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开宗立派的艺术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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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卡米尔·克洛岱尔

卡米尔·克洛岱尔,19世纪末法国雕塑大师罗丹的情人、学生、模特儿,一位才华横溢的雕塑家。1883年,漂亮而极富雕塑才气的卡米尔闯进了罗丹的生活,此时罗丹已是举世闻名的大师,但43岁的罗丹与19岁的卡米尔一见如故,两人从此一起分享艺术和生活的乐趣。在同居的15年中,罗丹在艺术上达到了高峰,创作出《达娜厄》、《吻》、《永恒的偶像》等象征着两人情爱的作品,而他的代表作《地狱之门》也有相当一部分的作品构思和构图来自卡米尔的雕塑。这是罗丹一生的黄金时代,他享受着艺术家和情人的双重快乐。雕塑史上关于卡米尔的叙述止于这些,卡米尔是首先作为罗丹的情人存在,然后才是雕塑家。

1988年,法国演艺界的奇女子伊莎贝尔·阿佳妮倾注全部心血,将卡米尔的故事搬上银幕,终于揭晓了这段雕塑史上刻意保持的空白。这部长达两小时的影片以少有的细致描绘了令人心碎的、一个生命毁灭的全部过程。大师的丑陋是无可逃脱的话题。只因为贪图现成、安定的家庭生活,罗丹背弃了他的情人,但可笑的是那位迫他就范的“妻子”,也只是一个没有名分的情妇。关于这位和罗丹一起生活到终老的“妻子”,我们知之不多,只知道她容貌平庸,趣味低下,待人刻薄,为罗丹生育过几个孩子,而且比罗丹大好几岁。这位“妻子”一发现罗丹和卡米尔的事,就威胁卡米尔离开罗丹,甚至拿着凶器试图伤害卡米尔。在这个女人的咆哮面前,罗丹显得懦弱而无能,根本无法保护脆弱的卡米尔。当有人开始攻击卡米尔抄袭罗丹的作品时,罗丹也没有能力澄清卡米尔的屈辱,最终导致两人的决裂。即使是大师,也并非足以支撑一个女子的情感与理智。一座宫殿,你捣毁了它,就再难修补。她说:“我无法和别人分享你,那对我是一种挣扎。你错以为那是与你有关的,其实我就是那个老妇人,不过不是她的身体;那年龄增长中的年轻少女也是我;而那男人也是我,不是你。我将我所有粗暴的个性赋予了他,他用我的虚空给我作为交换。就这样,一共有三个我,虚空的三位一体。”

当卡米尔的目光由纯真变为恶毒,当她由才华横溢流落到醉眼醺醺、一无所成,当那张天使般的面孔变为千疮百孔,请注意那些面孔:像星光一样微弱,像美丽的星光淹没在冰冷的宇宙当中,茫然不知所措。这是一个被事实的阴影毁坏了的生命,毁坏了的女人。阴暗的地下室里,我们看到卡米尔赤裸着身子,弓着背,手中的泥巴疯狂地左右涂抹,嘴里艰难地呻吟着。这已经不是艺术,不是创作,而仿佛是一个人临风站在生命的边缘不寒而栗,任凭疯狂像罡风一样强大,粗暴又野蛮地拉她人胸怀,一起发出野性的呼唤。她的屋子比地窖还要阴冷,塞纳河陡涨的河水使它更像被淹的古墓。

这个桀骜不驯、永远学不会循规蹈矩的女人,这个永远喜欢漫无边际地狂奔,而不是安安稳稳地沿着既定路线行走的女人,这个永远只听从自己内心的呼唤,只回应遥远旷野的原始呼唤的女人!卡米尔的一生都在狂奔,也许因为她知道自己可以经过的时间只有别人的一半——她的另一半人生将寸步难行,被那件束缚疯子的紧身衣牢牢捆住。

