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外的山下却是一马平川,推土机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推平的。说是要开发,平整土地,要三通一平,才好盖工厂,造商品楼。也真有大把大把的香港人来买楼,真是想不发也几难囉!明白道理的人都这么说,因为陈思台反反复复和大家说过。就是有这么几个捣蛋的偏要找麻烦。说来说去就是一个不放心。这也难怪,因为这些年来,从土改到合作化、公社、“四清”,接着又是“文化大革命”,农民们说“笨七次次新鲜”,谁知道这回会不会又是“笨七加个罟(紧箍)”?共产党的政策五时花十时变。可不?这就闹开了。就在这龙岩镇镇府的大院里,墙上正贴着一张告示,那大红的戳子,鲜红鲜红,印油还没干呢!这事情的难度陈思台也有所料到了,要农民把刚到手的土地又重新收回来,吃下肚子的肥肉如何吐出来?他是早就想开了,一辈子背脊向天头朝地,汗滴禾下土,如何发得起来哟!这土地的价值再种得多庄稼,种十年也赶不上盖了工厂一年的收入。工厂生产没有四季之分,可种稻是一年两造,种荔枝的一年一趟……这山村穷,穷就穷在这地本来就没什么油水,种出来的庄稼也比别人的瘦。可是村民祖祖辈辈的耕田,好像除了耕田,就没有别的法子活了。没了地就没了命似的;要他的地,等于要他的命。他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劝说农民们。既然党委作了决定,就得执行。农民们的思想工作就在执行中做吧!
围了一大群村民,也不知喜还是怒,有人乐呵呵的,大有人炒虾拆蟹的,大喷粗话,直入陈思台的七大姑八大姨。谁都不想自己家里的地被征了,那就是意味着一家人今年的荔枝水果收入没了,家禽饲养收入也没了,水塘养鱼收入也没了……照农民们的说法,佛都会有火。想想,要是老佛爷面前那功德箱,一个小子就这么自说自话的扛走了,老佛爷会不生气才奇呢!
陈思台早不出来,迟不出来,正在大家的火头上走了出来。于是农民们便围了上去……
“喂!陈镇,有无搞错呀……”大家管陈思台为陈镇,因为省得叫一长串,陈思台镇委书记,陈镇长的,不是要简化吗?那就从这称呼简起。好在陈思台也习惯了,觉得顺多了。陈书记也好,陈镇长也好,都觉得拗口。大家这么叫,他也就这么应。“点样?”他问道。
“无,不过想问问,你系唔系有爷生,无娘教嘎?”有人促狭地问。
这一问,使得所有人都朝那人望去,那人也自觉过份了,连忙缩了头。
陈思台乍一听,也觉特别的刺耳,心里暗暗的骂了一声:“丢!”陈思台没爹没娘,这是全村人都知道的秘密,死了的娘也不过是养母,他的亲生爷娘至今仍是个谜,他最恨人家挖他这事。
阿强是镇政府的司机,从小跟陈思台玩,读书时,陈思台高好几级,只将他当细佬。阿强贪玩,功课自然不会好,就靠这个大哥哥帮他了,所以从小就佩服陈思台。这可是关键的时刻,岂能让人平白无辜的冤赖思台哥,不然如何称“沙煲兄弟”?
于是,他大声的嚷嚷:“你呀,呢班人都无脑想一想,思台哥系这样的人吗?”
“那么他老母的坟呢?”
