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村锦扶着陈有才,行李员提着行李,住房部的小姐轻轻盈盈的带着这一行人,走出了电梯,打开了一间豪华的套房,很客气的娇滴滴的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请好好休息!”行李员把行李放在一边,立在一边,陈有才盯着他,正想说“没你的事了,走吧!”陈村锦可知道怎么回事,即从陈有才的钱包里拈出一张钞票来,打赏给他:“小小意思……”
那行李员道了一声“唔该”,当即如同被风刮跑了似的,踪影全无了。
陈有才觉得累了,自躺在床上将息,闭目养神。
陈村锦还在那里海阔天空的乱吹,陈有才没有心思听他的。陈村锦套了一大圈子足有十万九千里,全是包子皮,这才到了肉馅,又是说到大陆投资的事,“老哥,你到底考虑了没有?这可是发大财的一条最好的上上签啊!”
“唔——再说吧,再说吧,我倦了,要睡,你先回吧!以后再说。”陈有才把手一摆,分明是逐客了。
陈村锦不失时机地又从陈有才的钱包拈出几张钞票:“多谢老哥,这么赏脸,给这么多钱我饮茶,其实,这点小事,有多累呀!真太破费了!唔该!”说罢便连蹦带跳的走了。
陈有才想喊也喊不出,只得骂道:“夹硬抢哇!丢……”
陈村锦早就出了门,并进了电梯。
出了电梯,他吱吱的吹响了口哨,得意洋洋的走出了大堂,望着他那踌躇满志的样子,使得酒店的员工们不得不侧目,在他的背后啐了一口:“呸!跟尾狗。”
房间里,陈有才觉得很不舒服,他捂着胸口,闷得慌,要找药,可一摸,空的,他这才发觉没带药。
要是以往,是凤仪替他收拾好的,这药肯定少不了的。因为凤仪知道丈夫有心脏病,一发病就得吃。找不着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也不灵,陈有才这才后悔跟老婆吵了架……
是呀,这老婆凶是凶了点,不过对自己还是相当体贴的呀!这些年,也全靠有她照应着。唉!后头的老婆总归是这样的了,不甘示“后”肯定要发发雌威的。自己也是这么想,才这么将就着她哩。于是,他哼哼唧唧的“凤仪,凤仪……”
再说那两个“大泡和”打手几经周折也追到这丽晶酒店,也打探得陈有才住的房间,于是骗过当值的仆役跟踪上陈有才的房间,用那专门作勾当的钥匙开了门,走进一看,见陈有才睡在床上,于是上前很不客气的把他一提:“老嘢,你那个拍档呢?快说!不然就挪你命。”可是一看这老家伙头歪着,眼睛也反白了,知道不好,再用手一探,鼻子根本没有气,手脚也冷了。那打手吓得连忙摔开手:“晦气,碰见死人了,快走,不然一身蚁了。”两个人连忙蹑手蹑脚的关上门,匆匆钻进电梯,悄悄的逃走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服务小姐来打扫房间,看见陈有才直直的,双眼翻白,吓得尖叫一声,飞也似的逃了出来。
很快警察来查此桩命案,盘问酒店员工,有人说最可疑的是陈村锦,因为大家对他无好感,都说最值得怀疑;但也有公道一点的人说:“有两个凶神恶煞般的人,看他俩的样子大半是黑社会的。”
警察将这些话都落了口供,记录在案。于是悬红追缉陈村锦和这两个打手。
陈村锦趁天亮不久,时间尚早,便回头进酒店来,打陈有才的主意,好敲他一笔钱。想到好处,得意洋洋的哼哼着什么歌星的劲歌,唱到兴头还来几下跺脚,以强声势:“这陷阱这陷阱,偏我遇上——”当然所谓“陷阱”也就是财运当头了。这能叫这平时招摇惯了的陈村锦不手舞足蹈吗?他甚至想到还了大头昌的赌债,这批推土机全是他的了,这价值该可往澳门赌多少铺啊!于是摇头晃脑的正要敲陈有才的房门,那举高了的手,还未敲,一走过去,就被埋伏着的警察拘捕,陈村锦叫苦连天:“喂喂,有无搞错呀?无端端拉阿叔,阿叔可是模范市民哇!”