可以说罗丹从未正视过卡米尔的才气,他不愿正视,或是说不敢正视,因为她实在是太光芒四射。他把她当成一个他极力想占有、征服的女人。卡米尔最终得以进入罗丹的世界,是通过以自己为模特完成的。女性,在这里又化为被“看”,被“塑造”的对象。因而可以说,她以这种方式介入的本身就预示着其不可靠性,她的才华被降到次要的因素,重要的是她激起了罗丹的灵感和欲望。女性的才华始终没有得到承认,她是作为欲望的客体,以自己的身体当成入场券而登堂入室的。卡米尔追随罗丹来到巴黎,但她并不是作为独立的创作个体,而是罗丹的雕塑对象、灵感源泉。具有反讽意味的是,指称着“匮乏”的女性在此却拥有男人失去的东西,她们被男性暗中嫉妒着。尽管如此,她们也不能得到与男性平等的权利。事实是,她们反而被一点点地磨去自己的棱角,被迫抛弃过去。卡米尔与家人疏远了,即使是一直以来默默支持她、相信她的父亲以及和她无话不谈的弟弟;她也失去了昔日的创作伙伴,卡米尔的创作个性——她找不到了,在罗丹的阴影下。而罗丹则“偷窥”了她的灵气,利用了她,确切地说是剽窃了她的才华。权威的力量不容被逾越,而只能利用来埋葬女性。他企图把她固置在自己的工作室里,从而永远地占有她,遮蔽她。但卡米尔较之一般的小有才气的女人不同之处在于,她是一个蕴藏着不可遏制的能量与激情的女人,她无法忍受自己被男人操纵,她身上那股本能的冲动太过强烈。虽然在这中间,她曾经有过为在爱情上得到承认而妥协的幻想,但罗丹的自私打破了她的梦。从根本上说,罗丹爱卡米尔是因为她具有普通女人没有的灵性,她是个“特殊”的女人;但同时他又不承认她的能力,因为她是女人。这种双重的否定使得卡米尔无论是作为传统意义上的女人,还是艺术家都失败了。在这两个层次上,她都被抛弃、摧毁了。

当卡米尔发现自己其实只是“罗丹的工人、模特、灵感的启示者和女伴”,她为自己工作得不够,她栖居在罗丹的阴影中,永远不可能独立的时候,卡米尔在绝望中全身心地投入雕塑中。在那件以她自己的身体为模特的杰作中,“她的迅速有力使他感到震惊,大胆的姿势使他心绪纷乱”,卡米尔那种使人产生肉欲的雕塑才华让世人受不了,也让罗丹感到害怕,因为在凝固的石像下面,没有人可以假装看不见那狂奔欢呼的欲望。但卡米尔的成功只是招来了“仇恨、嫉妒、诽谤、沉默或者冷淡”,人们怀疑她只是在模仿罗丹,甚至怀疑是罗丹替她做的。卡米尔的大胆僭越和挑衅,终于让她一步一步付出了代价:罗丹的背叛,世人的白眼,艺术之路越走越狭窄,精神压力越来越大,濒临崩溃边缘——最致命的一击是,流产使她失去了一生中唯一的孩子。罗丹对卡米尔作品的公然剽窃,彻底打消了她最后一丝眷恋,她感到了从心底升起的阵阵寒意——她和她的雕像一样,被放在展览的出口处,在太阳下暴晒,落满灰尘,“黑压压的人群将它踩得粉碎”。这是所有女性狂奔者的必然命运:众叛亲离,一无所有。

卡米尔的悲剧在于,充满了激情、经常陷于狄俄尼索斯式的醉狂状态中的她,却在追求一种阿波罗式的理想——渴望自己的才华像罗丹一样为社会所承认——在那样一个男权主宰的世界里,这无疑是一种乌托邦幻想。她在雕塑方面的天赋简直不只是才能,而可称为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这股洪流时时刻刻激荡着她的灵魂。可是在一个女人没有话语权的社会里,根本就无从得以释放,而只能被压制在有限的空间里。而她的另一重悲剧在于,她将那空想维系在罗丹身上,把他当作打开那个天地的一把钥匙。她以为在艺术领域内存在着平等。这种企图超越性别的行为必然会失败。卡米尔能抓住雕塑的灵魂,却无法认识到“人世”所必须遵循的游戏规则。艺术的每一根经脉,每一个细胞都浸润着男权的控制。女性是被排斥,为中心所拒绝的,她们所追求的艺术在这个社会里就是属于男性的。作为一名企图闯进那个被男人把持的世界的异端分子,卡米尔只能被视为“疯女人”。她从来就没有得到“钥匙”,罗丹对她的“培养”其实是对她的扼杀,加速了她的悲剧命运。如同她的弟弟保罗所说,“所有与生俱来的天赋,只给她带来不愉快的一切。这完全是大灾难,吞没了我姐姐。”这就道出了那个时代女性最深沉的悲哀:纵使才华横溢,但由于没有书写、言说的权利,也无法得到充分的展露。相反,她们会因为对男性权威的挑战而面临着遭受摧残的更为不幸的命运。只是保罗的这句话中包含着一种宿命感,而卡米尔的悲剧根本不是什么命运悲剧,而是一出性别悲剧、社会悲剧。

“卡米尔,你只能按我告诉你的去做,你才能成功。”

“我为什么一定要按你的去做?”