“正在推呢!”阿强义愤地说……
“阿强,你诓鬼食豆腐呀!想哄我们入屎坑除裤?”那人强辞夺理地揶揄。
“丢!”阿强憋气不过,正想扑出来。
“阿强,好好说!”陈思台把他喝住……
镇工业区开发工地。
三面青山都剃了半边,劈了一半的山裸露了褐色的肌肉一般的泥土。那绿的一半却是郁郁葱葱的,树细长,绿叶婆娑的,还看出当日的百旋葱茏。山上的坟堆都推平了,都装在骨殖甏里,未剃的半边山盖起了一排排整齐的别墅一般的小屋,只一米高,骨殖甏都搁在里面,那便是一排排的鬼屋了,宛如鬼城。
几辆推土机轰轰开动,排山倒海一般,像是这褐色的海洋,驶过的船,犁开一层又一层泥土的波涛。刚驶过阿彩的坟前,司机眼前一亮,推土机竟无缘无故的死了火,“嘎嘎嘎”,引擎只有吼声,纹丝不动,任凭司机怎么开也开不动了。这时在他眼前出现了他怎么也想象不出的奇景,那是这村子的旧貌,一座座的茅寮,炊烟缭绕,村民们荷锄下地,牧童赶着牛走在田塍,一望平畴,禾苗正绿,司机惊得目瞪口呆,连忙跳下来,直往镇里飞奔……
镇政府里,还在吵吵嚷嚷,人声鼎沸。吵来吵去,还是“三笃屁”,陈思台干脆不作声,听着村民们吵。村民们围着陈思台,要求镇长停止挖土推山……
镇长苦口婆心劝说大家,说是祖坟已经全部迁移了。又有人说,“坟迁得无雷公那么远,清明、重阳怎么去拜山?搭直升机,抑或坐飞艇?”
思台说:“那就拿回家去供奉起来,以后再说;我家也是这样。开发了山地,办了厂,钱就会哗哗的来,我们这龙岩也就彻底拔了穷根,大家要为子孙后代着想。我们每做一事都得考虑是不是对得起子孙后代!”
正说着,推土机司机气咻咻的跑来,上气不接下气说:“怪…怪…怪事,怎会返旧时的,莫非撞鬼了?”村民们更是哗然,“看,是不是,挖了祖坟,坏了风水?这可是不祥之兆呀!”于是村民们更是惶惶然的疑神疑鬼的,面色骤变。
思台要大家不要大惊小怪,凡事都调查研究,不要听到风就是雨。阿强在一旁帮着腔:“是呀是呀,唔好拿住那鸠,就嗌贼!封建迷信。”
司机急了:“阿强,你这么说什么意思?难道我得闲过头,无屎(事)找屎屙?”阿强道:“那就唔知你啦!怎知你是不是无聊当有趣呀?”
陈思台连忙把他俩从中隔开:“都莫噪了!个脑是要来想的,不是要来‘以为’的。这推土机应当是机器故障,怎能踩着芋荚当蛇的?”
众人望着陈思台,看他神色泰然的,心里也就定了许多。陈思台劝大家回去,好好准备一下,把山坟迁了,支持镇里的工作。大家这才嘟嘟囔囔的渐渐散去……
陈思台这时也抓紧跟着司机上工地,走到那台死了火的推土机跟前察看。尽管陈思台并不在行,他让司机坐上驾驶台,踩着了油门,原来死老鼠一只的推土机竟然装模作样的吼得气壮如牛。一些围着看热闹的人也竟被它吓得连连的后退几步,真生怕这铁家伙蛮牛也似的冲过来,压死才够冤呢,无仇可报。陈思台知道底细自然动也不动,细心地察看引擎内部每一个机件。这时他从一个窥孔里发现那油门心子的光洁度根本不亮,都积淀了油渍,这说明机器磨损很大。他想看清楚铭牌,岂料那铭牌居然一碰就掉,陈思台明白了。原来,这批机器都是水货,不是原装货。陈思台气极了,大声的吩咐阿强“叫陈村锦返来讲清楚,丢那妈香港佬,揾笨七揾到上门,居然装我入罨(中圈套)!”
