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还是在十四五岁时,我真羡慕大人们嘴巴上能长出胡子来,因为有了胡子才算是大人。有时,大人们在谈话,我忍不住插上几句,他们就摸摸自己的胡子,吹胡瞪眼地呵斥我:“走开!大人说话,小孩别多嘴。”瞧,多厉害,大人们一说话,我们这些没长胡子的小孩就只有闭嘴的份儿,这真太不公平了。为了摆脱当“小孩”的窘境,我只好巴望自己快点长出胡子来。
谢天谢地,到底感动了上帝。上十六岁那年,我吃棒冰的时候,嘴边老沾着一根毛,起先我当是风吹来粘在棒冰上的,就试图吐掉它。可是“吹”了几次,那毛依然在嘴边粘乎。我用手再一摸,天啊!我简直要欣喜欲狂了,自己到底也有了胡子。
这使我马上直起了腰杆,趾高气扬地走进大人堆里。可马上又被撵了出来:“去去去!小孩!”那态度依然是那么不容置辩。我战战兢兢地想表白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便把嘴边一捋:“瞧,我已经有了胡子。”并把嘴巴凑过去,试图让上嘴唇抽搐着动,以便让那几根胡须能颤动起来,好让对方见识见识一个男子汉的胡须该是如何“动全身而牵一发”的。
岂料那家伙根本不看一限,嗤之以鼻地说:“这也能算胡须?笑话,这只是汗毛毛,软软的,能把一张纸扎破吗?”他这么一说,使我对胡须的认识定义又提高了一个层次,长在嘴上的毛不一定是胡须,胡须是一根刺,它能扎破纸。我在自愧弗如之余,总不信自己就这么窝囊。我想我的胡子终会硬起来的,别说扎破一张纸,倘若练气功练得到家,兴许还能扎破一张牛皮呢!
望着那家伙咄咄逼人的眼光,我只得老老实实地把嘴闭了。回家后,我苦恼了好久,怨自己不争气,长出这种软乎乎的胡子,真是枉为男儿!就这样,我一直自暴自弃地又过了好些日子。
终于有一日,我发现我的胡子能扎人了,我简直激动得要昏过去。这还要谢谢我的小外甥女。那天我到姐姐家去,乐孜孜地抱着小豆豆,心里喜欢,嘴上唔唔呀呀地叫,就在豆豆的小脸蛋上啜啜地亲着。
“啊唷!舅舅的胡子扎人……”豆豆尖声叫喊起来,一边捂着自己的脸,一边拼命挣脱我的怀抱。
我姐姐笑着跑过来,抱过豆豆,高兴地说:“傻女,舅舅大了,是大人了,胡子当然扎人了。”姐姐说出了我心中多年的愿望,我简直乐得要高呼“万岁”了。我的的确确认定:这一天是我人生一个大的转折点。以这一天划线,我已是个大人了。
这样,我可以大摇大摆地跻身于大人堆中,参加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评头品足;可以学学他们以一种忧国忧民的神态,对当时的阶级斗争高谈阔论。其实,这些事我早就通过书本,背得滚瓜烂熟。我很有语惊四座的把握,说出来果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什么原始人时候,大家都是用树叉杆掏地,用树叉杆打野兔,所以劳动所得甚少,于是大家便平分了吃。后来懂得用石头敲出火,用石头磨成斧头,这样打的野兽也多,种的庄稼也有收获,除了吃还有剩余,于是又有了私人占有、私有财产……我把阶级的起源,阶级斗争的发展说得透彻极了。那些平时瞧不起我的大人们都为之咋舌。他们不得不对我刮目相看,再也不敢撵我了。于是我骄傲地摸摸胡子,果然不错,到底是长了胡子的好,连说出话来大家都肃然起敬。不过,过了一段时日,这胡子反过来竟又成了我的包袱了。那个年月是崇尚年纪小的人,连娃娃们也是“红小兵”。他们会攥着小拳头,跺着小脚,奶声奶气地喊:“老朽滚蛋,我们红小兵要造反!”这一喊,足以使那些胡须一大把的“残渣余孽”吓得魂飞魄散的。我想,自己虽然不是什么“残渣余孽”,可社会关系也挺复杂的,何必为这点胡子去惹是非呢?