“你可以保持沉默,你讲的所有说话,都会被录作呈堂证供的。你可以叫你的律师来。”
“差佬大晒咩!拉人要讲证据的呀!我犯了乜嘢罪呀?”陈村锦大喊大叫。
“有什么到差馆再讲。”警察不由分说,扣起了陈村锦押往警署。
香港的警署可不是派出所,不称同志,市民都管警察叫“阿Sir”,“先生”的意思。
要不干脆叫“差佬”,警察局不叫公安局,而叫差馆,管审查叫“协助调查”。看香港的警匪片,警察可以按住一个人,叫他手放在头上,叉开两条腿,用枪顶着他的头,让警察搜身检查。我们这里可没有这种不尊重人的动作。想想,那可是真家伙,顶在脑袋上,多危险!稍有差池,枪走了火,那就活该了,人生道路也就这么走到尽头,脑袋打爆了,还能活吗?所以陈村锦再刁也不敢撒野,乖乖的跟着警察到了差馆,协助调查。
审讯室,两个警察把陈村锦扣在椅子上。在香港,即使被手铐锁了,也可以在警察局大叫大嚷的喊冤枉,骂警察打人;或者不理睬警察的问话,对他说有话跟我的律师说。可是陈村锦并无聘请常年律师,所以他不便说这话。但他还是大大咧咧的指着“沙展”(警官)的头以教训人的口吻数落着:“阿Sir,动一下个脑好唔好?如果这案是我做的,我还返来吗?成个猪头丙,头大无脑,脑大生草。稍用一下脑都知啦,紧系那两条烂摊做这案,谋财害命,摆到很明啦,一字那么浅,都想不到,怎么为市民服务呀!”
那沙展想想也是,哪有杀人凶手做了案,又回到作案现场让人家抓的?他沉思了一下,正想开口,可陈村锦等不及了:“哎呀!有无搞错呀,这么小点小案都想不通,怎么为市民伸张正义,维护法纪呀?浪费我们纳税人的钱。”
“你莫口水多过茶,该讲唔讲,唔该讲鸡啄不断的讲。中六合彩又唔见你中!”沙展揶揄道。
“这么说,是我当黑囉?”陈村锦明白这话的意思,释放在即。
看来,没证据显示陈村锦的作案动机,沙展只好吩咐把他的手铐除了,当堂释放了。陈村锦伸了伸刚才还上过铐的手,又要教训沙展说:“下次叫你的手足可要醒定点,乱抓模范市民,我可要去投诉你们的呀!”
你算模范市民?睇你个样,头尖额窄,无厘贵格,唔系执地,就系垃圾。”那个扣他的警察心中忿忿的不平。
“你……你……我…我要告,我要告你!”陈村锦气得颤腾腾的说。
“好呀,去告啦!现在我先告你威胁警务人员。”那警察说着又拿出手铐要扣陈村锦。陈村锦可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连忙收了声,不敢嚣张了,老老实实的走出了警署,一路上嘴里还嘟嘟囔囔的骂着那些警察。
也不知怎么回事,神使鬼役的,陈村锦又糊里糊涂的往丽晶酒店方向走去。路上竟碰着了陈有才。起先他不敢相信,擦了擦眼睛,定神看清楚了,果真是陈有才。天光日白的,他根本不考虑会不会是鬼,便气呼呼的一把揪住陈有才:“好哇,原来你未死的!害得我好惨呀!白白的痞了差馆,被那警察糟执我。”
“你话我死了?丢那妈,衰过你把口。”陈有才忿忿然的掴了陈村锦一巴掌。不过那巴掌掴在脸上,陈村锦只觉得一阵冷飕飕的,这可不同于大头昌掌他的耳光热辣辣的痛,似乎别具一格,不同风味。大头昌掴他,是因为欠他大头昌的钱,他就是大爷,而陈有才算什么?凭什么掴他一巴掌?所以他忿然不平:“喂喂,你可别打得就打啵,我的脸是你打的么?”
“鬼叫你把口臭,得罪我!竟咒我死!”
“你是死了的呀!全香港都知,就你唔知!懵佬。”说着他也还以巴掌,可他那巴掌掴过去一点也没份量,像是打在软绵绵的不知什么东西上。他惊叫道:“哗!你有乜嘢功哇?怎会这样的?像无嘢一样,今天真是撞邪了。你到底系人抑或鬼?”