澳门这地方是人去的么?不怕老虎机吃了你?那地方就兴赌,“男人不嫖不赌,不如帮衬棺材铺。”村里有这么说的人了。现在龙岩有钱的人大把大把,卖了地都有一大笔补偿,即使跛手跛脚也不愁,够吃过世的了。不过,到底不是随随便便过得去的。只有香港人最方便,比我们上一趟深圳还容易得多。
上了那里,你就会整个的愣住了,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乱眨巴,眨得你眼花缭乱的,你只有惊讶得张大了口得个咕窿的份儿。里面最好别进,尤其那最辉煌的葡京酒店,里面的男女一个个笑面虎,吃人不吐骨的,你要没钱了,便露出狰狞,怕你只剩得一条牛头裤被抛出街来。如果说,澳门和香港有什么不同的,澳门大概也就是赌得特别的凶,在香港大概只有赌马因为是英皇御准的,不算犯法,赌还是要抓的,跟我们这里差不多。在澳门你可以大开赌戒,大赌特赌,不必不好意思,赌得越凶,人家越就佩服你。不过要是输得只剩下一条裤衩,那你就趁早找根绳子自决算了,回家去老婆也不会理你,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如果要真有点赌棍的气魄,面皮就得厚,越厚越好,厚得像砧板才好呢!不要怕撕了,即使是锥子锥,钉子敲,也休想破得了。像这样的面皮,谁会有?好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陈村锦是也!
说到陈村锦烂赌,那真是他认了第二,没有人敢认第一的。正是又屎又烂瘾,又怕死又反动。赌又要赌,十赌九输。你当澳门真有这么大只蛤蟆随街跳?如果真是这么容易,天下还哪有穷人?偏偏陈村锦每赌都颇有信心,认定自己准赢,他说他求过黄大仙,特别灵,没有理由不赢的。可是他偏偏忽略了一点,这葡京酒店不是黄大仙开的。葡萄牙人怎么会听黄大仙的呢?番鬼佬的赌神可一点面子也不给陈村锦。眼睁睁的就这么看着白花花的银纸装进了人家的口袋。陈村锦并不死心,借了大耳窿的债再赌过,颇有一种跌倒了爬起来,前仆后继的劲头。
这一回,他是把在龙岩要的转让设备的钱也押上了,可也输个精光。可这钱他是要交给专放高利贷的大头昌的。陈村锦在葡京酒店赌钱,连输几盘,手气欠佳,正满脸晦气。一个职员要他听电话,他没好气地接过移动电话(大哥大)原来是镇里打来的,一听说那批机器露了馅,他脸色骤变,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
镇开发区工地,那台死了火的推土机,被大卸八块,拆成一大碟斋也似的……
发动机的旧铭牌是用漆喷上去,盖住了旧的,刮去了新漆,便露了马脚,原来是另一只牌子。不但是冒牌货,且还新价钱旧机器。这岂能不叫陈思台火冒三丈,他也对着他的“大哥大”吼:“陈村锦!你好呀,敢玩嘢!你自己讲清楚是点样回事?”
“哎呀!镇长,我都唔想嘎,点知道会弄出个大头佛来嘎?要怪就怪……”陈村锦欲言犹止,期期艾艾的,忽然大叫起冤枉,“镇长哇,我都系被人害的呀!”
陈思台说:“这,我可管不着,反正我追你,不然,你休想挪到钱。你不赔,就追到你甩裤!”
谈到赔偿,陈村锦痛如割肉,嚅嚅呐呐。正因为镇上并未付清款,使得陈村锦如鲠在喉,只得哭丧着脸求陈思台手下留情,说是日后在开发区投资,可在利润中扣除赔偿……
镇长知他下巴轻轻,讲话唔算数。但为了长远利益,只好暂且答应他,“好啦,暂时再信多你一次,你要是再敢玩嘢,就不客气啦!”
“系,系,系……当然,我负责,我会返上来,返上来!一切等我返来再讲。”陈村锦一听,松了一口气,他一摔下电话,便又神气活现的了,“唔怪得手气这么差啦!原来有人笃我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