,而与古代东方的神秘智慧走向了同一。
科学家无法再扮演客观公正的观察者,而是卷入到他所观察的对象之中。
人的存在不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而是一个整体的存在,自然不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客观自然,而是与人的灵魂息息相通的生命化的自然!
人是自然的人!
自然是人的自然!
生命就是存在于无限交感的统一体之中。
至此,科学不得不重新考虑作为主体的人的位置。而人主体一旦与客体联系在一起,就进入一个神秘的实在—一个与客观实在完全不同的神秘本体。而这一切,在古老的佛教及其它神秘主义体系中,已经做了许多美丽的描述。于是,现代科学与古老的神秘主义,重新走到一起,进行对话。不是相互排斥,而是相互补充。是在一个新的理性高度上,互相融合。
理性的衰落与精神的选择
我们这个时代是理性的时代,自古希腊的柏拉图以来,一大批伟大的哲人为人的形象塑造了一个伟大的造型:人是理性的存在。尽管这一设计的唯一高傲之处,不过是与动物划清界线。然而,这一信念却成为我们这一物种所独有的精神特征。理性,作为生命存在的自我意识,一开始就是与生命的感性存在处于敌对的状态。古希腊用狂醉的酒神精神和清醒的日神精神来象征生命的感性与理性两极。感性,是存在的直观,而理性,是存在的反思。自巴门尼德开始,人类的精神深处就根植了感情与理性对立的二元,并演绎着人类从统一到分裂的精神历程。人类一切对立和矛盾就是从这基本的二元对峙开始。
柏拉图甚至认为,“感觉仅限于个别的和具体的东西;而与感觉不同,思想则是概念的认识,对普遍的认识。”柏拉图的哲学思想无疑是对人类无能状态的深刻反应。因为个体自我的孤立无援,才会倾心于对普遍性的认识和掌握,这中间蕴含着一个自我扩张的潜在意识。柏拉图以“哲学王”的面孔出现并统治“理想国”时,全部的人性基础就是占有的欲望。而笛卡尔将这一思想推向极致,他的哲学不仅直接影响着经典物理学的诞生和发展,并深深地影响着今天西方人的思维方式。他的一个著名的命题“我思故我在”,把自我与自我意识等同起来,而把生命的感性存在从自我意识中分离出来,并让高高在上的理性统治着生命的感性存在。而正是这一理性自觉,导致了生命的有意识意志与无意识本能的二元对立,从而演化出主体与客体、主观与客观、唯心与唯物等一切矛盾对峙,生命自身的分裂所导致的最基本的二元,成为宇宙人类一切二元矛盾的基础。
这种生命的内部分裂反映到外部世界,也就是一个分裂的孤立的世界。并且从内境分裂到外境分裂得了机械主义科学的有力支持。机械主义科学就坚信世界是孤立物体的集合。当这种观点演化到社会生活中时,便是国家或部落之间的分裂、种族隔阂与歧视、政治集团和阶级斗争。这一切的一切,无不是源于人性深处的最根本的分裂,由此产生形而上学和政治经济的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