“混你的账,你阿叔好地地的一个人。”陈有才气呼呼的说。
陈村锦这才发觉刚才揪陈有才那下子,抓起来怎么轻飘飘的,好像没有份量一般。真可能是醉酒佬不认醉,鬼也不认自己是鬼一样!这使得陈村锦疑神疑鬼的围着陈有才走了一圈,从头到脚仔细的打量……
“喂,你不要装神弄鬼了,阿叔行得正,企得正,身正不怕影……”陈有才正要说身正不怕影斜,忽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没有了影子,这可把他吓了一大跳,他连忙跳到阴影处,再不敢大声的说了。
陈村锦可寸土不让,穷追着,在后面叫着:“说呀!说呀!不怕什么呀?”
陈有才这下可真的心中有鬼了,可他还是坚决不相信,急急脚的走进酒店大堂。打死他也不会相信自己死了,他只不过是睡了一觉罢了,现在觉得舒服多了,怎么会是死了呢?可他来在大堂的大玻璃镜看看,镜里竟全无他的影像……
陈有才这才感到恐惧,惊疑地自问:“难道我是真的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不!不!这不是真的……”陈有才不敢再看了。而陈村锦又非得拉他去照镜不可,一个不肯去,一个定要拉,这拉拉扯扯的,陈有才的手臂竟被拉得长长的,而身子却纹丝不动的。陈村锦吓得即刻放了手,大惊失色,怖然大叫:“鬼呀!”
这一叫,倒是提醒了酒店的员工们,人人都惊诧地望过来,盯着陈有才,越盯越是恐怖,“有鬼呀!有鬼呀!”仆役们惊叫着,吓得争相走避;那些小姐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走也走不动了,只软瘫在那里尖叫着,那种尖叫该会把测音分贝的仪器震得顶破表的,岂止是遏云,直是可以裂石;连陈有才作为鬼也被吓得捂了耳朵才吃得消呢。而陈村锦那正常的耳膜,已经被震得风雷激荡,天旋地转了……可见还有比死更难受的折磨。
陈有才“返生”的消息也惊动了警察局,那两个警察自然要被上司叫去问话,问他俩是不是讲笑,下次莫开这种玩笑了,警察是严肃的纪律部队,不是“打鬼敢死队”,不是专门做搅笑片集的。两位阿Sir当然不敢顶,只好唯唯诺诺的。上司表现前所未有的宽宏大量,再次郑重关照“下次唔好啦”!
两个警察知道无事了,便双脚一并,敬了个礼,大声喊:“yes,sir!”便操着正步走出了上司的办公室。
为了查清这件香港开埠以来的奇案,当事人陈有才自然要被带来问话,陈村锦作为目击证人也被带来了。那位沙展看着活生生的陈有才简直不可思议,于是疑惑地问陈有才:“喂!老友,你到底系人抑或鬼?”
这可是个难堪的问题,这好比问一个醉酒佬:“喂,你醉了,唔饮得就咪饮啦,汤白鹤(呕吐)好辛苦嘎!”作为醉酒佬肯定不承认自己醉了,拿着酒瓶子乱晃晃,半天也灌不进嘴里,统统倒进了衣领子里,湿了一身,还当喝进了肚子里,耀武扬威的惹这个惹那个,口口声声的喊:“胜(干杯)!胜的……”
同样,陈有才当然不会自认是鬼,他一直认自己未死,活人一个,只是弄不明白怎么会没有了影子,没有了份量……
可陈村锦想法不是这样,不然他也就不叫“陈村”锦了。所谓“陈村”就“陈村”在这里,什么事都要比人家先行,先知先觉的,不等陈有才答话,他就抢着说:“系呀系呀!他系鬼来嘎!”
这可把陈有才气得七窍生烟,连连的向他翻白眼,可陈村锦就是视而不见。陈有才便斥责道:“你唔出声,不会话你哑嘎!”