于是,我决定把胡子剃掉。便毫不犹豫地去了理发店。理发师例行公事,在替人剃了头后便拿肥皂帚来准备替我刮胡子。我是生平第一次刮胡子,心里总免不了激动难禁。倘若这位理发师是个大叔大伯就好办多了,偏偏是个妙龄女郎。我总不能老瞅着她呀,这可是严重的资产阶级的情调,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再说男女授受不亲,这可是几千年来的遗训。我只好任由那姑娘把肥皂沫子涂得我满脸满嘴的。好啦,她把那把剃刀“嚓嚓嚓”擦得雪亮,以一种“磨刀霍霍向猪羊”的神态走来。不过,她走得挺轻盈的,只是恶狠狠地睁着眼睛,我心里实在怕。我想告诉他,我是工人阶级,而绝对不是什么“阶级敌人”。但我能说什么?嘴巴都让肥沫子封住了。
她一上来就猛地一把捏住我的鼻子。真是老手,这完全是杀鸡的把式,只要把那刀子在我脖子上一抹,我就马上得完蛋,连哼一声也来不及。蝼蚁尚且偷生,我意识到这可是生死攸关的事,这个时候不叫,再叫可迟了,可是这时我半点声音也发不出,简直快没了呼吸。两个进气孔被死死地捏住了,满嘴的肥皂沫子又把口的空气来源隔断了。天啊,眼看我要被这位姑娘活活闷死了。我只好不顾一切地挣扎着,“唔唔呀呀”地舞手弄脚。
“规矩点!流氓!”那个女理发师狠狠地给了我一刀。这明显是惩罚我的。我想,我是工人阶级的一员,会是个流氓吗?我要抗议!可是无论如何,我都讲不清,只要我一说话,肥皂沫子就涌进来,那滋味可难受极了。真惨哪,又是—刀,从镜子中我发现雪白的肥皂沫子殷红殷红的。我知道,自己付出了血的代价。我一伸手,就抹去了这些讨厌的肥皂沫子,终于见到庐山真面目:我的胡子一根也没有刮去,倒是嘴唇削去了一片肉,血流如注。我这人是见不得血的,一见这鲜血淋漓的场景,差点使我晕了过去。
有个态度和蔼的剃头师傅赶快过来接替了那个女的。他可真是和气极了,笑眯眯的,如果脑袋再大点,肚子也再大点,那简直和弥勒佛无二了。像他这么乐呵呵的老人家也难得见了。他给我涂上肥皂沫子,认真多了,刚刚留出个口来,好让我喘喘气。尽管那师傅这么细心,但我还是心有余悸,只见他“嗖嗖”地把剃刀磨得雪亮,捧刀朝我走来,不由得有点毛骨悚然。这刀子可要在我的脸上游刃有余的呀!但一看这位师傅和蔼可亲的样子又有点不好意思了,人家这么大的年纪,还来替你刮胡子,你好意思吗?于是我力图使脸部表情愉快些,拼命地把笑往脸上挤。尽管这笑笑得有点苦,但总算是那么回事,幸亏剃头师傅一点也不计较,他的那双手软绵绵的,很是圆润滑腻,比那女郎的手温柔多了。摸在脸上舒服极了,要是多摸上儿摸,肯定会舒服得睡去的。偏偏我这个人不识抬举,生来就怕痒。他这只手在我的下巴一摸,我竟嘻地一笑,把脖子也缩了起来;他再一摸,我便蜷着身子格格笑个不停,叫老师傅再也无从下刀剃胡子。“算了,你自己回去好好地收掇吧!”老师傅爱莫能助地说。
说老实话,我自己也没有这个胆量“收掇”,天长日久,这胡子就长得又多又密了。有一天,我有事上街,刚走出巷口,不防斜刺里冲来一班红卫兵,说我长胡子是纪念日本侵略者。不由分说,挥动剃刀,既没涂肥皂沫子,也没用水润软,就“嚓嚓”两下,像刮猪毛一样,把我的胡子连皮带肉地刮了。疼得我捂着嘴巴弯着腰,大半天也直不起来。“滚吧!还想尝尝红卫兵小爷的皮带子熬猪肉?”那小家伙嘴边没毛,那劲头可比有毛的强十倍,把皮带高高地举着。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我连忙逃之夭夭。直到现在,我也想不起来,这胡子跟日本侵略者有什么关系?电影里的日本兵留的是仁丹胡,鼻子下一撮。我可是堂堂正正的自长胡,无论如何也扯不到一起。