是性别的冲突,同时也是艺术理念的冲突。当导师控制不了学生,当学生要反叛其导师时,爱情关系怎么能得以继续?罗丹在质问卡米尔为什么在作品里总要表现痛苦时,这位世纪天才显然没有耐心和宽容去理解和倾听另一种爱情方式和艺术表达方式。才华对于女人而言的确是一把刀,可以把生命雕刻得晶莹剔透,也会把自己割得血肉模糊。在痛苦中体验甜蜜,在受伤后变得更加坚强。不同的人用这把刀刻出不同的故事。宿命者认为,上天在赐予优厚天赋的同时,也会夺取另一些宝贵的东西。而卡米尔是没有信仰的人,并不惧怕命运。她其实没有疯,也没有输给罗丹,她不过是输给了一个永远走不出阴影的自己。

她是有自己的名字的——卡米尔·克洛岱尔,她是个独立的雕塑家。

在卡米尔与罗丹的作品中,各有一件“双人小像”,彼此惊人地相似。便是卡米尔的《沙恭达罗》和罗丹的《永恒的偶像》,这两件作品都是一个男子跪在一个女子面前。但认真来看,却分别是他们各自不同角度中的“自己与对方”。

在卡米尔的《沙恭达罗》中,跪在女子面前的男子,双手紧紧拥抱着对方,唯恐失去,仰起的脸充满爱怜。而此时此刻,女子的全部身心已与他融为一体,这件作品很写实,就像他们情爱中的一幕。但在罗丹的《永恒的偶像》中,女子完全是另一种形象,她像一尊女神,男子跪在她脚前,轻轻地吻她的胸膛,倾倒于她,崇拜她,神情虔诚之极。罗丹所表现的则是卡米尔以及他们的爱情——在自己心中的至高无上的位置。

一件作品是人世的、血肉的、激情的;一件作品是神圣的、净化的、纪念碑式的。将这两件雕塑放在一起,就是从1885年~1898年最真切的罗丹与卡米尔。

可以说,从一开始,他们的爱情就进入了罗丹手中的泥土、石膏、大理石,并熔铸到了千古不变的铜里。

罗丹曾对卡米尔说:“你被表现在我的所有雕塑中。”

1900年以后,罗丹名扬天下的同时,卡米尔一步步走进人生日渐深浓的阴影里。卡米尔不堪承受长期厮守在罗丹的生活圈外的那种孤单与无望,不愿意永远是“罗丹的学生”。她从与罗丹相爱那天就有“被抛弃的感觉”。她带着这种感觉与罗丹纠缠了15年,最后精疲力竭,颓唐不堪,终于,于1898年离开罗丹,迁到蒂雷纳大街的一间破房子里,离群索居,拒绝在任何社交场合露面,天天默默地凿打着石头。尽管她极具才华,但人们仍旧凭着印象把她当作罗丹的一个弟子,所以她卖不掉作品,贫穷使她常常受窘并陷入尴尬。在绝对的贫困与孤寂中,卡米尔真正感到自己是个被遗弃者了。渐渐地,往日的爱与赞美就化为怨恨,本来是激情洋溢的性格,变得消沉下来。1905年卡米尔出现妄想症,而且愈演愈烈。1913年3月10日埃维拉尔城精神病院的救护车开到蒂雷纳大街66号,几位医务人员用力打开门,看见卡米尔脱光衣服,赤裸裸披头散发地坐在那里,满屋全是打碎的雕像。他们只得动手给卡米尔穿上控制她行动的紧身衣,把她拉到医院关起来。

这一关,竟是30年。卡米尔从此与雕刻完全断绝,艺术生命的心律变为平直。她在牢房似的病房中过着漫无际涯和匪夷所思的生活。她一直活到1943年,最后在蒙特维尔格疯人院中去世。她的尸体被埋在蒙特法韦公墓为疯人院保留的墓地里,十字架上刻着的号码为1943—NO.392.

那么卡米尔本人留下了什么呢?

卡米尔的弟弟、作家保罗在她的墓前悲凉地说:“卡米尔,您献给我的珍贵礼物是什么呢?仅仅是我脚下这一块空空荡荡的地方?虚无,一片虚无!”

法兰西丽山秀水的维尔纳夫村。一个12岁的小姑娘正如痴如醉地揉捏着黏土、胶泥……她,生着一副绝代佳人的前额,一双清澈如海的深蓝色眼睛,一张倨傲精致的嘴,一头簇拥到腰际的赤褐色秀发……与她揉捏的那些神态毕肖的小人儿相比,她自己更像一个精美绝伦的艺术品,更像一个被日月精华过分宠爱的“天之娇女”。

1943年秋,巴黎远郊蒙特维尔格疯人院,一个年近八旬的老媪溘然而逝了……她死时,没有任何遗产,没有一个亲人,只有一个蹩脚铁床和带豁口的便壶。

人们早己忘却了她的名字曾被记载在法国第一流雕塑家的第一行上;忘却了她就是那些史诗般的雕塑作品——《成熟》、《窃窃私语》、《沙恭达罗》、《珀耳修斯》的作者。

请记住,她是有自己的名字的——卡米尔·克洛岱尔,她是个独立的雕塑家。