“这样吧,我们到停尸间去看看,那就真相大白囉!也无谓争了。”沙展提议。
进了停尸间,阴森森的,陈村锦不寒自栗了,两股颤抖着,心里暗暗的骂:“陈有才哇陈有才,你真系累人囉,你死就好啦,何必又返生了!害得我要陪着你进这鬼门关来,真晦气……”
停尸间全是冷冻的,不要说陈村锦,就是那位沙展大哥,也上下牙岌岌的碰撞。那些尸体都放在一格格的抽屉里,一拉出来,白蒙蒙的直冒冷烟。好像只是陈有才无所感觉。
沙展认得那格抽屉,一拉出来,果然有陈有才的尸体。再回头望望陈有才,沙展简直是愣住了,他指着陈有才战战兢兢的说:“你……你……你不会是自己谋杀了自己吧?”
陈村锦又要表现自己多见识了,“阿Sir,你有无搞错呀?自杀又会有凶手呀?肯定是那两个烂摊做了案。我这位仁兄冤魂不息,死不闭眼,托梦要我们报仇。现在,我们都是在梦中。”
沙展摸摸陈村锦的头,揶揄道:“你不是黐了线吧!天光日白的发梦?”
“嗳,这一层你又有所不知了,正所谓人家周公发梦都话唔知我系蝴蝶,抑或蝴蝶系我囉。你又如何知你现在唔系发梦呢?”陈村锦得意洋洋。
“噢,这好简单唧,我刮你一巴,你那么就知囉!”沙展真的举起那巨如一梳芭蕉那么大的巴掌,朝陈村锦的脸正要用力刮下去。
吓得陈村锦当即捂了脸闭上眼睛,等待这可怕的一刻来临。可等了好几秒,还是没听到响亮的一巴,脸上平常如故,既无痛亦不烫。睁开眼来看时,沙展笑得有牙无眼,“怎么,你认为是发梦呢?还是醒着呢?黐线佬。”
“这……这,这还须问阿贵咩?当然醒着呢。”陈村锦悻悻地说。
“细佬,做人莫沙尘白霍的,好易蚀底(吃亏)的呀!做人醒定点呀!”
正当他两人谈笑时,陈有才走近尸体一看,一下子,自己也不见了,尸体却坐了起来,对着沙展和陈村锦笑笑说:“这不是无事吗?我好好的呢,谁人敢说我死了!”陈村锦和沙展都傻了眼,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两个人目瞪口呆的,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既然陈有才活转过来了,那么缉拿凶手也就不必了。陈村锦自然无事,可是那两个家伙还在外头躲躲藏藏,提心吊胆的,觉得似乎风声没那么大,这才敢偷偷的潜回到老板那里,想要点钱,可一见大头昌,正要可怜兮兮的叫“大佬……”,可大头昌劈面就责骂:“你两只嘢头大无脑,脑大生草,睇睇报纸啦!”原来报纸报道了陈有才返生的消息。
两打手面面相觑,释然大笑:“哈哈!大佬唔通(难道)今日系愚人节?乜这么大的整蛊?”
大头昌总觉得这事跷蹊,联想到那个神秘的人影,此中到底有什么瓜葛?他吩咐道:“你两个听住,快点查清楚这个台湾佬的料,到底是何方神圣?”
“大佬,这个台湾佬我俩查过了,名叫陈有才,是台湾老兵,想返大陆探亲罢了。哪一路也不是,没什么大‘戈哩’的。坑渠泥鳅,翻不起风浪的。”
“唔——”大头昌沉吟良久,他怎么觉得这陈有才名字好像听过……
“不过……”
“不过乜嘢?”
“不过,这个台湾佬好有钱嘎,陈村锦称他为后台大老板。”那个打手小心翼翼地说道。
可又遭大头昌大声责骂:“陈村锦的话,你们都信?信他一成都死呀!”他还是要他们去查清楚底细。
“不过……”
“又不过乜嘢呀?”大头昌不耐烦地问。
“大佬……听讲……”他俩吞吞吐吐的欲言又止。
大头昌是个爽快人,经不得婆婆妈妈的,“听讲乜呀?讲!”
“那报纸不是讲得很明白吗?会不会是回光返照,可能是鬼啵……”
“鬼又怎样?怕他有牙?即使是鬼也要查到阴曹地府。”大头昌下了死命令,不容手下推卸。那两个打手只好暗暗的叫苦,自叹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