打这以后,一提到刮胡子我就怕,一看见剃刀心里就直发怵。我是怎么说也不愿用剃刀了。但胡子总不能老留着,否则,就当真会“反朴归真”为原始人了。于是,我用两个钢硼儿一根一根地拔。这种工艺在开会的时候是可以大行其道的。两个硬币上下摆正,夹紧一根胡子,下狠心一拔,就会拔下一根来。再摆好硬币再来。这种拔法,揪一下,少不了那嘴皮子的肉疼一下,但我也心甘情愿。尽管揪一下,眼泪水直打转,可这样要比坐在那里听又长又乏味的报告好受得多,起码有点刺激。说实话,听这种开会报告实在叫人腻透了,女同志可以织毛线打发时间,男子汉哪能干这种婆婆妈妈的事?只有拔胡须是再好不过了。一是整洁个人卫生,二是丰满个人形象,三是可以加强记忆,上面说一个问题,我就拔一根胡子,古人不是有打绳结记事的吗?这种拔胡法当然也不是我首创,而是当时风行的时髦动作,就像那时时兴跳忠字舞一样。不过,这么拔胡子也有缺点。一场会开了,胡子也拔得一根不剩,嘴上光溜溜的。回到家里,跟老婆亲热,老婆又嫌没意思。可不是?她的嘴皮也光的,我的嘴皮也光的,光的跟光的磨,是提不起劲头来。
后来,这种硬币拔胡子的工艺再也不兴了。原因很简单,就像现在没有人再在手里晃动红宝书一样,现在都很少开会了。即便开会也是简单扼要讲几句。大家都得去干活。会开得长,耽误了定额工时怎么办?扣谁的奖金?这是谁也不会含糊的。因此,像这种慢条斯理地拔胡法再也不吃香了,我也不再干这种蠢事,反正现在已不必担心胡子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烦恼了,就让胡子留着吧。有时实在太长太密了,就用小剪子剪一通。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咔嚓咔嚓,干脆麻利。尽管不能像剃刀那么剃得下巴光溜溜的,还有不少胡子茬儿,但总比胡子拉碴的好。
我自信我的胡子很能显示我的年纪和大人气概,哪知厂里的党委书记总是把我当作小青年。他甚至对我说:“小同志,你今年有三十了吗?”亏他问得出口。要不是现在提倡晚婚,我或许当外公了呢。难道他还像以前大人们那样,把我当小孩撵?我想该回敬他一下。我瞅瞅他,虽然年纪五十好几了,下巴却刮得光溜溜的一尘不染。于是我就来了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说:“书记,看你的样子大概最多三十出头吧?”我想我这句话一定会使他很窘的。岂料他竟开心地笑了,而且拍拍我的肩膀,很表示感谢之意。
过了几天我才知道,这位书记为什么这么高兴。原来,上面正动员他退居二线。他说他还年富力强,还可以干。最有力的论据就是拿我的话出来说,厂里有一个小伙子,也就是那个长胡子的小伙子,讲他像个刚三十出头的人。这说明他还年轻,还有精力。果然,我这个群众的看法,起到了一定的效果。这位书记至今还在位上,只是常常得上医院去找他请示汇报工作。
可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些该死的胡子,使我又倒了一次霉。这些天车间里要提拔一些年轻人当技术员。虽然我上过电大,也拿到文凭,正因为那位书记宣扬了我是个“长胡子”的小伙子,大家便有意的着重我的“长胡子”,而忽略了“小伙子”这个定论。既然长了胡子,就说明年纪不小了,更无年轻力壮可言。我竟莫名其妙地被开除出年轻人的行列,更别指望提拔什么技术员了。
为这事,我可真冤哪!回到家冲着老婆发脾气。是她不让我剃胡子。我老婆可不服气,她把电动剃须机“咔”一下打开了,“吱吱”直响,按着我的头,不由分说在我的下巴上揿来揿去。无须片刻,我的嘴唇四周变得清泛泛、光溜溜的。而后她才气乎乎地说:“去,拿上文凭,问问你们的书记,你是不是年轻人,能不能提拔当技术员?”
我望着老婆怒气冲冲的脸,手足无措,仅仅为了这个胡子,去还是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